“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煦看向门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时钟正是九点整。
等希崖将门关好凑过来，他才看到被默天琛挡住的杨煦，一脸惊讶地问，“阿煦怎么来了？”
有希崖在这里，杨煦看上去放松了很多。他唇边带着笑意道：“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噢！”希崖点头，“吃了吗？”
这莫名的默契。
默天琛瞥了他一眼，希崖却装作没有看见。
面对这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杨煦愣了片刻，回道：“吃好了。”
“那就好！”希崖看上去松了口气，“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陪我通个关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工位上走。杨煦看向默天琛，默天琛只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随你喜欢。”
杨煦垂下眼帘，也低低地应了一声。
默天琛跟在杨煦身后，像个护法一样送他回到工位，自己则转身推开了办公室的玻璃门。
除了必要的隔断，珠曜大楼的装修可谓是以透明玻璃为特色，很难说不是为了监督员工所设计。不过这样的“监督”同样也发生在领导层，就如杨煦现在，只要随便一抬头，就能看到坐在办公桌后面用着电脑的默天琛。
而默天琛有时习惯性地转头，又能透过玻璃和这双眼睛对上。
似乎都是两人下意识的行为。在视线第不知道多少次交汇后，两人总算觉得有些不对了。
于是视线在对上瞬间就双双离开，杨煦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希崖的游戏上。操纵着手柄帮希崖清理完小怪，经过简短剧情后，他们迎来了“困难”级别的终极boss。
适应手柄之后的手感明显比刚开始上手时的磕磕绊绊好上许多，角色招式的触发也更有他平日直播时的风格。角色的动作狠绝果敢，希崖甚至因为这行云流水的操作而惊叹：“阿煦，你也厉害了吧！”
“快打。”见他的角色没在动作，杨煦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和希崖一起击败这个boss，游戏进入最后的剧情动画。希崖放下了手柄，起身离开座位：“我去下卫生间。”
杨煦靠在椅背上，朝他点了点头。
希崖的身体一晃离开，没了遮挡，杨煦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在了对面，那个一手支着头，一手在鼠标上点击、似乎在专心致志看电脑文件的人。
不似墨子琛那么冷漠，他周遭的气氛柔和，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杨煦不由自主地做起对比，打心底无法接受这个人会是那个他遇见的墨子琛。
他垂下眼帘，转而看向屏幕。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制作组名单，他满心满眼却是游戏里墨子琛那双神色淡漠的眼睛。
他不是他……
他不应该在现实世界里寻找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虚拟NPC。
尽管从名字和外貌上看，他与那个NPC确实很像……
“这里应该改一下。”身后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我觉得杨轻煦这里应该更委婉一点，对自己的徒弟。”
“改成什么？”他转过头，看到长发女生在平板上滑到某页，用笔写下了几个字。
“‘你为何坚持要此？你本性不坏，就算是在藏书楼中看到相关记载，也不应该对此有兴趣才对。’漆舜这里的回复也可以改一改……‘若是此丹能救吾性命，师尊给还是不给？’”长发女生飞速在屏幕上写下文字，杨煦听到扎马尾的女生又说：“之后的表情或许可以改成皱眉犹豫。”
听起来是在更改他被漆舜折磨时的剧本……
“如果改成这样，从漆舜视角来说更有，呃，动心的可能？”长发女生一边写，一边说道。
听到这里，杨煦便有些听不下去了。他放下手柄离开座位，走到身后圆桌的空位边拉开椅子坐下， 说：“我不觉得杨轻煦会这样做。”
长发女生见他过来，下意识地把平板往自己身前收了收。扎马尾的女生则是看了看他工位上的名牌，问：“那你觉得会怎么做？”说着，她将手头的剧本转了个方向，推到杨煦面前。
杨煦低头飞快地扫过上面的文字，指着刚刚她说的那段，回道，“漆舜所犯之事众多，杨轻煦不会接二连三地对漆舜心软，而且我不认为漆舜会对他动心。”他始终觉得，漆舜对“他”所做的那些事不可能是出自喜欢。
长发女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杨煦坚持道：“他们之间不可能有这样的感情。”
“什么感情？”从卫生间回来的漆舜突然拉过工位上的椅子，坐到了杨煦身边。他好奇地看着桌上打印得密密麻麻的书，伸手拿了过来。“在聊剧本吗？”
漆舜几乎要靠在他的身上，杨煦觉得很不自在，不动声色地往外坐了一点。
这一页，杨轻煦与漆舜的争执初现。漆舜看完这段剧情还往后翻了一页，嘴上的笑意也愈发地深。“我倒是觉得，他们两个之间并非全无感情。”
杨煦闻言抬头，那像是在算计的表情令他不寒而栗。
这让他想起了漆舜。
察觉到他的目光，希崖收敛了些。“漆舜看起来确实是喜欢师尊的。”
杨煦皱着眉听他说，又见扎马尾的女生点了点头，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依照整理的人设，漆舜同他父亲一样喜欢美人，会喜欢上师尊也是情理之中。”女生附和道。
听他们这么说，杨煦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但只要想起漆舜对杨轻煦做过什么，他就觉得阵阵心寒。
漆舜喜欢的……不过是那个人的身体。至于那个人到底是谁，是他的师尊，还是杨轻煦，这都不重要。
就算换成了其他人，只要长得好看，都能被漆舜“喜欢”。
“不……”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觉得那是喜欢。”
“至少对杨轻煦而言……他从未对漆舜动过心。”他所心悦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说完，他起身拿起自己桌上的杯子，到门口接了杯水。路过默天琛的办公室时，他还抬头往里看了一眼。
只是恰逢默天琛够到水杯，他一抬眼，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身后有人逐渐靠近，杨煦转身，默天琛拿着空空如也的水杯等在他身后。默天琛往饮水机上的一次性水杯一瞥，犹豫了一会，说：“我……明日给你带个水杯吧。”
“好。”杨煦这次出乎意料地没有推辞。他拿过装满温水的纸杯，给默天琛让了位。他在一旁站了一会，看着默天琛操作。
等水从注水口流出，杨煦突然说：“你也觉得，漆舜喜欢杨轻煦吗？”
杯中的水面摇晃，饮水机自动停水，默天琛取回水杯，说：“不会。”
他甚至给出了一个更明确的答复：“他不会就这样动心。”
听了他的话，杨煦顿感轻松许多。他气定神闲地抬手喝了口水，跟着默天琛走了回去。
谁知默天琛没有进办公室，反而走到了圆桌旁，顺手将茶杯交给身后的杨煦，又伸手要来了长发少女手里的平板。
他拿着笔在屏幕上滑动了两下，察看完批注后，在一旁写了一句话：“多是占有，没有情爱”。还把这句话圈起。他又察看了上下两页的标注，确认没太大问题后把平板还给了她，“人物对话只要没太大问题，基本符合人设，这些都可以不做改动。”
对于游戏中人物所住之地，希崖喜欢建筑，便交给了他设计。要说他有什么心思……也就体现在室内外的布置上了。
不过，杨煦不知道这点。
“润色后的剧本记得发来。”默天琛转身拿过杨煦手中的杯子，低声道了谢。
手掌很快凉了下来，杨煦还在因为刚刚的道谢发呆，默天琛就已经抬脚离开。
等默天琛回到办公室，希崖才转过头来，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眼神却时刻追随着默天琛的杨煦，撇了撇嘴。
他坐着椅子滑回自己的办公桌，叹道：“唉，看着文字就头疼。阿煦，我们还是来打游戏吧！”
杨煦收回视线，看向希崖和他旁边的屏幕，点了点头，重新坐了回来。
他将只喝了一口水的杯子放在自己桌上，拿起手柄，转头问他：“玩什么？”
柳曦婷抱着笔记本回到圆桌旁准备又一轮剧本修订，纵是希崖的手柄已经算是静音，她和拿着平板的李云璐还是决定搬着一堆资料回工位。
这些游戏希崖其实都基本通关，只是目前他也没有其他工作，在这工作室待着又实在无聊，才带着杨煦找了个能消磨时间的小游戏玩到了中午下班。杨煦婉拒了希崖去牛排店的邀请，乘着地铁回了公寓。他在楼下随便找了家馄饨店吃饭，回去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
他阖上眼，不自觉地就想起上午默天琛说的那句话：“他不会就这样动心。”
漆舜不会就这样动心。那他呢？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视线再也离不开他的呢？
杨煦脑海里有些混乱。游戏里的场景和自己亲历的剧情在脑海里不断交织，最后停在了那张放大到眼前、触手可及的脸。
可他已经记不清吻上墨子琛的具体时间。
杨煦从床上坐起，看着周围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抬手捂住了脸。
他一瞬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谁。
是杨煦还是杨轻煦？
墨子琛……到底是不是他？
“墨、默……”杨煦确认了许久，才有勇气将这名字说完。“天琛……”
他缓缓将手放下，看向床头的时钟：他不过才躺下去十分钟。
可他不敢再睡下去了。
杨煦叹了口气，拿起手机点进了聊天软件。他看着默天琛的名字，点进了那张卡片。
和风煦雨：我身体不舒服，下午可能来不了了
他想了想，觉得这样对老板说话似乎很不礼貌，又补了一句。
和风煦雨：可以吗？
杨煦寻思着午休的时间应该没那么快回复，正准备放下手机，手机就震了震。
默天琛：可以，请好好休息
默天琛：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和风煦雨：好的，谢谢
他掐灭手机，下了床，到厨房倒了杯水。
杨煦端着水杯转头去桌前开了游戏，打怪时键盘敲得震天响。
待焦躁的心情略微平复，他吃过晚饭又直播了三个小时。
等到杨煦入眠，眼前又是桃源岛挥之不去的漫天桃花。
那些桃花几乎要湮灭他的理智，让他一次次地想在这个梦里逗留。
他好像躺在墨子琛的怀里……一遍遍地做着极为亲近，几近缠绵之事。
他索性请了两天假，试图摆脱这始终纠缠着他的梦境。尽管他已经想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每次入眠时还是会回到那个世界，回到与墨子琛相处的每分每秒。
他一次次地陷入那些美好景象，一次次地在醒来之际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想摆脱却摆脱不了，杨煦实在觉得困扰。
他真的想好好回到现实啊……
“阿煦……”他几乎要淹没在一片月白之中……
杨煦再次从梦中醒来，叹了口气，摸到眼镜后看向冰箱上的日历。
周四……时晴好像，只有周五在工作室。
他回来的那日是周天，想来也是默天琛特意叮嘱过。
虽然时晴与他约定的心理咨询时间就是明日，他纠结了片刻，还是打开手机拨通了时晴的电话。
“您现在有时间吗？”杨煦问他，“我想和您聊聊。”
许久不进大学，杨煦在门口踯躅。离毕业不过两三年，杨煦便已觉得在大学读书已是前半生的事情了。
脑海里关于那段记忆的很多细节早就模糊不清，他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在宿舍里捧着那个配置不高的二手笔记本，乘着休息时间将老的单机游戏都打了个遍……
但在他面前的，是辰国有名的金陵大学。金陵大学是辰国早期建立的几所大学之一，旧时学堂就设在金陵王府中，后来才征用了王府边的地皮建立现代化校园。原王府改为金陵博物院，但与金陵大学共用大门。站在古色古香的大门前，就好似回到了古代，让人不由挺胸抬头，恨不能每一步都像古代文人那般行走。
杨煦环顾四周后，才低头看了看手机上时晴发来的定位，寻着方向进了校门。
偌大的校园就算有了导航还是险些走错路。杨煦花了十来分钟才摸索到心理学院的教学楼，又花了三分钟在教学楼中找到时晴说的办公室。
“6-208”的门牌号上赫然挂着一块铜牌：心理咨询室2。门边则是块电子牌：值日教师 时晴 联系电话：132XXXXXXXX。
杨煦确认了门牌，给时晴发了条信息。
杨煦：我到了
等了一会儿没见回复，他索性打了电话。铃声响了一阵才被接通，听到一声“喂”后，杨煦开门见山地说：“我到了。”
对面的时晴一顿，才答道：“好，我马上过来。”
说完，杨煦先一步挂了电话。左右无事，他便从教学楼的角落走出，靠在走廊栏杆上琢磨学院的布局。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矮建。似是教学楼离博物院越远，楼层越高。最高的那栋看上去像是学生宿舍，那也是屹立在学校最边缘了。
至于这心理咨询室，则在学院不起眼的角落，又在厕所斜对面，实在不太引人注意。不过这里的位置也不是太难找，至少让前来咨询的杨煦觉得还算轻松。
金陵大学的心理学虽不及本校的生物、化学之类的专业有名，但在同专业里排得上全国前五，还是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专业。杨煦有些好奇，在这所学校就读的时晴是如何进入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青鸟工作室的。
走廊对面，时晴穿着实验服匆匆赶到。杨煦跟着走到咨询室门口，看着时晴识别指纹后开门请他进去。
他先一步走进房间，里面的布置却让他觉得很是熟悉。
这不就是工作室里那间咨询室的装潢……
杨煦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珠曜大楼。
时晴在门锁的屏幕上按了按，将他自己的状态设置成“在咨询室”，引着杨煦坐在餐桌旁的凳子上。他从后面的饮水机倒了两杯温水，一杯递给杨煦，一手拿着自己的那杯坐下，喝了一小口。
“抱歉，打扰你工作了。”杨煦握紧杯子，身体往前靠了靠。他想直接说点什么，话到喉咙口又吞下了。
他想问，一直梦见游戏里的事情是不是很不正常。
但他更想问的，是……
在游戏里的感情，都是真的吗？
眼前又闪过银白色眉眼，他似是长发落肩，仿佛变成了桃源岛上的杨轻煦。
“杨煦？”
他一瞬惊醒，看清了自己掌中的水杯。水面微微晃动，很快平息。
杨煦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个梦境？我想好好睡个觉。”
听完杨煦对梦境的详细描述，时晴有些惊讶。
他竟深陷至此吗？他不曾想过，为了顺利完成预设内容而在进入游戏前给游戏舱设置的类似催眠的环节对杨煦影响会有那么大。
于是一个问题顺应而出：“你……是真的想回到现实吗？”
“你如果真的觉得这只是个游戏，又怎么还会称它为梦境，怎会时时堕入其中？”
“恐怕你的问题，不止是这个吧。”
杨煦身体一抖，将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收到了桌下。他始终低着头看着那杯水，也没有接话。
“你要是想通了这个问题，或许其他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了。”
杨煦不过顺着他的问题在心中大致想了想答案，就已觉头昏脑胀。
这问题，似乎总也找不到个令他满意的结果。
“我若是想不通呢？”他如在自言自语。
时晴一怔，想了想，问：“你这几日，想得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想得最多的问题……
“默天琛……是子琛吗？”杨煦很快又否定自己，“不，他不会是。”
墨子琛绝不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是，你问过他吗？”时晴又问。
杨煦陷入迷茫，缓缓回道：“他……不应该是这样。”
时晴想了好一阵，才半蒙半猜到“这样”多半指的是性格。
“你怎么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时晴叹了口气，“游戏游戏，你所经历的不过都是一场戏，就算你真情实感地出演了，也还是一场戏。”
难怪那么多明星在演完戏后会和片中的搭档谈恋爱结婚，最后又因为对方的真实性格选择离开。如此兜兜转转，不过是因为错认戏中的他是“真实”的。
这要放在墨子琛身上，也是个极佳的例子了。
谁会想到游戏里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墨子琛现实会是这样的性格？
其中付出的感情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本人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