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68章 68.囚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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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等等我!”

  樊寒枝在前头疾步走着,黎有恨在后面追。这是一条长长的下坡路,没有路灯,只有惨淡的月光浅浅照着脚下。

  他心惊胆战,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转弯的地方,樊寒枝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再追过去,哪还看得见人,试探地再往前走了一段,已经到了路尽头。

  他气喘吁吁,四下张望,竟瞧见几个黑影,一个个都像幽灵般飘动着,慢慢朝他围拢过来。他吓得冷汗阵阵,僵立片刻,猛然转身往回跑,但路好像不是原来的路了,崎岖坎坷,地上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他一跤,他摔倒在地,手掌撑在一片枯叶丛里,窸窸窣窣一阵叶子碎掉的声响,夹杂着哗啦哗啦的柔软水声。

  他回头望向身后,没见到那些人追来,稍稍松了口气,爬起来后循着月光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口水井。他上前,趴在井边往下瞧,晃动的水面逐渐平静下来,像一扇窗似的,让他得以望见井底坐着的那个人,他颈上缠着条粗粝的绳子,往上吊着。

  他静静打量片刻,把手伸入水中摸了摸,抓住了那条绳。他拉着往上拽,井下的人跟着抬头。月光一瞬间变得雪亮,被波荡的水面摇来晃去,筛成碎散的小块,璨璨落到井底下,堆叠在那人冷毅的眉眼上。

  “哥……”

  他喃喃念了一声,攥紧绳子,趴在井边倦怠地闭上了眼睛,但不下片刻就被井水冻得半臂冰凉,不舍得放开绳子,想换只手进水里握着,可一睁眼,什么都消失了,模糊的视线里闯进几缕暖黄的夜灯光线。

  他又闭上眼,回味方才的梦境,动了动,把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子里,看了眼时间,才早晨五点,只睡了半个多小时。床柜上放着一个药瓶,上次见了樊寒枝之后,他从书房抽屉里翻出来的,已经不剩几粒药片了。

  他盯着发了会儿呆,枕畔的平板震动起来,拿过来一看,是闹钟响了,竟已八点了。点开备忘录,上面写着今天十点和钱医生有约。清后台程序时,瞥到浏览器上的搜索内容,“张鸿影”三个字标红了,嵌在一大片蓝色标题里。

  他有些惘然,思绪又飘远了。昨天,前天,一连好几天,他一直在网上搜索张鸿影写的论文和方月的书,可确实如钱医生所说,根本没有相关的信息。

  他捧着平板出神,恍恍惚惚,总觉得有件事等着他去做,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半晌,打了几个哈欠,继续睡觉,朦胧间仿佛又回到那个梦里,趴在水井边往下看的时候,忽然听见钱医生的一声唤。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坐起来,终于记起和钱医生的约会,匆匆披衣服起床,拉开门出去,只走了几步,远远看见有个人坐在楼梯台阶上,戴着毛绒帽子,头枕在膝盖上似乎睡着了,身材瘦削,整个人淹没在厚重的羽绒服里,看不清脸。

  他愣了愣,又糊涂了,一瞬间以为还在梦里,捏着满手心的汗悄悄往门边退,可脚步声还是引得那人回了头,是张鸿影。

  他一阵心惊,腿一软跌下去,拖鞋都甩掉一只,在张鸿影忧虑关切的眼神中跌跌撞撞爬起来躲回了房间。

  张鸿影上楼来敲门,用苏市方言说:“有恨,吓到了?我本来在外面等的,但下雪了,推了推门发现没锁,就自己进来了,家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只有你在吗?”

  黎有恨蜷在床上,隔着被子,张鸿影的声音陌生又朦胧,听不清楚,但苏市方言的那股软腔调倒是完完整整地递到了耳边。他眨了眨眼睛开始掉眼泪。

  外头张鸿影没听见应,又敲门,继续说:“我早上六点多到的机场,跟钱医生要了你的地址,马上就赶过来了。有恨,你不要怕,我就是来跟你说说话。”

  还是没有回应。张鸿影伸手想再敲门,顿了顿,还是作罢,犹豫片刻,最后又说道:“马上也快十点了,钱医生跟我说她十点也要过来,等一会儿她来了,我和她一起再来看你。”说完便下了楼。

  房间里黎有恨许久没听到外面再有动静,渐渐放松下来。一大早这么折腾了一番,现下早已没了精神,哭着哭着就要睡着,这时候又听见敲门声,等他反应过来,管家和钱医生已经都在床边。

  管家说早晨他听见宅子外面有动静,出去查看的时候发现旁边堆柴火的小屋子房顶被雪压塌了,就留在那里收拾,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过来,家里佣人又都被遣走了,不然是不会让张鸿影上楼的。

  钱医生在床边坐下,抽了纸巾给黎有恨擦额角的冷汗,接过话茬说:“我在电话里劝张医生别急,也不打个招呼就来见你实在太冒失,让他缓几天,他没听,肯定吓到了你了是不是?”

  黎有恨双眼涨红,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我都叫他别来了,我不想见他,管家,你、你赶他走,赶他出去!”

  管家和钱医生对视一眼,转身出去了。

  钱医生柔声道:“好了,先不管他。看看你累成这样,是不是一夜都没睡?药也没吃吧?”

  她在床头抽屉里翻找一番,拿出两三个药瓶,又倒了杯热水,说:“你把药吃了,睡一觉,其他事情之后再说,好吗?”

  他点点头,接过药吞下,躺回床上,几乎是闭眼的瞬间意识就模糊了。沉沉了一觉,但也没有很久,一过中午就醒了。穿衣服下楼,往会客厅去,在门口听见钱医生和管家在说话,便立在外面听。

  钱医生问:“还在外面等着?”

  管家说:“是,都大半天了,这样下去真要出事了。”

  “这老头真是倔!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说什么‘见不到就不走’,学小年轻耍赖那一出!下这么大的雪在门口挨冻,嘴皮子都磨破了还劝不住他,让他进来又不肯,送把伞给他他还扔了!”

  黎有恨心头一沉,皱着眉跑到落地窗边,往外张望,张鸿影就在门廊下坐着,一动不动,雪人似的。真要像管家说的已经这么待了大半天,岂不是命都要没了!他吓得脸色煞白,跑过去开了门,寒风一下子涌进来,呛得他一阵猛咳,边咳边不自觉用方言喊道:“伯伯!”

  张鸿影裹着毯子坐在壁炉边,捧着一杯热酒一口气喝下大半。钱医生坐在近处椅子上,忧虑地看着,问要不要去医院,张鸿影摆手又摇头,问管家再要一杯热酒。

  黎有恨坐在沙发这边,还没回过神来,手里紧握着一只U盘。

  这是张鸿影进门后第一时间拿给他的,里面有他写的所有论文,标明了刊载的期刊和发表时间。那时候他双手冰块一样,压在黎有恨手上,面庞都发紫了,讲话也不利索,但语气恳切而坚定,说:“你尽管去查,我张鸿影绝没做过那样不齿的事情!”

  回想起来,仿佛那苍老的手还紧捏着他。他握了握发僵的手指,往壁炉边看去,和张鸿影对视一眼,马上又转过头来。

  张鸿影喝完最后一口酒,开口说道:“恨儿,你伯母也不可能写那种书,我从没跟她透露过你和你哥哥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写?”

  黎有恨默不作声,只是低着头。

  张鸿影继续说:“她虽然是学文学的,但没写过书,只编过几本大学教材。退一步讲,就算她真写了,怎么会用你的真名,怎么会那样光明正大地出版,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他还是无言,仿佛根本没有在听。

  张鸿影见状深深叹口气,听着身旁噼啪的木柴燃烧声,心里陡然生出一团火气,突然地出声骂道:“你哥哥做这种龌龊事情来诬陷我,实在——”

  黎有恨总算有了反应,被戳了痛处似的跳起来,回呛道:“你不许说他!明明就是你自己做了亏心事,现在还要反过来骂哥哥!好,就算你和伯母没有写论文写书,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寄信,为什么跟踪我监视我,还在玩具里藏摄像头,为什么要跑到哥哥的公寓去吓我!”

  张鸿影被一连串质问打懵了,错愕地盯着他,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黎有恨见如此,自以为戳穿了他,又气又害怕,把手里U盘狠狠往地上一砸,转身就往外跑。

  钱医生见状赶忙来追,而管家这时候正好拿了热酒回来,与他在门口碰个正着。两人合力拦下他,要劝他回去,他不停摇头,躲到管家身后呜呜地哭。

  张鸿影远远看着,实在气恼,只觉得百口莫辩,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压也压不住的冲动,急吼吼地说:“好!好!既然如此,你报警来抓我,把我抓走!”

  “你少说两句吧!”钱医生转头瞪他一眼,示意管家先带黎有恨回房间。

  他在房里待到晚上,睡前觉得饿了,下楼找东西吃。管家巡视检查完门窗回来,又见到他在厨房翻箱倒柜,厨师也已经休息了,只好动手给他做了份三明治。

  趁他吃着的时候,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说让司机把张鸿影送到附近酒店去了,走前张鸿影说过几天还要再来。因为雪到傍晚才小下来,钱医生吃了晚饭才走,她这周四要去首都开会,一直到下礼拜才能腾出空来庄园,叮嘱他要好好吃药。

  最后管家又把那U盘拿了出来,问要怎么处理。

  黎有恨瞥一眼,说:“你能托人去查这个U盘里的东西是真是假吗?是不是得找侦探?国外能查到国内的事情吗?”

  管家说应该可以,就又把U盘收回口袋里。

  他道声谢,试探性地问起樊寒枝。管家说邢疏桐的人还在查,如果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他点点头,默默吃完了三明治,回到房间后吃了药,像上午一样很快就睡着,也依然没几个小时又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想起来昨天没有给樊寒枝送吃的,立刻下楼,抓了柜子里一袋面包和几只橙子,急匆匆跑到地下室。

  拿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一团暗,樊寒枝也不在门边坐着,大约在睡觉。他轻手轻脚把东西放下,关门出去,都走出地下室了,又回来,隔着门轻轻喊了声“哥哥”,并没有听见回应。

  他不舍得走,就坐在外面,挨了几小时的冻,默默哭了一阵子,等天微微亮才离开。

  在地下室受了凉,下午他就开始发烧。Ethen来给他打针,他吃了药睡过去,醒来后虽然没退烧,但莫名的精力旺盛,偏要下楼,在家里漫无目的地闲晃,走到酒窖这儿,顺便就下去了。

  或许近来都在下雪的缘故,也一直没有打理,房间里很潮,架子上的纸张湿软得一碰就掉下一小片,墙上的相框里也满是水汽。他在一排书架前停下,翻上面的东西,找到一个半大的盒子,里面全是U盘,贴着数字标签。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为了给U盘排序,可能里面存着樊寒枝公司里的重要文件,可一番翻找,怎么都没找到一号,倒是看见很多十七号十八号,十九号最多,有十多个。

  他握着U盘反复打量,也没看出些什么,想了想,带着盒子出了酒窖,到书房去。这儿的电脑有密码,试了试自己的生日,一下子就开了,桌面满屏文件,只有一个眼睛模样的图标被单独放在右上角,很是突兀。

  他想着那些U盘,没顾得上去看,从盒子里随手拿了十七号U盘插上,点开后发现里面有十二个文件夹,全部都是视频文件,选了第一个打开,屏幕上弹出播放框,画面是一个略有些高的俯拍视角,模模糊糊,像有水汽糊在摄像头上,大约在浴室里,隐约能看到洗手台,毛巾架,淋浴间的玻璃移门,再远一些的浴池里好像躺着一个人。

  好一阵儿过去,进度条虽然走着,但画面一直没有变化,他只觉得莫名其妙,正要关掉,忽然哗啦啦一阵水声,浴池里那人起身朝镜头走来了,被热水烫红的身体细细一条,走起来时在朦胧白茫的水汽里左摇右晃,袅袅娜娜,随风晃动的一丛蔷薇似的。

  他涨红了脸,以为是那种片子,顿时有些气恼,啪啪掷了两下鼠标,再想要关,却见那人突然滑了一跤,想是摔得很重,落地声炸得麦克风滑出一段噪音。但很快他又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黎有恨这才看出他那副走姿不是刻意,大约是不舒服而身体左摇右晃,脚下也踉跄,果然没几步他又绊了一下,这次直接扑倒在了洗手台上,弯着腰干呕起来。

  他愣愣看着,缭绕的雾气里,那人脸庞和肩颈的轮廓,头发和露出的一点点耳朵,紧紧攀着水池边沿的手指,全部都那么熟悉,仿佛就是……另一个自己。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颤颤握住鼠标,往后拉了拉进度条,那人已经直起身对向镜子,拿了手边架子上的一卷软尺绕在肚子上量尺寸。

  他白了脸,猛地站起身直退到墙边,一阵阵头晕目眩。

  十七……不是十七号,是十七岁。洗完澡后量腰围是他十七岁那一年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他总是在想,为什么沈寂能长得那样珠圆玉润而腰那样芊芊一束,为什么他黎有恨就不能够,不能够爱,不能够被爱。

  他睨一眼桌上那盒子,顿了半晌,从里面抓出标着“十九”的U盘插进电脑,一条一条视频点开来看,场景是揽月湾公寓,卧室,餐厅,客厅,浴室,甚至花园,他坐着躺着,吃东西喝水,脱衣服,洗澡,不管做什么都被清清楚楚照了下来,按照月份归类在十二个文件夹里。

  当然是这样!他心惊肉跳地想着,不然,那个秘密房间的天花板上,怎么会印着他的裸体照呢?

  他咬牙捱过一阵眩晕,再拿了一个“十九”插进电脑,这一个却有些不同,盘里的文件没有标数字,而是写着“电视柜”“书架”“衣橱”这样的字眼,最后一个文件名叫“玩具”。

  他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咯咯响,手几乎握不住鼠标,试了好几次才点开文件,画面起初漆黑一片,片刻后才亮起来,一只手伸到近前摆正了歪斜的镜头,又收回去,抚了抚胸前领带,再垂向两侧。他记得那条领带,有一回樊寒枝拿它绑他的手腕。

  他拔掉U盘,把那盒子掀翻在地,再看向电脑的时候又注意到了右上角的眼睛图标,觉得不必打开去看也能知道那是什么了。

  他心口痛起来,满嘴血腥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人在水里泡了一遍似的潮,手臂撑在桌上呼哧呼哧猛喘两口气,拿起笔筒把电脑砸了,再把那碎裂的屏幕推到地上。做完这些,人也脱了力,跌跌撞撞走出去几步,跌在沙发上。

  *

  生了病,又是缠绵许久不好,身体不能支撑他出去,心灵也情愿躲在房里,生怕一出去,再要挖掘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晚去给樊寒枝送吃的,从门缝递进去,有时马上就被接住,有时只能放在地上。樊寒枝再没像那一回一样把他拉进门过。

  管家找的侦探实在高效,把张鸿影和方月的生平调查得清清楚楚,连张鸿影在大学时发表在校内报纸上的小论文都找出来,U盘里的论文也一一核对过,没有遗漏,全部属实。方月也确实没写过那种书。

  上午知道了消息,一直哭到晚上,吃过晚饭吞了药片睡觉,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跟管家说要出门。来到市里的购物中心,一头扎进去,先买了只新手机,又去逛服装店,最后在手表店里买了最贵的一只表,终于把卡刷爆了,看时间还早,就找了家咖啡店休息。

  管家大包小包拎了一路,总算能坐下喘口气,吃了点东西后去了洗手间。

  黎有恨百无聊赖地坐着,时不时瞥一眼手机。一两分钟后店里又进来位客人,直奔黎有恨桌前,把一只购物袋放在了他脚边。黎有恨朝袋子里看一眼,把刚才买的一只手表递过去,那人打开看了看,说了句“再见”后离开了。

  下午他去酒店拜访张鸿影。张鸿影到底年纪大了,挨了那么久的冻确实受不住,也还病着,惊天动地地咳嗽。黎有恨不知道跟他说些什么,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捏手指。张鸿影言行如常,仿佛两人间不曾有过误会,也没再提什么论文的事,拿着一本法语书向他请教不认识的单词。后来方月来了电话,张鸿影把手机递给他,他听到方月软声叫他名字,还是掉了眼泪。

  *

  一眨眼一月快要过半,十四号樊寒枝生日这天,邢疏桐来了庄园,避着黎有恨,和管家在会客厅悄悄说话。

  黎有恨站在门外,偷听到他们说要去警局报失踪,心里一急,跑回楼上翻出樊寒枝的手机,往自己手机上发了条短信,匆匆下楼来时正碰上邢疏桐要走。

  他忙把手机递过去,说刚刚收到了樊寒枝的短信。

  邢疏桐点开来看,对话框里先是黎有恨发的“生日快乐”和“哥哥我错了”,然后是樊寒枝发的“你错哪了”。这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分明乐在其中。

  她顿时火冒三丈,暗恨自己都已经与樊家一刀两断,怎么还是心软掺和进这两兄弟的破事里,他们吵架也就罢了,还把玩弄身边人当情趣,实在可恶。当下对着黎有恨大骂了几句,怒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管家心里也窝火,直问樊寒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黎有恨说不知道,他急得自己打电话去问,哪知又是手机已关机,气得一整天没给黎有恨什么好脸,晚上也没做例行的巡查,吃过饭就回房间睡觉了。

  这倒是方便了黎有恨。他拿着在咖啡店收到的购物袋去见樊寒枝,开了门进去,樊寒枝坐在床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注意到他。

  他也没有出声,静静站着看他,他消瘦不少,头发也长了,堆积在后颈,被锁链拴住的手腕上满是创口,磨破的皮肤,结的痂,新长出来的粉嫩的皮肉,挤满了腕上一圈。

  他撇过头不敢再看,眼眶已经热了,咬咬牙忍住,出声喊道:“哥。”

  樊寒枝这才回神,看他一眼就收回视线,没有来迎他,仍坐着,面无表情,冷冷淡淡,问:“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

  樊寒枝沉了沉上半身,两臂横抱在肚腹前,往床头一靠,答非所问,说:“是不是出去玩雪了?这么冷的天,你……我现在可顾不了你。”

  黎有恨还是没憋住泪,眼前模糊起来,马上抬手去擦,颤声说:“原来哥哥不监视我,也能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事。”

  樊寒枝蹙了蹙眉,与他潸然的泪眼对视片刻,轻叹一声,还是起身走过去,牵了他的手,低头来吻他,但被避开了。

  黎有恨从那袋子里拿出一只毛绒熊玩偶,说:“今天十四号了,是哥哥生日,这个生日礼物,我花了好多钱才买到的。”

  那熊的眼睛晶亮,瞳孔亮着暗红的光。

  樊寒枝一阵头昏,退到墙边,缓缓在椅子上坐下。黎有恨把玩偶往他跟前递,他合着手掌不接,哑声问:“谁来了?”

  “张伯伯……”黎有恨紧攥着玩偶的手臂,已经压不住抽噎声,“我那么相信你,从来没想过你会骗我,所以你跟我说论文和书的事情,我一下就相信了,都没想过去查一查验证……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那些年,都是伯伯和伯母陪着我鼓励我?

  “不止这样,其实你就是Mr.Z对不对?你给我寄信,用那种藏在玩具里的摄像头监视我,吓我,让我以为是他们在背后捣鬼,让我主动远离他们……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难道这也是出于爱?我不懂,我不明白……如果你爱我,只要说出来,我就会答应!我们本来可以快乐地在一起,可是你偏偏要做残忍的事情!”

  樊寒枝沉默无言,微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儿,一只手垂在大腿上轻轻地磨蹭。

  黎有恨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泪流得更凶,崩溃地尖叫起来,揪着他衣服喊:“你说话,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说啊!你其实恨我是不是?不然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来折磨我,把对我很重要的人——”

  话未说完,樊寒枝突然起身,一把将他拽到怀里,哑声说:“重要……我看你是疯了,被那些外人几句话哄得晕头转向,连哥哥才是你最重要的人都忘了?”

  黎有恨挣扎着喊:“不是不是不是!”再要说什么的时候,猛地被樊寒枝掐住了脖颈,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呛得胸前遽痛,还没缓过劲儿来,就被逼着往后退。

  樊寒枝手掐得紧,却亲昵又依恋地用鼻尖蹭他的脸,贴着他嘴唇长长地“嘘”了一声,轻缓地开口说:“你知道哥哥最不喜欢你这样吵吵闹闹的,好了好了,哥哥说给你听……那些事情怎么会与‘残忍’搭上边呢乖乖?你实在单纯,觉得把哥哥锁起来关起来就叫做占有了……真正的占有,真正的残忍,是从你一出生就把你囚禁,什么都不教你,让你连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什么是太阳月亮,雨雪四季,让你以为世界就是一间屋子的模样而世上所有兄弟就是要像哥哥和你。”

  黎有恨脸色煞白,心中惊惧,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他搂住他的腰,带着他往墙边走,继续说:“残忍是用生存的本能训练你,让你明白只有听哥哥的话才有东西吃才能活下去,渐渐你懂了,也发现其实哥哥很爱你,你开始恃宠而骄了,会向哥哥提要求了,可是你不会说话,只会嗯嗯啊啊地抱着我撒娇,时间一长哥哥也就明白了,啊一声是要抱抱,两声是要亲亲,哼的时候是要我咬你胸口,嗯的时候是要哥哥给你舔下面,你太熟练了,翘着屁股自己坐到哥哥脸上来,我的乖宝贝,你怎么哪里都香香甜甜的?”

  他轻轻笑起来,已经把黎有恨逼到墙角,用身躯围困住他,伸出舌头舔他因窒息而涨红的脸。

  “慢慢地你有点得意忘形了,不仅偷偷地学哥哥说话,还想要知道门外是什么,想知道哥哥在门外的时候做了什么事情,总是不乖乖待在床上,在屋子里乱跑,哥哥不是很高兴你有了探索外面的念头,可是只要你的舌头还在,你的眼睛还看得见,你的双腿还能走,你的手臂还能挥,就不可能不模仿不好奇不探寻,于是哥哥……”

  他终于松开手,但马上又把手指顶进黎有恨嘴唇里夹住他的舌头,另一手按住他眼睛。

  “残忍,是你会流很多血,很多泪,但是没关系宝贝,伤口到最后都会痊愈,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做你的眼睛,你的双手和腿。”

  黎有恨早已被吓得站不住,想惊叫却被捏着舌头,那种紧绷的拉扯感让他错觉自己真要被拔掉舌头了,眼睛也胀痛,像是下一秒就要像气球一样被手指捏爆,眼前不断闪过金光,天旋地转间意识模糊了片刻,再回神时自己已经瘫坐在地。

  他摸着自己脖子咳了几声,这会儿已是连哭都不敢了,惶惶盯着地面,把手脚都缩进怀里。

  樊寒枝蹲下,来摸他头发,他惊得缩起肩膀,不停发抖。樊寒枝又笑,手指蹭蹭他的脸,柔声说:“只是说一说就吓成这样,真可爱……你放心,哥哥不会对你‘残忍’,那样你或许会很短命,陪不了哥哥多长时间,而且你的眼睛实在很漂亮,哥哥有点舍不得,所以哥哥让你看到了这个世界,让你学习读书唱戏,让你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让你健全,让你体会到快乐,痛苦,甜蜜,酸楚,嫉妒和爱恨,让你在看过世界历经所有之后还能一直待在哥哥身边,让你自由而永远不想自由。”

  黎有恨缓缓伸出手抱住脑袋,不住地摇头。樊寒枝捧着他的脸逼迫他对视,说:“所以你瞧,哥哥其实真的很爱你。”

  他目光呆滞,怔怔望着远处。樊寒枝也不需要他回应,吻了吻他的眼睛,又来亲他,正要把舌头抵进去,他忽然退开,狠狠甩了樊寒枝一个巴掌,随即一脚踹在他腿上,正碰到那用玻璃划出的伤口上。

  樊寒枝吃痛,慢一步起身,指尖蹭过他衣服,没能抓住他,让他逃到了门外。他却没有走,等着樊寒枝也来到门前后,颤颤巍巍说:“哥……这根本不是爱,不是!”

  樊寒枝被锁链扯着,再不能靠近,涨红了双眼阴恻恻盯着他,冷声说:“过来。”

  “不要不要!我再也不来了!”他喊完就往外跑去,手脚并用地爬上台阶,出了地下室,见到照进走廊的一道光,心头一松,再没了力气,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幽幽沿着阶梯下来,递到屋子里,回旋,蔓延,水一样越积越多,漫到樊寒枝口鼻间。他握拳抵着刺痛的胸口,大口呼吸着,拿了一块玻璃碎片,朝大腿上划去,血流得很多,浸湿了裤子。

  他有些站不住,微微弯了弯腰,却忽然一阵反胃,呕出一口血来,愣了愣,感觉身体一瞬间变得很轻,缓缓躺下来,看着顶上一盏盈盈的灯,意识被抛掷回前一阵子那间暖融融的画室里,他可爱的弟弟把他罩进宽大的戏服里面,他贴着他美丽又年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