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81章 番外·红笺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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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为什么,樊寒枝近来常梦见沈寂去世前的情形。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只知道外面难得放晴了一回。护士把他从化疗室带回病房,他躺在床上,虚弱得连眨眼的力气都匀不出来了,还是挣扎着发出了几个音节。

  樊寒枝俯身去听,听不明白,叫了护士来听,护士们把话传出去,整层楼都在猜他说了什么话。到了下午一个上了年纪的护工过来,说沈寂可能是想见牧师。

  于是派人去请了牧师来。沈寂受洗礼成为了教徒。

  他握着牧师送的十字架,像是缓过来一些,斜着眼望向窗外。阳光太盛大了,望出去只是模模糊糊白的光晕,攀升而上,仿若一架直上天堂的阶梯。

  樊寒枝站在床头倒水,见他侧目望着外面而浅浅地笑着,黑色眼珠挤在逼仄的眼角,仿佛想要逃出眼眶一直逃到外头晴日下去,欲落而还未落的泪水蓄在眼眶里,晕得眼白都是浅红色。

  他轻声说:“我好像看见祂了。”

  樊寒枝侧身挡住一部分阳光,把水杯递到他唇边。他偏过头去,颤颤伸手把十字架举起来抵在唇上。

  “祂在说话,但是……听不太清楚,寒枝,祂会宽恕我的,对吗?”

  沉默片刻,樊寒枝才轻轻应了一声,“不要想了,睡一会儿吧。”

  他抿着唇艰难笑了笑,来握他的手,他没有拒绝。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沈寂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神明并不是模糊而神秘的上帝。

  每一次醒过来都是午夜。夏末了,湿软的风飘进窗子来,还是带着些许热意。黎有恨总是躲在卫生间里闷闷地哭。压抑的啜泣声和用以掩饰啜泣而哗哗作响的水声,昏暗的光透过来,半掩在墙角,像个羞怯的女孩子悄悄打量着大剌剌直逼到跟前的澄黄明亮的月色,渐渐那女孩子完全地躲到墙后消失了,水声停了,开门关门,床轻轻震一震,黎有恨朦朦胧胧一个,背对着他躺下了……

  他没办法挪动身体,好像有什么在阻碍他去抱住黎有恨。他闭着眼而还能清晰地望见这房间里挤满的泪和苦厄,想的是那个梦,是沈寂躺在床上紧握着十字架,凄怆地祈求宽宥……他仿佛也将死,正祈求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自己还能够继续被神接纳,继续被神的爱恩泽。

  有时候黎有恨也主动钻到他怀里来,他也就装作刚刚醒,和他说会儿话,把他哄睡着。

  有一回又做一样的梦,醒过来后却没听到哭声,翻个身看见黎有恨踩着椅子跨到书桌上,倾身到窗外去,一手抓着窗框。他惊得跳起来去抓他,被毯子绊得险些摔跤。

  黎有恨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见他一副狼狈样,愣了愣,继而笑起来,回过身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说:“风吹下来的花,就掉在窗框上,我好像还看见萤火虫了。”

  樊寒枝走过去抱住他,握着他的手看了看,说:“是紫薇。”

  两人一同探头望出去,屋外那株紫薇树周围确确实实萦绕着点点萤火。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樊寒枝哄他回去睡觉,他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撇着嘴顿了顿,忽然一挺身倾到窗外去,伸出手往空中胡乱地挥着。

  他急得呵斥了一声,攥着他腰扯他回来。他摔在他怀里,来不及说话,马上把虚拢在一起的手掌递过来,轻轻展开,一只萤火虫慢吞吞扇着翅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悠哉悠哉在两人间飞来飞去。

  他明明眯起了眼,但笑意投在在清冽的月光下,像水中花般缥缈。

  “我没想做那种事……我想抓一只给你,近一点看,就是这样而已,而且你抱着我,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掉下去的。”他很轻很轻地说,可那萤火虫还是被惊扰了,仓皇打着转,跌跌撞撞飞了出去。他的视线追随着,跟到外面,看着那虫子淹没进荧光里,再辨认不出了,一时有些失望,恋恋不舍地又往那树上望了一望,忽然瞧见堆叠的树杈间一团黑影。

  他抓住樊寒枝臂膀晃了晃,“哥,你快来看,那是不是鸟窝?”仍仰头盯着那树,又自言自语道:“有点暗,看不清楚,啊,我好像听到小鸟扇翅膀的声音了,是不是被我说话声吵醒了?”他咯咯笑开了,这一回是真正地笑,眼睛灼亮,甜蜜蜜的眼风扫过来,暖暖软软网一样罩下。

  一时间,樊寒枝只觉得万箭穿心般的痛,与黎有恨分开和互相折磨的这么多年里,他错过了太多太多像此刻这样美好的瞬间……偏执地用那些手段来驯养掌控黎有恨的做法似乎是太过于残忍了,残忍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与黎有恨之间所有的一切,包括情爱,是否真的必要。

  黎有恨见他不说话,凑过来搂着他肩膀,说:“哥,你怎么了?”

  “没有……”他把他推开,只浅浅地捏住他几个手指尖,“不想睡觉?”

  黎有恨点点头,又贴过来亲他的脸。他把手贴在他细软的腰上,霎时间又狠不下心拉开距离了,心里脑袋里乱作一团,没再说什么话,就这么抱他倚着窗框吹夜风。黎有恨再把那鸟窝指给他看,说天亮了要让管家找个梯子来,爬上去仔细瞧瞧,又猜会是什么鸟的巢穴。樊寒枝顺着他接话,没一会儿,还是把他哄睡着了。

  白天的时候,管家爬上树后确认那就是鸟巢,窝里还有三颗没孵化出来的蛋。树不是很高,但樊寒枝还是不让黎有恨上去,黎有恨要管家用手机拍了几张照,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晚饭后看电视,他听到天气预报说今晚开始会连续几天刮大风,想到鸟窝可能会被吹下来,又觉得樊寒枝实在不讲道理,凭什么不给他爬上去看那鸟窝,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简直受不了,越想越委屈,倒在沙发上哭起来。

  樊寒枝来哄他,反正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他听了更心烦,摔了两个杯子,推开他跑楼上去了。

  到了睡觉的时候,还不见樊寒枝过来。自从他肺炎好转出院后,两人就没分房睡过。他又等了半小时,耐不住,担心出事,还是拉下脸去找人。到楼下见到管家,管家说樊寒枝正在杂物间做鸟窝呢。

  他愣了愣,转身往杂物间跑,推门进去,樊寒枝正伛偻着背摆弄木板,一手拿锤子敲敲打打,一个小房子般的鸟巢已经成型了,正面一个供鸟出入的圆门,修得又规整又漂亮。

  “哥!”

  他跑过去,樊寒枝接住他,把他往边上抱了抱,说:“小心点,地上有钉子。”

  “知道了,我不捣乱,”他看着那鸟窝笑,“哥你怎么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好?真好看!等会儿就能挂上去吗?”

  “等会儿就挂。”他又从一旁的纸箱子里拿出几团园艺师修剪下来的树叶和枯草,黎有恨抢过来往鸟屋里塞,垫了厚厚一层,抱起来就往外跑。

  樊寒枝跟在后面,出了屋子到那株紫薇树下,怕他又要闹脾气,还是答应让他自己爬梯子把鸟窝挂上去。

  他扶着梯子,看黎有恨摇摇晃晃往上爬,只觉得这树太高太高,怎么仿佛永远也爬不到头。天气预报实在很准,这会儿的风已经大起来,黎有恨瘦瘦小小,细白的胳膊举着只不轻的鸟窝,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也可能是他自己头晕目眩,所以眼里的一切都是颠簸的,渐渐心悸气短起来,伸了手去抓黎有恨脚踝,哄劝说:“恨儿,你下来,哥哥来挂,你下来。”

  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黎有恨仍伸长了脖子,用手一点点去调整那鸟窝的位置。他在下面冷汗直冒,觉得握着梯子的手指一阵阵刺痛,下一瞬忽然眼前一黑,恢复意识时已经坐在草地上,黎有恨脸色煞白地跪在一边,红着眼睛怯怯地喊了他一声。

  他站起来,抱着他往墙根躲风,把他的手腕捏得通红,直恨得咬牙切齿,说:“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黎有恨掉了几滴泪,很快被风吹干了泪痕,眼神空洞洞地望着草地,轻声说:“我哪里不听话?我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没听过你的话?我要是不听,你就不会喜欢我不会爱我,这都是你教我的,你拿我当狗一样驯,我哪里敢不听你的……”

  樊寒枝慢慢松开了手,顿了顿,说:“你先回去……要下雨了。”

  黎有恨便转身往回走,到了门廊下,回头见他还站在那儿,黑黢黢模糊的一个影子,好像随时会被风刮走,一时心揪紧了,又跑回来扑到他怀里,最后还是被抱着,两人一起回了屋子里。

  等躺回床上,樊寒枝还是没缓过来,心口痛得厉害,叫了住家的疗养医生过来,也没看出什么不好,只说可能又起了戒断反应。

  他把枕头垫在胸前用手抵着,稍稍好受一些,冷汗还是一直流,胃也痛,骨血里仿佛有那晚见到的萤火在莽撞地冲撞,迷迷糊糊感觉嘴里被塞了一块硬糖,水果的清甜香在唇舌间弥散开来,他睁了睁眼,看到黎有恨泪涟涟地睡在怀里,哽咽着说:“哥,你觉得好点了吗?你说句话好不好,我好怕……”

  他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哥哥说个故事给你听。”

  说话时候牙齿时不时磕碰到糖果,甜一阵苦一阵,痛一阵,松快一阵,生与死变成一颗糖果的两面,被他含在嘴里。

  故事讲得磕磕绊绊,黎有恨哭得越发大声了。拍着他的背哄他:“宝贝,恨儿,没事的,会好的……”会好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可话说出来其实他自己都不信,总觉得好像什么都过不去了。

  外面大风大雨,过了两天,樊寒枝才从病中恢复过来,一睁眼,又见黎有恨坐在书桌上倚着窗台。噼里啪啦的雨仿佛透过窗子落到他身上去,又降下闪电,闷雷一声又一声。

  黎有恨好像感觉到他醒了,偏头望过来,对上他眼睛后就跳下桌子,拉上了窗帘。

  他回到床上,让樊寒枝枕在腿上,捂住了他的耳朵,问:“哥,你为什么怕打雷?”

  樊寒枝就把小时候家里着火的事情说给他听,半晌他才说话,道:“如果我早一点出生就好了。”

  他柔软的声音穿过两只细瘦的手进到耳朵里来,变得那样微茫而朦胧,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樊寒枝又想起那个梦,他抓着黎有恨腰间薄薄一片睡袍,像沈寂抓着十字架一样。他们都听到神在说话,在宥恕一切罪孽,在接纳,在继续爱。

  “哥,你再说一点你小时候的事给我听,好不好?”

  想来想去,好像没什么可说的,樊潇和黎铮几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他把自己从他们那儿受到的苦,加倍地施加在黎有恨身上,压迫再压迫,掌控再掌控,像海绵一样把黎有恨揉搓捏扁,挤出那么些许爱的水滴来。真残忍……可是要如何“正常”地去求取爱呢,没有人教他,他一直不懂。现在也只学会一招真假掺半的开明和温柔。

  “想不起来了,太久了。”他答说。

  黎有恨道:“那好吧,以后你想起来再跟我说。”他俯身贴上他额头,又说:“哥,我和你不一样……假如我们可以重活,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爱你。”

  樊寒枝笑了笑,心想他的神明简直比上帝还要宽厚。

  雨小了些的时候,樊寒枝下床去洗澡。黎有恨一直很回避他自残这件事,前段时间天还热,他不穿衣服睡觉,腿贴着樊寒枝的腿,能感受到那上面层层叠叠的伤疤。他不愿意看到那些伤,每次都不和他一起待在浴室里,只是等在外面也不好受,担心镜柜里的剃须刀片要少一片,抽屉里的小剪刀会莫名其妙消失,担心他会不会晕倒……

  今天外面又下着嘈嘈的雨,更是让他焦躁,在房间踱来踱去,听到风吹得窗户都在响,又忧心起树上那窝小鸟。昨天管家用铁丝加固了鸟屋,想来不会有事,但还是忍不住又爬到书桌上,掀了窗帘去瞧,隔着一窗雨珠,什么都晦暗不清,只好开了窗户探头出去看,迎面被落下来的紫薇花砸了几下脸,眯着眼勉强看到树杈间稳稳立着的那鸟巢,放下心来,缩回房间里,没来得及关窗,余光已经瞥见樊寒枝,直直地立在几步远的身后。

  “哥,我……我就是看看小鸟,你别生气,医生说你不能生气。”他手忙脚乱去抓被风掀起来的窗帘,偏偏风雨一直在作乱,迷得他睁不开眼,两手在空中乱扑。

  那帘子晃到左边,遮住他上半身,樊寒枝只能看见他抵在桌上的膝盖,磨得皮肤一片粉红,睡袍堆在腰际腿间,挡不住春光;帘子晃到右边去,遮住他下身,就瞧见他被雨淋得湿透的上身,紫薇花黏在他脸上肩上,一两朵小花瓣停在他胸前,但远不及衣服下透出来的微红的乳娇艳。

  樊寒枝两步跨到桌前,抬手关上窗,又把他重重往窗上一按,搂着他给他擦头发和脸上的水。落了些雨进眼睛里,他直喊疼,半天不见樊寒枝来哄他,挣扎着睁眼,对上樊寒枝灼热的视线,红了脸,扭捏地说:“干嘛呀……”

  樊寒枝不说话,把毛巾裹在他身上,他不配合,握住樊寒枝手指往嘴里含,舌头轻轻舔了舔,含含糊糊地说:“哥,你睡着的时候医生来给你看过,他说你手指上扎了好多木刺,是做鸟窝的时候扎到的吧?我全都帮你拔出来了,你现在还疼吗?”

  “你要感冒了,才从医院出来不久。”樊寒枝答非所问,但没把手指抽出来,捏着他湿滑的舌头作弄。他便说:“那到底行不行啊?”

  樊寒枝一把抱起他他回到了床上。

  他跨坐在樊寒枝肩上,下面被含着,后面又被手指插,揪着樊寒枝头发直挺腰,把自己往他舌根送,直爽得浑身发抖,射了一回还觉得不舒服,俯身去舔樊寒枝嘴唇,哭着撒娇说:“哥,你还亲亲我好不好?”

  樊寒枝就咬着他胸口吮,感觉埋在他身体里的手指都泡软了,偏偏就是硬不起来。因为还在戒药瘾,医师禁止他吃任何药,房里的药瓶全都收起来了,他到书房到储物间到放映室里翻箱倒柜,总算翻出几粒那药来,吃下肚,黎有恨都睡着了,没有叫醒他,扩开本来就软得一塌糊涂的穴口顶进去,动了几下还不见他醒,只听见他哼哼唧唧地又叫又喘,看来是真累了,正想退出来,黎有恨忽然一睁眼,愣愣望过来,顿了几秒,双腿夹住他的腰伸手要抱,哭哭啼啼地说:“不行不行,我要,哥,哥……”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扭腰,眼神朦胧地看着天花板,又说好爽。

  缠着樊寒枝直做到天晴,似乎是早上,但不知道是第几天的早上了,洗漱完下楼去吃饭。樊寒枝本该去见疗养医生,他平时上午都要在监督下跑步,今天实在没心思去,又回楼上,在书房里看书,黎有恨坐他怀里,拿着桌上毛笔涂涂画画。

  过了一会儿听到走廊上有吵闹声,管家高声喊了句“医生”,借着便是那医生气冲冲地骂说:“这活我干不了,爱找谁找谁去,我要辞职!什么消消气,我很理智,我不冲动!我说了多少遍要规律作息,要禁欲,他听吗,他不仅不听,做爱做得把日子都忘了吧!我看他就是不想好!”

  黎有恨听得燥红了脸,恹恹地把毛笔一扔,想走。樊寒枝搂着他往怀里抱了抱,捂他耳朵,把手伸到他衣服里摸他胸,说:“听他乱讲……哥哥再亲亲你,想不想?”

  他经不起一点儿樊寒枝这样的哄,把衣服掀起来咬着,含着泪媚眼如丝地往他那儿望,细声说:“那……就亲一会儿……”

  *

  樊寒枝去医院复查,黎有恨也做了套全身体检,有些小毛病,没什么大不好。出了医院还很早,在外面吃过饭,又去珠宝店挑戒指,总算樊寒枝手上不再空落落的了。

  晚上吃过饭,管家端上来一盘切好的月饼,说是今天上午一位樊寒枝的朋友送来的,有好几箱。黎有恨恍然发现已经是中秋了,尝了一块月饼,觉得太甜,樊寒枝也不太吃这些东西,让管家把剩下的全分给帮佣。

  黎有恨看一眼窗外黄澄澄的圆月,忽然想到了沈寂,之后心里一直发堵,心不在焉,到睡前终于提出来,想要明天去看沈寂。

  樊寒枝知道明天去到墓地之后两人大概又要闹不愉快,也不知道这一回要冷战多少天才能和好,可要是不答应,恐怕马上就得吵起来,只能点头应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拿了一盒月饼,又去花店买花,到了墓园,里面零零散散也有几个人,隐约的啜泣声在风中飘。

  黎有恨把东西放在墓碑前,也哭,想到沈寂日记本上的字字血泪,想到葬礼上自己还那样嫉恨他,偷他的戒指,想到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想到其实他们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心里涌出万般怨恨,全流向樊寒枝。

  樊寒枝来牵他手,他也甩开了,离开墓园时一个人走在前面,上车时又是摔车门又是踢座椅。一路没说什么话,一直憋着,憋到晚上,在餐桌上,他见樊寒枝安然坐着吃东西,再压不住火,瞪着他冷冷地说:“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自私很恶毒,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更恶毒的人吗?”

  樊寒枝放下餐具看向他,很平静地接受了他满腔的恨意。

  他更是恼怒,但还算自持,撇过脸去,说:“为什么我的哥哥是这种人,为什么我爱上哥哥这种人,为什么……”他没再说下去,但樊寒枝接了话,道:“为什么死的不是哥哥?”

  黎有恨脸一白,忆起那间公寓里一浴池的血水,霎时心惊肉跳,可喉咙哽着,想反驳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来,逼得自己眼泪簌簌地落。

  两人便都沉默地坐着。

  樊寒枝转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出神。他用苦痛和枷锁,执念与骨血一点点供奉出来的神明,为什么会怜悯别人?今天在墓园里,草坪浸着潮湿的露水,踩在上面总觉得软绵绵要往下掉,仿佛随时会被恶魔拽着脚踝拖进地狱里去。他的神明背对他,在为另外一个人哭泣,听不见他的祷告。可是祂本该只属于他自己,不该去爱世人。

  前一阵子还在想,是自己太过残忍,现在换了念头,只觉得是自己不够残忍,假如要做,就要做得决绝要滴水不漏,要永远地蒙住他的心和眼,或者从一开始就要干净利落地斩断两人的关系,此生不复相见,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他们站在爱与恨的界限上,身体的一半泡在蜜罐里,一半暴露在如雨般落不停的刀子下。

  他把戒指脱下来又套回去,反复几次,闭了闭酸痛的眼睛,重新拿起餐具吃起东西来。黎有恨僵坐着呆呆地看他。两个人心里都觉得,其实有时候有些话,不能讲得太明白。

  周日这天来了一群到马场玩的朋友,樊寒枝没兴致,黎有恨倒是跟着去了。骑着马跑了跑,心里轻松了一些,中午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门,管家就急急跑出来,带他往花园去,边走边说:“我真是要被你们两个折腾死,你和樊先生吵架了吗?他今天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爬树上去摘果子,就是院子里那两棵最高的树,十多米高,我说请人来摘,他板着个脸说不用。”又念念有词说什么要涨工资,什么真的受不了。

  黎有恨哪里还听得进去,跑到他前头,一进花园,远远看见好几个人拥在那两棵侧柏树下,乱作一团,樊寒枝则站在梯子最顶端拽着一根枝条上下地晃。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樊寒枝不愿意让他爬树,心惊胆战,连滚带爬到了树下,腿一软跪在梯子前就开始哭。

  樊寒枝听到声响,低头看了看他,仍不下来,把柏籽从枝上打落下来,见这一面没有了,又换另一面。

  黎有恨在下面也不躲,被落下的柏籽砸得发昏。

  后来樊寒枝总算下来,又把地上一丛丛的籽收到篮子里。黎有恨又气又急,把篮子扔到草丛,拽着他要回去。他轻轻一甩手就推开了他,冷冷淡淡地说:“干什么,闹成这样,回家去。”

  “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呢!管家说得对,你疯了!你这个人真是有毛病!你干嘛要这样!你生气的话骂我打我好了,你——”

  “我没生气。”

  他做了个挥手赶人的动作,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光下一亮,刺得黎有恨又要落泪,再一瞥见他手腕上那几道深深的伤疤,整个人昏昏沉沉就往草地上倒,无理取闹般地叫道:“你就是生气了,你生气了!”

  樊寒枝在一旁看着他撒泼,顿了片刻,还是去草丛里捡了篮子回来收柏籽,收完了,把篮子往他怀里一放,抱起他往宅子里走,恫吓他道:“篮子抱好了,抱不好晚上不和你睡觉。”

  黎有恨天塌下来似的哭,嚎得嗓子都哑了,“我不干我不干!呜呜呜……你就会欺负我!”

  说着我不干,还是把篮子紧紧抱了一路。

  樊寒枝把那些柏籽铺在圆簸箕里,挑了好的出来,洗完了,又让厨房过水煮一遍,拿出来晒干。黎有恨每天都尾巴似的跟着他,闹了一场,说话都软糯糯,每一句都在撒娇。到了晚上管家端饭菜上桌,看见他们黏糊糊搂在一起,又是那说不了半句话就要亲一下的样子了。

  柏籽晒了两天才全干,黎有恨知道樊寒枝匀了一小部分出来制香,另外那些并没有留心它们的去处,直到有天晚上醒过来,发现樊寒枝竟不在身旁,找到书房去,看见那些柏籽就摆在书桌上。

  樊寒枝手里举着针线,正对着桌角台灯,眯着眼小心翼翼地在缝一块棉布,一直没有发现黎有恨就站在门口。

  黎有恨本不想惊扰他,但他这幅模样实在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樊寒枝这才抬头看过来,放下针线,说:“过来宝贝。”

  “你在干嘛啊?”

  “给你做枕头。”

  “枕头?里面放柏籽吗?”他走到书桌旁,拨弄一下那些柏籽,往樊寒枝怀里倒。

  “香不香?”

  “香。”他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没哥哥香!这个有什么用呢?”

  “安神。”

  “有哥哥在就好了啊。”

  他亲亲樊寒枝,樊寒枝抱他在怀里,仍把针线拿起来继续缝,做出了个枕头大概的样子来,把柏籽都装了进去。

  黎有恨迫不及待就要枕,脸在上面滚一圈,听着喀拉拉的柏籽摩擦声咯咯地笑。樊寒枝也倒下来,下巴扣在他肩上,啄吻他的脖颈和脸颊。

  “过几天哥哥带你出去玩,今年我们乖乖生日都没过,是不是?”

  “医生会不会让你出去呢?”他微微红了脸,“我们再不听他的话,他又要生气了。”

  “哥哥明天跟他请个假。”

  “那去哪里玩?我想去海边,行吗?”

  “行,去海边,月亮上哥哥也带你去。”

  黎有恨又笑,戳着他脸说:“神经!”

  樊寒枝却很认真,深深地凝望他眼睛,什么话都没说,但他明白他其实已经把“宝贝我爱你”说了千遍万遍。他抚摸着棉枕头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感觉樊寒枝也曾笨拙地一点点摸索着用针线把他缝补起来。他身上留下的针脚永远都消不掉了,就像痛苦不会消失,痛苦会永远存在,而爱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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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接着完结章的时间线,恨儿肺炎出院之后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