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问题若是出在天琛身上，不如从他的身上找找答案。不过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时晴见他有所触动，继续说道，“虚拟现实终究是我们设定的数据，并不是真的现实。就算伐魔一役现在已经被证明了是真的，也不代表蓬洲岛上真的有杨轻煦和墨子琛。”
时睛之言掷地有声，足让杨煦从最开始的疑问解脱出来。
所以他所经历的、在蓬洲岛上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正如他重生之后《蓬洲纪事录》所示谶言——“相知至死难渝，南柯终有一别。”
原来系统早有提醒，只他一人没有参透。原来，口口声声地说要摆脱梦境回到现实的是他，在那个世界无法自拔的也是他。
什么梦境？他根本就是在留恋游戏里始终与他站在一起的人，留恋那个有人陪伴、一直喜欢着一个人的自己。
杨煦倒向椅背，长松了一口气。
他逐渐摸到解决问题的关窍，只是又有新的问题出现。
谶言的前半句呢，制作者想给他看的是什么意思？
谁和谁相知？
纵然指的是墨子琛和杨轻煦，可杨煦被时晴点醒，如今清楚地知道，这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于是问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他纠结了两天的问题。
果然还是如时晴所说，他应该亲自去寻找答案。但真的将这件事提上议程，杨煦反而开始打起退堂鼓来。
“我……似乎明白了。”杨煦将面前的水喝光，说：“谢谢你，时晴。”
时晴明显也松了口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杨煦点了点头，起身告辞。时晴跟着起身出去，关上门后再回头，杨煦已不见身影。他倚在门上打开手机，点开了和默天琛的聊天窗。
时晴：他刚才来找我了。
时晴正犹豫着要不要说杨煦的情况，默天琛回了信息。
默天琛：他怎么样？
时晴：游戏设定对他的影响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时晴：不过他的问题现在似乎已经想通了，还是要看后续的状态。
时晴看着默天琛的状态不断出现输入中的符号，却始终没看到他的消息。他正想着收起手机，余光一瞥，窗口出现了新的消息。
默天琛：什么问题，可以说说吗？
时晴想了想，还是回道。
时晴：默天琛……是子琛吗？
没等默天琛回复，时晴重新将手机放进实验服口袋，快步回到实验室。等需要的一切数据收集完毕，回到办公室脱掉实验服的时晴才打开手机检查信息。
默天琛：好的
默天琛：你也辛苦了
时晴发了个系统自带的OK表情，放下手机打开桌面的笔记本，开始在软件上记录今天的咨询情况。
也不知道……杨煦会不会去解决他的问题。
时晴敲下最后一个字，才想起来一件事。
整个工作室，似乎只有杨煦不知道……
地铁上，杨煦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打开和默天琛的聊天框了。他很想直接将自己的问题发过去，手指挪到输入法上时却惊觉自己现在连打出这串文字的勇气都没有。
你……到底是不是墨子琛？
对我……
杨煦用手遮住眼睛，叹了口气，手上习惯性地按下电源键。
屏幕光线熄下，他又把手拿开了。
“下一站，珠曜大厦，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珠曜大厦……
杨煦看着电动门上的站线图，突然想下车。
但双脚像是沾在了原地，手似是眷恋着握杆的温度，他看着门开门合，地铁启动，没有移动分毫。
甚至在电动门关上时，杨煦觉得庆幸。
好像在为错过当面问默天琛的机会而庆幸。
可他又能逃避到什么时候？
他和默天琛一周至少五天都要打照面的啊！
《孙子兵法》第一章 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他有勇气去问他之前，还是能逃到几时是几时吧。
无边海面绵延到天空，火红的朝阳铺开，为波光粼粼的水面染上了一层橘黄。
风吹起他们的长发，黑发与白发相交，几乎就要缠绵在一起。他看着身旁看上去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一脸惊喜，从来平淡的眼中泛着光芒，欣慰地笑了。
一只巨蚌突然从海里钻出，蚌里的触须将身旁的少年卷进蚌壳。他还未反应过来，一缕如水轻纱落在了他脸上。
巨蚌再次张开大口——
“阿煦！”
身体仿佛从高空快速坠落，失重感来临，直到他坠入一片无边黑暗之中……
他猛地睁开眼，从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一点微光。
是梦……
耳边微余剧烈的心跳声，他挣扎着坐起身，抬手捂住胀痛的头，大口呼吸着。
是那个时候的梦。
不，这都是设定好的游戏剧情……
他深呼吸，缓缓把手放下。黑暗里的一切都无比模糊，他转身去床头柜上摸自己的眼镜。
将眼睛戴稳，他终于看清了床头柜上泛出荧光的时钟显示。
零点二十八分……
他才睡了两个小时不到。
杨煦看着时钟发了会呆，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睡是不想再睡了，杨煦看向门外的电脑，下了床。
一气呵成地打开电脑再坐下，漆黑的屏幕很快被点亮，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眯着眼睛适应屏幕的亮度，再睁开眼，杨煦仍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面对上面一系列的游戏图标，他犹豫半晌，点开了一款十年前发行的游戏。
屏幕进入游戏加载界面，杨煦看着滚动的进度条又觉得有些冷，跑去衣柜前翻出了一件外套穿上。
他为自己倒了杯水才坐回桌前，切回电脑桌面，开了直播。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开过直播，虽然没有在群里通知，直播间的人气却意外的不低。
看来他粉丝中的夜猫子也不少。
有弹幕问他怎么那么晚直播，他只是说睡不着，没有多提别的。粉丝似也看出他今晚聊天的兴致不高，也没有多问。
杨煦操作键盘打怪，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弹幕聊天。在打完序章的第一个Boss后，游戏进入剧情。
这剧情杨煦少说也看了五六遍，不说烂熟于心也记得十之七八。他靠在座椅上，眼睛不自觉地瞄向小屏幕。
果然还是太晚了吗？
观众栏内看不到淮夷的名字，反倒是希崖在此刻进来了。
杨煦本以为希崖会在弹幕里调侃他几句，谁知希崖刷了两个礼物就离开了。随之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杨煦打开一看，是希崖发来的消息：“早点休息”。
他抬眼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已过一点。
他想起希崖明日还要去工作室，便回了句“好的”。
没有什么心情上班，杨煦想再请个假，退回聊天列表时才发现默天琛在他睡着后发了信息。
默天琛：明天你会过来吗？
看到他这么一问，杨煦突然又有了上班的冲动。
那得早些睡觉。
他又小播了半小时，打着哈欠和弹幕道晚安，关了电脑，重新摸回床上。
闭上眼，上一场梦带来的心悸让他有些害怕。但他最终扛不过身体里的困意，再次失去意识，沉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好像置身于一片花海……
床头的手机震了震，打破了他的美梦。
默天琛本不打算管，哪想到有人没完没了地给他发信息。
他不得不睁开几乎要时刻粘在一起的眼皮，伸手去摸冰凉的手机。
屏幕打开的瞬间，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他适应了许久才看清上面的字。默天琛点开聊天软件，希崖的图标旁已经攒了四五个气泡。
他点进聊天窗。
希崖：你睡了吗？
希崖：[图片]
希崖：阿煦怎么那么晚还在直播啊
希崖：他明天会来吗？
希崖：[呜呜呜（表情包）]我好想他
想他？
默天琛惊觉自己也是想见他的。
透过小图就能看出是直播间的网页截图，默天琛还是点开大图看了一眼。
确实是和风煦雨的直播间。他下拉唤出信息栏，二十分钟前的信息提示：“你的特别关注 和风煦雨 开播啦！”信息栏旁“正在直播”的动图也还在闪烁。
默天琛看了看时间，零点五十八分。
那么晚了还在直播？默天琛觉得很是奇怪。他犹豫半晌没有进直播间，直到手机屏幕变暗即将熄屏，他上滑屏幕隐藏信息栏，回了一句“不知道”。
他甚至滑回信息列表，杨煦的图标旁仍是空空如也。
又等了一分钟不见希崖回复，他放下手机重新缩回被窝。看着手机屏幕再次暗下，直至眼前被黑夜笼罩，默天琛脑海里依旧一片空白。
就这么发愣了不知道几分钟，默天琛翻了个身，看向遮挡住一切风景的窗帘，终于意识到他其实在想一个人。
他为什么睡不着呢？
他总觉得……从游戏回来以后，杨煦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连他自己说不定也出了什么问题。
默天琛想起刚刚的如梦似幻，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那人靠在他身上的触感好像还残留在身体中……印刻在脑海里。
时晴说，杨煦耽于那些情感，被游戏里的人和事所困——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享受着和游戏中的他接触。他能够以“师兄”这个身份毫无顾忌地站在他身旁，侵入他的生活，成为他的全部，而不是像现实这样战战兢兢地在他圈边试探。
可他又如此清晰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他心之所向的人，从来都是现实里那个“和风煦雨”，而不是游戏里虚构出背景的杨轻煦。
所以他比谁都更希望杨煦能够从这虚拟的情感里解脱，越快越好……
这样，他或许才能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手机在床头振动，杨煦半睁着眼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手机，指间在屏幕上胡乱按了按，直到手机消停，又转了个身睡了回去。
十分钟后，手机闹钟再次响起，将杨煦从睡眠中唤醒。一起“滴滴嘀”响的还有摆在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
这是他固定早起的时间。杨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将两个闹钟关闭，换好衣服去洗漱。站在镜前刷牙洗脸的他突然意识到昨晚的他竟没再陷入梦境。他后半夜虽是睡的还不错，但因为最近不规律的作息加上这两夜都不算好的睡眠质量，他头脑并不算十分清醒。
等他又提前十分钟推开工作室的玻璃门，走到桌边的杨煦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办公桌上的马克杯。
他竟记得这件事，杨煦有些意外。
他小心拿起杯子端详。大肚杯上，大熊猫憨态可掬，抱着的竹子自杯底一直“长”到杯盖，成为了把手的一部分，他总觉得这个造型有些熟悉。
这看上去也不太像是默天琛会喜欢的风格。
杨煦打开盖子，纯白的陶瓷内胆底部还残留些透明液体。他转着杯子观察了好几圈才确定了那些就是普通的水。
他还洗过杯子？杨煦再次看了看这只大肚杯，没有想到默天琛做事竟如此细致。
既然已经洗过，就不要辜负了默天琛的一片好心。杨煦如昨天那般去门口打水，等他将装满温水的茶杯拿起，刚转身，就见默天琛推门而入。
两人视线对上，俱是一愣。
默天琛一眼就看见了杨煦眼底的青色，想来也和昨夜直播有关系。
“那么早？”默天琛微微低头，又看见了杨煦手中的杯子。
他突然觉得耳根有些热。
“嗯……”杨煦握紧杯子，垂眸应了一声。
今天默天琛穿了一件厚重的黑色风衣，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只是往他身上瞥了一眼，杨煦的心脏就“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鼓膜好似都要被心跳声侵占，他头脑发热，连忙转过身去，看着工位的方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先回去了。”声音一出，他自己都不知道说得有多小声。
他一脚踏了出去，护着杯中八分满的水快步回到座位。身后，默天琛收回了欲抬起的手。
如果他面对的是希崖……恐怕就不会那么急着走吧。默天琛如是想到。
对着的办公室玻璃门没过多久被推开，默天琛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进椅子，打开了电脑后又低着头在手机上按了按。
喝下去的温水很快平复了心跳，杨煦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屏幕顶部默天琛的消息提示框还没消失，他趁机点了进去。
默天琛：剧本发来了，打开电脑就能看到
默天琛：你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改的
可他就在默天琛对面。
杨煦抬头看着对面正在用着电脑的人，默默叹了口气。
他明明可以直接跟他说的。
杨煦俯身开了主机，拖着座椅转到显示器一边。显示屏倒映出他的面容，一闪进入系统桌面。未等杨煦操作，桌面自动弹出一个如聊天软件的窗口：“青鸟工作室 v1.2.1。”
想来是工作室自建的应用。杨煦看着消息传输的界面跳出文件，下载进度条很快走到底，桌面忽地出现一个文档图标，文件名简洁明了：“《蓬洲纪事录：浪子无心》玩家剧本2956.11.21”。
杨煦确认了今天的时间，十一月二十五日。
这剧本出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不过现在有计算机和云服务器辅助编程，在游戏设计中的应用也十分成熟，能那么快整理出剧本也是正常。
杨煦点开文件，浏览起来。
其他工作人员陆续到岗。他看了几行，有人风尘仆仆地快步走过，看到他时惊讶地喊道：“阿煦？你来啦！”
听到这个称呼，杨煦就知道是希崖。他转头道了声“早上好”，又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上。
希崖绕到他身后，凑了过来：“你在看什么？噢，是剧本啊。”看清屏幕上的文字后，希崖兴致缺缺地坐到旁边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了电脑。
这是以玩家角度写的剧本。游戏共八章，描述了玩家建立的角色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蓬洲外门，与漆舜一同通过考验后在岛上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与他……不，是与“杨轻煦”最初经历的剧情如出一辙，只是其中缺少了漆舜在魔教的诸多细节。
听说在以玩家身份通关后，工作室还会开放漆舜角度的相关剧情，以帮助玩家达成完美成就。
他们想得倒是周全……可杨煦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杨轻煦是游戏里最炮灰的角色。
任务栏中工作室的图标亮起，杨煦点开一看，文件列表里多了两个文件，经自动下载后也出现在了桌面上。
一个是漆舜角度的剧本，另一个……是杨轻煦的。
应用中默天琛的图标亮了。
默天琛：这两份也麻烦你仔细看看
杨煦：好
杨煦喝了口水，犹豫片刻，将电脑光标移到了杨轻煦的那份剧本上。双击点开，文档导航显示又是八章内容。
他耐着性子逐字看过去。
旁边桌上的希崖今日倒是没有打游戏，显得格外安静。杨煦中途好奇地往他的电脑屏幕上瞄去。
满屏的文字，却是出现在网页端，其中还穿插着古代不同建筑的构造图形，看上去专业性极强。
也好，总归比在他身边打游戏强。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剧本上。
杨轻煦角度的剧本倒与主角剧本不同，它近乎完美地复刻了“重生”后，或者该说“重新读档”后的剧情。里面所描述的每一幕杨煦都亲身经历过，角色所说的每字每句都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回到那个世界。
好似杨轻煦已经成为他生命里的一部分，是他真正向往的自己的模样。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时睛昨日说过的话：“你是真的想回到现实吗？”
“我是真的想回来吗？”
杨煦看着自己曾说出的那句“我果真还是回不去了”迷茫地想道。
他是真的回不去了。
就算他能够回到那个世界，也没有办法和墨子琛“再续前缘”。
游戏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之后只会滚动放映制作组名单，最后显现“终”的字样。他再怎么想要挽回也是徒劳。
皆为无用之功罢了。
正如剧本最后所设计的——主角在他的本子里写下“终”字的最后一笔，翻回封面，上面写着工整的五个字：《蓬洲纪事录》。
杨轻煦重生后所经历的一切或许都是主角的想象，只为给这里面最悲剧的角色谱写一个更为美好的过程。
在这想象里，他有幸能再次与师兄对弈、品茗，度过了生前最后一次生日。
可无论杨轻煦和墨子琛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他最终还是死在了伐魔一役的战场上。
故事里是，现实也是。
杨煦还记得，最开始来工作室面试时，默天琛给他看的计划书里有这样一句话：“宙辰2842年，辰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自天音楼地宫寻得《天音志》抄本，其中记载了伐魔一役始末。东教教主与蓬洲长老于界山被蓬洲岛主诛杀，以此为参考建立故事背景。”
为尊重历史，蓬洲丹炎长老的身亡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结局。
至于有没有人给他收尸，杨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无比贪恋和墨子琛待在一起的时日，以至于在现实不断找寻这个角色的身影。
可周围没有人像他。
杨煦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了对面正在低头写画的默天琛身上。
他和子琛长得很像，但终究不是他。
默天琛写完番外，拿起水杯准备喝水，一抬头就对上了杨煦平静又带着伤感的眼神。
这让他感觉，杨煦好像在透过他……怀念另一个人。
默天琛低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实在不敢主动向他坦白：“你后面遇见的墨子琛……是我。”
就算杨煦真的很想知道他是谁，他也要等他亲口来问。在此之前，他不会透露出半个字。
他喝了两口水，再抬头时，杨煦对着电脑屏幕敲动键盘，几乎是在他按下回车的瞬间，默天琛电脑上的工作室图标闪了闪。
杨煦：杨轻煦的剧本没什么需要改的。
默天琛：收到。
杨煦靠上椅背，关掉了杨轻煦的剧本。希崖凑过来问他中午到哪里吃，他想了想还是回了家。
下午匆匆看了眼漆舜的剧本，他没看出什么改动和矛盾。回复默天琛后，杨煦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和其他人一起等着下班，想着今晚还要直播，他踩点关闭电脑，和希崖道别。
他混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挤上地铁，看着窗外时而断裂又时而连成一条线的灯光，好像过往的一切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苦念旧情如风散，不忆相知入梦时……”他突然想到了方沅作的这首词，“奈何，奈何，情深缘浅，他乡……明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