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82章 番外·金屋千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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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复学,黎有恨六月底就回了国。梅雨季过半,潮热更甚,出了机场,整个人昏聩惘然,站都站不住,被樊寒枝抱进了出租车。

  车子颠颠簸簸,开一阵刹一下,耳边鸣笛声此起彼伏,他更是头昏眼花,胃里翻腾不休,眼看要吐了,樊寒枝的手忽然覆上来贴住他的脸,又摸到下巴颈侧,伸进衣领里去,顿在他胸前,冰似的透出凉意来。

  他叹了口气,稍稍缓过来一些。樊寒枝又从车前座的杂物袋里拿了份地图出来给他扇风,说:“早就说了你要不舒服。”

  他皱起眉把眼睛狠狠一闭,只当没听见。

  樊寒枝也就沉默下来,侧头望一眼窗外的天,假如火伞高张或是风驰雨骤也就罢了,偏偏太阳避在雨云后,光也朦胧,雨也扭捏,晴不晴阴不阴的。说的话也是这一副腔调,含含糊糊百转千回,什么“早说了你要不舒服”,其实想说:“你不许回来。”

  回到揽月湾,阿姨大约是来收拾过了,屋子里干干净净,冰箱里有吃的,绿植换了新,床也都铺好了,垫着凉席。

  黎有恨脱光了衣服赤条条躺在上面,打了两个滚,恹恹地耷拉着眼睛。樊寒枝开了空调,找了毯子给他盖着,说:“吃点东西再睡觉。”

  “我不想吃。”

  樊寒枝哄说:“在家里就一天没吃东西了,飞机上只喝了两杯水,一会儿要胃疼了,哥哥做个三明治给你吃,好不好?”

  黎有恨撇着嘴不说话,樊寒枝低头来吻他,他把头一偏避开了,有些厌烦地说:“我说了我不想吃,哥哥听不懂吗?”

  樊寒枝盯着他看了片刻,拉高毯子盖住他手臂,起身出去了。

  傍晚阿姨过来,见樊寒枝已经在家里,还有些惊讶,原以为他们要晚上才到。知道黎有恨不太舒服在睡觉后,她就没做饭,拿了几扎粽叶出来,说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包两个粽子给他们尝尝鲜。

  樊寒枝在厨房帮忙洗粽叶,和她闲聊了几句,话题转到黎有恨的病上,他不愿意多聊,不明不白地回了句“差不多了”,马上又说:“少做几个,恨儿不怎么吃粽子。”

  “他不吃就送人,回来了肯定要去见老师见张医生,哪能空手去,还有他嫂子那儿——”

  “我离婚了。”

  阿姨愣了愣,瞥向他手指,上面好好地戴着只戒指呢,正不知道怎么回话,厨房门被推开,黎有恨进来了。他见着阿姨,开口问好,转身又要出去,说:“哥哥带了礼物,是一个玉镯子,我去拿。”

  拿了礼盒回来,阿姨推辞了一番还是收了,拉着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三个人一齐在厨房包粽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阿姨道:“再晚半个月回来就好了,到时候梅雨天也过去了,热归热,总比现在好受,到处都潮,衣服晾不干,干一点活就喘不上气。”

  黎有恨把几颗蜜枣往她手中的粽子里塞,“医生说早点回来适应适应比较好,反正是要回来上学的,早点晚点都一样。”说完了,看一眼樊寒枝。

  樊寒枝略有些心不在焉,顿了一顿才回望过来,抬手揽过他肩膀,嘴唇凑到近前来,蹭了蹭他额头,柔声问:“饿不饿?”

  他不应声,去抢他手边放的粽叶,不想猛地抓起来一抽,那叶子边缘划过樊寒枝虎口,剌了条血口子。

  阿姨见状对黎有恨说:“怎么了这是,和哥哥吵架了?”

  黎有恨哪想会想到竟弄伤了他,看着滴在料理台面上的几滴血,有些心软,但脸还是板着,嘴上也不饶人,闷声说:“他不让我回来上学,他就想把我关在那里。”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本来就是,我们在机场,马上就要登机了,他说他胸口疼,要到洗手间里缓缓,我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以为是真的,结果都是骗我的,他演戏给我看,就为了不让我上飞机,不让我回来,”他看向樊寒枝,声音有些哽咽,“你都答应了我会改的,但是我一想做什么事你就要变脸,你改到哪里去了?干嘛要那样吓我,拿那种事情开玩笑,我当时真的——”说到这儿就停了,一眨眼掉下泪来。

  樊寒枝背对着他站在水池前冲洗伤口,指甲掐着血痕往里压,硬生生把口子划得更大了些,血流得很多,被水一冲就变淡了,丝丝缕缕流进下水口里。

  在机场黎有恨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倒是不怎么疼,看他急匆匆往登机口跑,在后面追着他,那时候真的胸痛起来,简直不敢想今后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在苏市有那么多牵绊黎有恨和让黎有恨牵绊的人与物……

  黎有恨哭了几声,被阿姨哄出了厨房,樊寒枝后脚跟着出来。两人坐在客厅里,黎有恨抓着他的手贴创口贴,贴完了,摸他手腕上的伤疤。

  前几个月樊寒枝去做了祛疤手术,虽然没能完全消除,但戴上手表,不仔细看也瞧不出来什么,只是摸上去仍有些骇人,黎有恨收回手往他怀里靠,枕在他肩上,又泪眼朦胧,说:“你明明知道我真的很怕你出什么事,你还故意吓我。”

  樊寒枝抱他坐在腿上,也不应声。

  他贴着他嘴唇浅浅地吻了几下,说:“哥,我只是回来上学,这都不行吗?等我上完了学,毕业那天我们就回去,在那边生活,再也不回来了,可不可以?”

  “好,好。”樊寒枝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把他的手按在隐隐作痛的胸前,追着他的唇舌深深地吻他。

  端午节那天,两人约了薛初静出来吃饭。除了周渺,薛初静还带着另外一个女孩子,在桌上介绍说是新收的徒弟。女孩子看着比黎有恨小许多,兴许还没成年,原本学的刀马旦,后来才转学了青衣。

  薛初静见黎有恨比起之前来状态好了许多,很是高兴,喝了大半瓶红酒,醉得脸通红,要那孩子即兴唱一段。周渺就给她打节拍,听她唱着唱着,黎有恨也跟着哼起调子来。薛初静打趣他抢别人风头,又让那女孩子叫他“师兄”。黎有恨知道她在开玩笑,对那女孩子直摆手说不用,但她红着脸傻模傻样的,还是起身来敬酒,规规矩矩叫了声师兄。黎有恨也跟着红了脸。周渺笑得前仰后合。

  吃完饭樊寒枝去前台结账,原本紧紧握着黎有恨的手,掏手机付钱的时候走了走神,再一回头已经看不见他的人了,惊出一身冷汗,马上奔出门去,扫了一眼,看见他在站在路边灯下,正搀扶着薛初静坐进出租车里,提着的心猛然往肚子里落,情绪起伏间一阵头昏眼花,脚发软踉跄了一下,扶着墙壁才站稳。

  周渺从远处跑来,手里拿着购物袋,大约去便利店买什么东西了,到了跟前摆手和黎有恨道别,也坐进车里,头伸出窗来,不知道说了什么话,逗得黎有恨咯咯笑。

  他看着,拳头抵在胸前,胃里翻腾,弯腰欲呕,明明没喝酒,也仿佛醉得恍恍惚惚,深呼吸缓了缓神,朝黎有恨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搂着他往车那儿走,说:“出来也不跟哥哥讲,到处找你。”

  “对不起嘛,”他搂着樊寒枝脖子蹦蹦跳跳地撒娇,“我看见老师差点摔跤,周渺又不在,就有点着急,跑出去扶她了。”

  樊寒枝抬手抚他上扬的眼尾,问:“开心吗?”

  “开心。”

  “和周渺说话也开心。”樊寒枝淡淡地,一句问话说得像陈述句那样肯定。

  黎有恨原本想借着昏昏的夜色遮掩吻他一下,听到这话愣了愣,笑容僵在脸上,顿了片刻,不再抱着他,只轻轻牵起他几根手指,继续往前走。

  坐进车里,回去的路上,他只觉得恨意在胸中翻滚澎湃,挣扎挤压着要撞破胸膛冲出来,怎么都压抑不住了,但瞥一眼樊寒枝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还是忍下来,瞪大了发红的眼睛,不愿让泪往下掉。他真的恨,恨自己全心全意爱樊寒枝,而樊寒枝却总是在怀疑在揣测他的真心,每天每天,像这样的试探好像永不会有尽头。

  车子驶进小区地下室,在车位停下,外面的灯大约坏了,车一熄火,周遭骤然一暗。在这阵压抑静默的暗中,网一样的绝望与窒息笼罩下来,他不自觉发抖,牙齿磕碰在一起不断地响着,直到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樊寒枝倾身过来吻住了他。

  他模模糊糊地说:“哥,太黑了,我有点怕……”

  樊寒枝打开手机照明,一点点光斜照上来,衬出他泛红的眼眶。

  “对不起,哥哥说错话了,对不起宝贝。”他听见他沉声说。

  七月初,黎有恨开始每天都到薛初静那儿去练功。

  去练功房要穿过古城区,那一片都是白墙黑瓦的建筑,因为年久,墙有些发灰,屋檐也这儿缺一角那儿缺一块的,沿街种的是高大的梧桐,满枝头绿色里夹杂着淡黄的梧桐花。每一次都会路过一家茶楼,探头出窗外,黎有恨总能看见二楼大开的窗子前站着一个女人,大约是店主,提着喷壶浇窗台上一排白黄的盆栽花,花旁卧着一只奶白的猫,有戏声从楼里飘出来,缥缥缈缈在窄街衢里游来荡去。

  他想着哪天得来茶楼坐坐,再问问店主那几盆花叫什么名字,也养几个在家里,可以的话还想摸摸那只慵懒的猫。

  只是在国外两年,他几乎没怎么唱过戏,现在无异于新手,什么都要从头开始学,一直没抽出空来,连生日都从简过了,只和樊寒枝在家里吃了蛋糕。

  九月大学要迎来一百周年校庆,薛初静安排他到时上台演《锁麟囊》,随他唱哪一个选段都行。

  不知道是不是樊寒枝和薛初静打过招呼,薛初静对他并不严苛,常常要他累了就休息,“身体最重要”之类的话也一直挂在嘴边。他自己倒是有些紧张焦虑,生怕会在台上出糗,每天都早早来练功房,晚上吃了饭,还要樊寒枝再送他过去,八九点才真正回家休息。

  樊寒枝整日除了接送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每天在家里丢了魂似的盯着时钟望眼欲穿,只比黎有恨更加焦虑。虎口处的伤结痂好了,又被他用指甲划破,破了再好,反反复复。

  过了几天,有一回晚上黎有恨吃了饭再去练功房,在门外,无意间听见薛初静在训斥那新收的女学生,说道:“哭什么,哭有什么用,一个尖团音教了你多久了,还是唱不对,有这么难?你给我争点气,不要到时候在青京会比赛里第一轮就被刷下来,说出去让我的脸往哪里放,你自己的脸往哪儿放!行了别哭了,再唱一遍给我听。”

  黎有恨向窗户瞥里面,见那女孩子甩起水袖走台步,垂着红红一双眼唱了一段《春闺梦》里缠绵的调子,直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他呆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跑出去到马路上,发现樊寒枝竟还没有走,远远喊了一声。

  樊寒枝原本靠在车门上抽烟,听见他的唤,马上掐了烟用纸包住,藏进口袋里,迎着风吹了吹身上的烟气,过马路来接他,抱着他往回走,问:“今天不练功了?”

  “嗯,我想休息。”

  樊寒枝见他脸上不大高兴的样子,便问:“怎么了宝贝?”

  他扣弄樊寒枝衣领前的纽扣,扭扭捏捏地说:“为什么要有乾旦呢,其实还是女孩子演得好女孩子,声音也好听,也比我用功……”

  “哥哥心里你最好。”

  一句话哄得他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以前说我这不好那不好都是违心话,其实哥哥最爱我了,我只要哥哥觉得我好就行了,校庆晚会上你来看我唱戏好不好呢?”

  樊寒枝顿了顿,亲亲他,说:“好。”

  他凑到他唇边嗅嗅,“好像有烟味。”

  “别人的,飘到哥哥身上了。”

  “真的?”

  “真的,医生说不能抽,哥哥就不抽,不然你又要跟我闹脾气分房睡。”后半句话带着笑意,他紧紧搂一搂黎有恨,又来吻他,缠着他舌尖模糊地说:“哥哥背你去那边便利店买冰激凌吃,好不好?”

  “好好!我要吃两个!”

  黎有恨一下跳到他背上,搂着他脖子喊了声“驾”,他真像匹马似的跑起来,黎有恨在他背上笑得东倒西歪。

  周末的时候,晚上八点半,樊寒枝照常来接黎有恨回家。等了半小时,一直不见人出来,正想进去找,遥遥看见练功房里灯灭了,就过马路到了这一侧,正碰上薛初静的那个女学生。

  她一个人走出来,锁好了门,一回头看见樊寒枝,愣了愣,结结巴巴地问了声好,说:“今天师兄晚上没来,他没有跟你说吗?他和老师还有周哥哥去吃饭了。”

  樊寒枝垂了垂眼帘,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想起五点多那会儿接了他回家,他在车上就蔫蔫的模样,一直说没胃口。阿姨做的粽子剩了最后一只,拿出来加热,他只把里面的蜜枣挑出来吃了,剩下一个白米团子是自己吃掉的。

  他握拳掐着虎口,眼神浑浑地望向指节上的戒指,拧眉问道:“在哪个餐厅?”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我妈妈来接我了,我得走了,再见。”

  她跑向马路对面,被一位妇人牵住了手。他看她们依偎着拐进商铺旁的一条小巷子,背影渐渐融入黑暗里了。收回视线,拿出烟来点上,给黎有恨打电话,却打不通,总是提示用户已关机。

  吸进肺里的每一口烟都像是火,渐渐烧到骨血皮肤上来,燥热的晚风一吹,更是灼烫得难以忍受,手脚僵麻,浑身是汗,仿佛整个人也要和烟灰一样化成齑粉了。

  胸痛得厉害,实在开不了车,拦了辆出租回家,进了门,跌跌撞撞走进香室,从抽屉拿出一瓶抗焦虑药来,倒出好几粒一口全吞了。这是他前几天悄悄去医院配的。

  当初为了戒药瘾,烟酒和所有药品,连感冒药都被医生禁止服用了,坚持了一年,回到苏市来还没有一个月,过往一切都恍如隔世,世界分崩离析,生活里只剩下断壁残垣,放眼望去尽是荒芜。他坐在这废墟里,只感觉到痛不完的痛。

  十点钟,终于等到黎有恨回来。

  他调小了电视声音,拿起手边的书装模作样地翻着,听见那渐近的脚步后,抬头望过去,柔声说:“回来了。”

  黎有恨站在沙发那一头,大概喝醉了,脸涨得通红,也有些心虚的样子,嗫嚅着说:“嗯,回来了。”

  “去哪里了?手机还关机。”

  他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来,点了点屏幕,软绵绵倒进沙发里,说:“没电了……”然后懒洋洋往茶几上的电子钟瞟一眼,“啊,怎么十点了,周渺跟我说才九点钟。”

  他觑一眼樊寒枝,手脚并用爬过去,枕在他腿上,说:“周渺不是毕业了嘛,最近在找工作,正好有几个老师以前的学生来看老师,她就请大家吃饭,想让他们帮周渺留意下有没有合适的剧团可以去,然后,嗝——”

  他打了个酒嗝,把自己逗笑了,伸出手臂搂住樊寒枝脖子,腻在他身上,“我喝醉了,头有点痛,不舒服……家里怎么这么热呢……哥哥,我想亲亲,好不好?”

  樊寒枝低头吻了吻他,一边脱他衣服一边说:“出去玩也不告诉哥哥,哥哥很担心你。”

  他敛了笑,答非所问地说:“你身上凉凉的……”解开樊寒枝睡衣下方的几颗扣子,把头探进去,扭着腰,蛇一样地往他冰凉的胸膛上游。睡衣绷紧了把他的身体桎梏在樊寒枝怀里,他听到樊寒枝沉缓的心跳声,余光能瞥见他胸前的伤疤,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其实是樊寒枝身体里一块血肉,像树苗似的钻破皮肤长了出来,在他胸前留了道疤,人生二十多年,其实一直只是这样蜷在他怀里。

  “恨儿?”

  “嗯,”他轻轻应一声,“假如我告诉你,你不会让我去的,我本来计划好了,八点半的时候要回练功房,再跟你回家……谁知道都十点钟了。”

  樊寒枝道:“你想上学,哥哥陪你回来,你要去练功,哥哥每天送你去,最近这一段时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一件不如你的意?你今天只是和老师去吃饭,哥哥怎么会不答应。”

  话一讲出来,两个人都觉得虚伪,黎有恨扯了扯嘴角干巴巴笑了一声,樊寒枝没有说破,也不在意,又来亲他,略略一垂眼就瞧见撑大的领口下他赤白的身体,回来了这一段日子人就养胖了,肚子上腻出浅浅一圈软肉来,白胖得就像今天晚饭的那只粽子,胸也肥软了些,两个艳红的乳看着要比蜜枣还甜。他确实不可能让他去的,他只想把他关在房子里,蘸着糖,吃粽子似的把他吞进肚子里。

  黎有恨望着远处橱柜上一只瓷质的摆件出神,半晌,开口说:“你担心我……可是你有那么多监视我追踪我的手段,你不是时时刻刻都知道我在哪,我在做什么吗?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樊寒枝答说:“家里监控全都拆掉了。”

  黎有恨忽然变了态度,冷笑一声,尖酸地说:“你觉得我会信吗?别装了,从我进家门开始装了这么久了,你不累吗?我猜你刚才还在餐厅里某个地方悄悄监视我,说不定只比我早几分钟到家,那你有没有看见周渺送我回来呢?他看我走不稳要扶我,我说不行,我哥在看,他会生气,我一个人从小区门口走进来的,我还摔了一跤,我摔跤的时候你有看到吗?你有没有想来扶我一下?我只是想交朋友,只是想出去玩,但是因为你,我永远没办法有朋友了。”

  他开始掉眼泪,挣扎着,睡衣的纽扣吃不住他的力道猛然崩开了,他一歪身要往茶几上倒,立刻被樊寒枝抱住了,樊寒枝去看他膝盖,上面确实有几道浅浅的擦痕。他要抱他去浴室清理伤口,他不肯,跳出他怀里跑到那橱柜前,抓起摆件往地上一砸,碎片四散,直滑到樊寒枝脚边来。

  没有什么监视器藏在里面。

  他愣了愣神,有些无措,不死心地把柜子里所有摆件都推到地上,看过去,只有残破的印着五颜六色花样的碎片。

  樊寒枝眼见他双腿颤颤像是要往后倒踩到碎片了,奔过来把他往旁边地毯上推,俯身伸出手把那几块碎片推开了,但重心不稳摔了个结实。

  黎有恨倒是只踉跄了一下,看到樊寒枝倒在地上,上前一步,却又顿住了脚,看他慢慢爬起来站定,一手捂着虎口,像是被划伤了。

  他说:“你别遮,你给我看。”

  樊寒枝摊开了手掌,那条反复撕裂又愈合的伤口再度崩开,缓缓渗着血。

  “你又做这种事?我还跟阿姨说,我说别让我哥进厨房,把刀收好……反正你总归能找到些办法折磨你自己!我有时候真的——真的恨你!”

  黎有恨眼泪簌簌地掉,模糊的视线里是他手上和腕上醒目的伤痕,脑子里是他自残时浑身血淋淋的画面。没有监控没有追踪又怎么样呢,这个险恶阴狠的人还可以用伤和血永远地掌控他。

  樊寒枝默默抽了几张纸巾按住虎口,仿佛读到他的心思,辩解说:“我没有。”顿了一顿,坦然而沉静地说:“自杀也不是在要挟强迫你,本来我就该在那时候死掉。”

  黎有恨听不得他说这些,浑身发抖,冷汗阵阵,趔趄着跌坐回沙发上。

  “你要听真话,我说给你听,我不想你回来,也不想你上学,我想的是你真的想读书,我可以教你,我也不想你每天去见薛初静见周渺,我不想你去登台,我不想去学校看你演出,你学戏是为了我学的,凭什么唱给别人听,我不要和别人分享你的声音你的一切,但是我答应你要改,你求我忍忍,我就忍,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吃饭,也没有跟踪你,你想和谁做朋友都可以,不需要小心翼翼顾及我,你做什么都行,我不会再干涉你,但是下一次,你得打电话跟我说你到哪里去,大概几点钟可以回家,你喝醉了,哥哥也会去接你。”

  他有些语无伦次,但声调平缓语气也没有起伏,说完后就去拿了扫把来扫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了,又说:“过来洗澡。”然后自顾自往浴室去了。

  黎有恨听到淅淅沥沥的水声,又呆呆坐了许久,直到樊寒枝再一次出声喊他,说水要凉了,他才起身,恍恍惚惚走了过去。

  入了八月,气温直逼四十度。

  黎有恨热得吃不下饭,胃口不好,自然人也没精神,练功房也去得不勤了,有时中午回来吃了饭就不愿意再出门。

  樊寒枝近来也发懒,书也不看,字也不练,也不品香听戏,早晨送了黎有恨回来就又躺回床上睡觉,下午换到沙发上躺着看电视,晚上睡不着,瞪着眼睛一夜到天亮,整日无所事事,人却愈发憔悴了。

  有天吃了午饭他抱着黎有恨在沙发上睡觉,沉沉做了个梦,一睁眼已经傍晚了,黎有恨不在身边,茶几上一张字条,写着:我出去买冰激凌,十分钟就回来。

  他偷偷抽了两支烟,看着血红的霞光慢慢灌满整间房间,回忆起这一段日子,好像每天看到的都是晚霞的红和深夜的暗,好像接下来一生都要一直过这种日子了。现在他成了被黎有恨豢养的家宠。

  黎有恨带了冰激凌回来,坐在他怀里舔甜筒,时不时也给他咬一口。其实他只想舔他嘴,咬他的舌头。

  过了些天,睡前的时候,黎有恨跟他说周渺已经定下工作,后天就得北上去剧团报道了,所以明天晚上得去给周渺践行,要他跟着一起去。他拒绝了,只让他玩得开心。黎有恨似乎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话。

  半夜他睡不着,头痛心痛,手脚发冷,头晕目眩,实在撑不住,偷偷去香室拿药吃,没有再回房,坐在桌前看了一夜的书。

  第二天傍晚先是陪黎有恨去买了践行礼物,又送他到餐厅,一刻都不待,不等黎有恨跟他道别就开车走了。回到家,浑浑噩噩的,一个劲儿地抽烟,还喝了半瓶酒,在阿姨来做饭之前把烟蒂和酒杯都收拾干净了。

  吃了饭,实在没有事情可做,磨了墨写字,还是静不下心,也不知怎么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再一醒来,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屋子里这一半一片黢黑,远处那一半浸在清亮的月光里。

  他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要去接黎有恨了,起身前从抽屉里摸出药瓶来,倒了两粒在手心,正要吞下去,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哥”。

  他身子一僵,抬头望过去,黎有恨就站在房门口,月色与晦暗的交汇处上。

  “哥,你在吃什么?”他颤颤巍巍地问。

  樊寒枝捏紧了药瓶,把手移下桌面,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我问你在吃什么!”

  他不回话,黎有恨自顾自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着你,我一直想回来,总觉得跟你一起看电视吃冰激凌比坐在那儿和他们喝酒说笑话要开心,所以我没怎么吃饭就回来了……刚才阿姨跟我说,她扫地的时候从茶几下面扫出来一个烟头,你说,是不是你抽的烟?”

  他把手一伸,摊开来,掌心一个烟蒂。樊寒枝仍是沉默,把药瓶捏得咯咯响。

  黎有恨见状冲进屋里来,扑到桌上来抢他手里的东西,他站起来退到一边,黎有恨再追过来,带着哭腔说:“你吃的什么,是不是药?什么药?你给我看,给我看!”

  两人拉扯着,樊寒枝趁乱要把已经倒出来的两粒药吞下去,黎有恨揪着他衣领扇了他一巴掌,他反手攥住他手腕一路把他拖到门口推了出去,重重关上了门。

  黎有恨哭着叫他,咚咚地敲门,他头痛欲裂,腿软得跪倒在地上,把药从捏扁的瓶子里倒出来,颤着手一颗一颗地数,好像是还有三十颗,三十颗……忍耐是这样沉痛的事情……为什么……痛苦和快乐都过去了,痛苦会再来,但是快乐过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全吃下去一定会死,三十颗……

  他抓起一把药递到嘴边,恍恍惚惚地,听见黎有恨在外面哀求他不要做傻事,说着哥你别丢下我。

  他涨红了眼睛,手一松把药全丢了,反复地想着,不行,不可以,爬起来开了门。

  黎有恨扑进来抱住了他,嚎啕大哭。

  两人在屋子里洒满月光的这一边。樊寒枝嘴唇碰到他耳廓边柔软的一绺头发,情不自禁地再吻过来,覆在他被泪浸湿的唇上,一瞬间只觉得仿佛被一只大手拎起来从这一岸抛回了那一岸。黎有恨是生与死河岸间的一条船。

  “哥,哥!”黎有恨一遍遍喊他。

  他一遍遍道歉,“哥哥戒,全戒掉,再也不碰了,别哭了,别哭了宝贝……”

  校庆晚会安排在九月中旬。

  出了上回那样的事,黎有恨哪还有什么心思登台,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能代替他的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场。

  他还记着樊寒枝说过根本不想来看他演出,那天早晨来上学也就没有特意提醒他今天就是晚会的日子,登台前几分钟还在想樊寒枝到底会不会来,浑浑噩噩的,直到被人推了一下,踉跄跨到台上,才恍然回神。

  台下乌泱泱坐着千百号人,一双双眼睛全都巴巴地望过来,他慌了神,心如擂鼓,急躁间就出声唱起来,只是一开口就是一个走音,手里水袖挽到一半,不知怎么忽然不受控制地往脑后打去,撩着线尾子带到了额前来。

  他僵在原地,脸一阵红一阵白,渐渐听到台下有窃窃私语声,抬眼往观众席一瞥,竟与樊寒枝对上了视线。

  他就坐在那儿,很前排的位置,几个校领导后面,一左一右两个举着相机的摄影夹着他,他不得不缩下身子来才能看到舞台,这个姿势坐着,西装外套和领带夹耸起来,很是滑稽,所有人都有些躁动不安地交头接耳,只有他一动不动,深深地柔情似水地凝视过来。

  霎时间整个礼堂里好像只剩下了樊寒枝一个人,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全都退去了,他只觉得胸中酸涩,又喜又悲。

  他慢吞吞把线尾子整理到脑后,摆好姿势,清了清嗓,重新唱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哀婉凄恻的调子在礼堂里静静缓缓地飘着,黎有恨用水袖掩着自己盈满泪的眼睛,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退到幕后,听到雷鸣般的掌声,此起彼伏的叫好。

  没有多待,马上回化妆室,草草卸了妆,戏服都来不及脱,背着包跑出去,到了礼堂外,看见樊寒枝站在台阶下,三步并作两步,最后几级台阶干脆不跨了,直接往下跳,被樊寒枝牢牢接住了。

  樊寒枝抱着他往停车场去,他攥着他西装领子,哭着说:“哥,哥哥,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好,好,好,”樊寒枝一连声应着,“哥哥听见了,唱得真好宝贝……”

  两人吻在一处,没卸干净的油彩混着泪,又苦又涩,在唇舌间翻滚着,但两个人心里都很甜蜜的。

  一天放学回来,黎有恨看见花园里多了几盆兰花,有白的也有黄的,还有一种花瓣橙红色,越往花心越黄的兰花。他只觉得眼熟,打量半晌,忽然想起来那座茶楼店主养在窗台上的花就与这几盆十分相像。

  樊寒枝一盆一盆指给他看,这个是水晶兰,这个是天逸荷春兰,这一个是魁首君子兰,都是有价无市的名花,花了一阵子才买齐。

  黎有恨笑着问说:“你早就发现了吗?”

  “每天都要往茶楼上看一眼,哥哥能不知道么。”

  他亲亲他,“哥,你真好,对了,要多少钱呢?”

  樊寒枝说足够在市中心买好几套房。他瞪着眼说:“你——疯了!我可不会养花,死了怎么办?”又“啊”地叫了声,“那个茶楼的店长,她养这么贵的花!”

  周末两人去茶楼喝茶,店长亲自给他们泡了大红袍,那只白猫卧在茶桌上懒懒地摇尾巴,一扫一扫拂到黎有恨脸上来。在桌下,樊寒枝把他伸过来的双脚含在腿间。

  国庆假期的时候,班里提出要聚餐,也邀请黎有恨过去。他休了两年学,一回来就在校庆晚会上出了风头,班级里男男女女都对他好奇。只是他婉拒了邀请。

  班长打趣问他:“难道是要和恋人出去玩吗?”

  他笑着回说:“不出去玩,就在家里。”

  “家里?不会吧,你们都已经同居了?带来给我们见见嘛,一起吃个饭!”

  “不行。”

  “好哇,你小子还学刘彻金屋藏娇。”

  他一脸得意洋洋地说:“确实是个千娇百媚勾魂摄魄的美人,而且很粘我哦。”

  大家听了笑作一团,嚷着一定要见见。黎有恨说什么都不肯,背着书包就跑,到了校门外,扑进樊寒枝怀里,自己也乐不可支,把事情说给他听。

  樊寒枝也笑起来,说他其实比较像美人。坐进车里,给他系安全带,他抱住他脖子不让他走,缠着他接吻,嬉笑着悄声说:“哥哥今晚能不能侍寝?”

  樊寒枝舔舔他唇角,又舔他耳朵,沉声说:“能,保证让我们宝贝舒服了。”

  黎有恨被他说得心里发痒,在他怀里难耐地扭着,嚷道:“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和哥哥睡觉!”

  樊寒枝恋恋不舍地又吻了吻他,在他胸口摸一把,指尖碾过挺立的乳,又往下握住他腿间揉了揉,马上移开手搭在了方向盘上。

  黎有恨涨红着脸,急得跺脚,扑过去又抱住他手臂,歪着头看他,轻声说:“哥,我好喜欢你。”

  “我知道宝贝,”又和他缠缠绵绵地接了个吻,“好了,坐好,我们回家了。”

  “嗯,回家。”他万般依恋地望着他,轻声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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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上一章时间线,第二年六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