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60章 60.囹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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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间,樊寒枝听见一阵混乱的响动,脚步和哀叫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两记猛烈的撞门声直刺入耳朵,扎得他不得不睁开眼,但一时适应不了光线,只觉得到处白茫茫,反应还很迟钝,尚且没能坐起来,便有人将他从床上带下,搀扶着往外走。

  他脚步虚浮地跟着,视线逐渐清晰,跨出门去,看见外面走廊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尽头是几个吓成一团的护士,电梯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他的人,见他出来,拿起衣领对着麦克风讲话,楼下随即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朝窗外望一眼,灰蒙蒙的天,起伏连绵的山脉黑黢黢一片剪影般单薄,在狂风中仿佛被吹起来,浪一样涌动着。他一阵头晕眼花,收回视线,跟着进了电梯,想要开口说话,却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舌下一片腥甜,胸中灼痛,伸手去摸,发觉右臂吊在颈上,没有打石膏,应该是没断,换另一只手,抚到胸前层层叠叠缠绕的纱布,上面还洇着血色,额头缠着绷带,膝盖也迟钝地痛起来。

  身旁人递来外套,他披上,哑声问:“恨儿在哪?”

  “那天晚上就……”那人支支吾吾,“就被带走了,但是定位显示他一直待在别墅,应该不会有事,我们想先到找您,所以——”

  “蠢货,”他沉声打断,又咳了几声,粗喘起来,仿佛只一口气吊着,喉咙里滚过一阵阵颤音,“樊潇既然能对我下手,还能对他留情么!”说完,急迫地去按电梯按钮,门还只开了条缝便往外挤。

  其余几人摒气垂头,各个无言,簇拥着他走到外面。刚坐进车里,雨突然就往下落,哗啦啦一盆水般倾倒在挡风玻璃上,车前灯光被滔滔一片白困住,照不出几米远,车子只能缓缓地开。

  他胸前阵痛,心头又燃着火似的燥,咳个不停,纱布上的血洇得更多了,眼前仿佛也蒙着血色,接过身旁人递来的手机,扫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八九天了,想到那天走时黎有恨不安稳的睡颜,又添几分焦躁,浑身冒冷汗,下意识去摸口袋,碰了空才回神,哪有什么药给他带在身上。

  再点开定位,屏幕上的小红点在樊潇的别墅上头跳着。他握紧了手机哑声问道:“回去要多久?”

  “不、不好说,这里离卡城三千多公里,要坐飞机,但雨下这么大……”

  他一时头痛欲裂,歪身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耳边仍喋喋不休响着说话声:“我们也没想到这么久才找到您,为了不被她觉察,只能在暗中行动,处处都不方便,先找了卡城所有医院,后来又一点点排查周边城市……这里是国境线边上的一个小医院,条件简陋,规模小,我们实在没想到她会把您送到这里来……”

  他无心去听,意识随着车子的颠簸清醒一阵恍惚一阵,体力不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先听见黎有恨在哭,循声找过去,哭声渐消,慢慢两侧出现一条走廊一扇门,一间书房,满屋子气势汹汹的保镖和瘦弱的樊潇。

  他几次挣脱束缚,趁乱抓住了书桌上的拆信刀,划伤了扑过来几个人的手臂,但最后还是被反剪双手压在桌上,刀也被推到了桌沿。

  樊潇和缓了态度,说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又走到跟前俯身到他耳畔说话。

  他全没有听,挣扎着跃起要往她扑过去,其实远碰不着她,可她被他突然的这一个动作吓着了,本能地抓起桌沿那把刀就朝他胸前扎去。

  没什么痛感,只是有些喘不上气。他看到她眼里闪过几丝惊骇,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静冷寂。她把那刀拔出来,再对着他,声音沉稳地说:“除非你死,是吗?”

  他已经讲不出话,猛咳起来,昏昏沉沉,再一睁眼,听到直升飞机螺旋桨的轰鸣。

  他捂着胸口,推门下车,被冷风冷雨一吹打,太阳穴突突跳几下,天旋地转,步履踉跄,咬牙捱过眼前一阵暗,推开来扶他的人,朝飞机走去。

  四个多小时的航程,只觉一会儿身在火里一会儿陷在冰窟中,心悸气短,身上被汗浸得湿淋淋,一闭上眼睛,反复掉进那场梦,耳边是黎有恨期艾地在喊“哥哥”。

  什么时候落地卡城,什么时候坐上车,他全然没有知觉,在半路惊醒过来,得知下属见他状况不对要送他去医院,发了通火气,扯下固定右臂的吊带,把司机拽下车,自己掉头往别墅开。其余人也只好跟着,另叫了些人来接应。

  赶到别墅时已是深夜,但楼上楼下都亮着灯,这儿没有下雨。前院站着的保镖见他在门前停下,纷纷围拢过来,但瞧路口呼啦啦又涌来十多辆车,又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有人来替他开车门,他没有着急下去,伏在方向盘上喘气,那刀想必刺到了肺上,胸口每起伏一下便钝痛一次,湿咸的汗透过纱布侵进伤口里去,这又是细密的刺痛,逼得他又开始咳嗽,从喉间一股股泛上来血腥味;本就受伤的右臂勉强开了这么一会儿车,早已肿胀发颤,也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他用左手扯下头上绷带,再解下胸前纱布缠在手掌上,边跨下车去,被一群人簇拥着往里走。

  前院几个保镖应该是得了樊潇的命令,排成人墙挡在门前,那领头的见他不过从院子走到门廊下这短短几米就气喘咳个不停,便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上前要抓他衣领,他侧身躲开,反手攥住那人臂膀,用膝盖猛顶向他肚腹,又抬脚踩他膝窝,那人痛叫着颓然跪倒,他再用纱布套住那人脖颈,死死勒住了,哑声对堵门的几人道:“叫樊潇出来。”

  一个个子最小的张惶看他一眼,连滚带爬跑进屋里,上到楼梯中间,一抬头见樊潇已经站在楼梯口。门外樊寒枝也瞧见了,与她遥遥对视,两人的视线如盾和矛撞在一起,铿锵震荡着静谧的夜。

  他喊:“樊潇。”

  “过来看我,有必要这么大的阵仗?”

  她语气轻松,缓步走下楼,来到门前,往外瞥一眼,瞧见对街几户人家都亮起了灯,有人站在院子里朝这边张望,再看向那被樊寒枝勒住脖子的保镖,脸色已然青紫。她抬脚踹过去,骂道:“没用的东西。”话罢从玄关柜子上拿起一把小剪刀朝樊寒枝挥去,一下割断了纱布,那保镖摔倒在一旁,呼哧呼哧喘着气。

  她又对樊寒枝说:“外面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要是弄出人命来,我还得东奔西走给你收拾烂摊子。”

  樊寒枝甩下残余的绷带,垂眼盯着她手中那剪刀刀尖,“你总是把话说得这样好听。”

  樊潇不应,放下剪刀,双臂抱在胸前,问:“来干什么?”

  “把恨儿还我。”

  “他不在这里。”

  樊寒枝皱了皱眉,跨步上前,与她只隔半臂距离,这会儿才发现她颊上有道细细的血痕,一直延到耳后,伤口还很新,大约就是今天才有的。

  樊潇见他盯着自己,抬手抚了抚脸,冷声道:“养不熟的野孩子,我留着他干什么,你要见他,就自己去找。”

  樊寒枝侧身要往里挤,她知道挡不住他,但还是抬手抓住门框拦了一拦。他顿住身形,垂头看过来,一张脸几乎贴着她,厚重的惨色,白得一片死寂,双眼灰蒙蒙,活像还未雕刻眼睛的一尊石膏像,将她惊得心头猛跳,下意识退到了一边。

  樊寒枝走进去,跟着手机上的定位在屋里绕了一圈,最后在通往后院的过道上找到了那枚戒指,又有下属来说,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都找了,没看见黎有恨。

  他攥紧了戒指,半倚在墙上,又是一阵猛咳,心口钝痛,脑袋一时僵住了,愣了片刻,朝外走去,回到门前,逼问樊潇黎有恨的下落。樊潇哪会松口,学着他那天那般,说:“除非我死。”

  “好,好……咳咳……”他冷笑着,推开她走出去,身形摇摇晃晃,到了车前,两手颤得连车门都拉不开,歪身伏在车顶,眼皮似有千斤重,终是没抵住沉沉侵袭而来的黑暗,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在医院里,正好有个小护士在给他换吊瓶,见他醒了,马上去叫了医生来。医生说他右臂和膝盖都有很严重的挫伤,右手腕骨裂,中度脑震荡,胸前伤口确实深及肺部,另外肋骨骨折错位也扎伤了肺部,只是情况并不严重,可以进行保守治疗,叮嘱他接下来半个月必须卧床静养。

  他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枚戒指,默不作声。

  隔天一早,护士来病房送早餐,掀开鼓囊囊的被子一瞧,里面只摆着两个堆在一起的枕头。

  樊寒枝回了趟庄园,进了大门,远远瞧见一群工人忙忙碌碌,走近了才知道客厅那扇大落地玻璃窗整个碎掉了,墙壁也塌了半边,听帮佣说那晚樊潇的人直直地开车冲进来,车头直撞到屋子里那座老旧的木楼梯上,把楼梯也毁了。问起管家在哪,说管家被打断了手臂,还在医院休养。

  他绕路从侧边宅子进去,上了二楼,穿过长廊时瞥见一间房门开着,望进去,满室的杂物,角落堆着几个画架。他站在窗前出神,恍惚觉得黎有恨毛茸茸的头发蹭着他的手臂,身体一阵颤栗,低头去看,却是夹在画架上的画纸,被风掀得飞起来。第一张画上是凄清的天,草坪树木,还没有涂颜色,显得荒凉,翻一页,往后全画的他,低头看书的,练字的,穿着西服的,早晨起来头发滑稽地翘着的,皱着眉的睡颜,每一张画角落都留一个爱心当做签名。

  他把画收起来,带回房间。屋子里被打扫过了,什么东西都摆得整齐,床单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但枕巾没有换,飘出浅浅的洗发水香味。他躺下去,床一阵摇晃,想到黎有恨总说这床太软,仿佛他两条柔软的手臂正箍着自己的腰晃来晃去地撒娇,求着另换一张硬一些的。他长胖了些,这么一晃,手臂上的软肉该一哆一哆的抖了,摸上去像抓住了一团水似的……可爱的,可爱的宝贝……

  他模糊睡了一会儿,很快惊醒过来,楼上楼下地找,翻到半瓶艾司唑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了,管不了那许多,吞了两粒,稍稍和缓了情绪,开车去了钱医生那儿。

  诊室里有其他病人,他坐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子,已经快要中午了,钱医生才送病人出来,见到他很是讶异。

  两人在诊室里对坐,钱医生看他面色煞白,右手绑着绷带,额头还有伤,询问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沉默,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钱医生一时坐立难安,犹豫半晌,还是把了解到的黎有恨的情况说给他听,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迹递给他,道:“我都记下来了,你看看吧。”

  他便拿起本子翻开,一页一页地看,翻完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根,凑在嘴边,并没有抽。烟雾袅袅铺开,掩住他的脸,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像是雨雾天中亮在街边的路灯,忽闪着黯淡的光,湿漉漉浸满雨水。

  临走前,他要求她开些药,她没有同意,说好好的怎么要吃药呢?他答说他病了这许多年,从来没好过。她迟疑良久,只给了他一周的药量,请他一周后再来见面聊聊。

  从医院出来,马上又接到秘书电话,说公司要开股东大会,让他立刻过去。路上不舒服,头晕眼花,又是咳嗽,耽误了一阵子,赶到公司时已经迟到了,从电梯出来,远远就听见樊潇的怒骂声。

  “你们——你们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有我的提拔,你们能有今天?真是荒唐,荒唐!公司是我一手创建,没有我,哪会有如今的规模、地位,你们凭什么,又有什么权利弹劾我?”

  他拐去茶水间泡了杯茶,端着进了会议室。樊潇见到他,拿起手边文件就朝他砸去,骂道:“是不是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喝着茶,沉默无言。他不开口,满屋子股东也都个个低眉垂眼,不敢说话。樊潇见此情形,气得浑身发抖,她望着安然坐在那儿,西装革履,冰冷而惨白的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一开始的几年,她担心事业后继无人,逼迫他踏进金融这个圈子来,原以为他只对什么熏香书画感兴趣,不想竟在暗中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用的什么手段笼络的这些股东,现如今这状况,倒是她白白为他打工了这许多年!

  “樊寒枝,你以为区区一个股东大会就能弹劾得了我?我告诉你,没那么简单,我们走着瞧……”她猛拍一下桌子,目光凌厉地扫过其余人,咬牙切齿地喃喃念道:“你们都给我等着……”

  她拿起包要走,路过樊寒枝身旁,樊寒枝叫住了她,断断续续咳了几声,很是颓靡地开口说:“你告诉我恨儿在哪,我不跟你争,公司原样还给你。”

  “哼,我不是跟你说了,除非我死……你别想见他,也别想把公司从我这儿抢走!”说罢便摔门而去。

  当晚,“樊家母子决裂”的消息就传遍了金融圈,过了几天,渐渐发酵到新闻和互联网上,也不知樊潇花了多少钱,舆论一边倒地偏向她,又有许多八卦狗仔爆出关于樊寒枝的莫须有的黑料,应该也是樊潇的手笔,紧接着又是什么樊寒枝被剥夺了继承权,什么断绝母子关系。

  外界闹得沸沸扬扬,他全然不顾,待在庄园养病。Ethen每天下午过来给他检查伤势。派出去找黎有恨的人都没传回来什么消息。樊潇之前说过要把他送去看病,所以起初就把搜寻范围限制在樊家投资或者资助过的疗养院和精神病院里,但都一无所获,近来开始在他自己投资过的医院里打探消息。其实论人脉他不输樊潇,可消息放出去,全都石沉大海。

  期间邢疏桐试图联系他,她似乎在别国出差,短时间赶不回来。他没有心情同她纠缠,一个电话都没有接。

  他睡得很少,总是从梦中惊醒过来,耳边长久地回荡着黎有恨的哭声,一想起黎有恨就心悸头痛,胃里痉挛,一颗心火一样灼烧着。不是没有经历过分别,有那么几年,甚至是自己狠心不去见他,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那时是如何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钱医生开的药早早吃完了,再去,她便不愿意再给他开。他去别的医生那儿,药是拿到手了,吃下去却奇怪地不见效。

  和樊潇还在为公司的事情纠缠,有几个股东被抓了把柄,倒戈到她那一边去,情势于他而言慢慢不利起来。还是没有黎有恨的消息。

  渐渐天气冷下来了,卡城不像苏市,九十月份已经要穿大衣,再往后十一月气温就是零下了。花园里草木凋敝了大半,只有冷杉和常青树绿着,却也并不繁郁,总被狂风吞吃掉几根纸条或是几团叶子。

  那天晚上下着冷雨,他睡不着,开了车去街上打发时间,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圈,回过神时已经在下城区,车子驶入一条黑黢黢的街道。在一条巷子口,他停下车,降下车窗点了根烟。近处垃圾桶旁站着个戴兜帽的小伙子,频频朝他张望。他懒懒超那人勾勾手,那人便跑了过来,说:“最后一袋了,下雨这么冷我赶着回去,便宜点给你八百,要不要?”

  他从钱包拿出纸钞递过去,换回来一包粉红色的小药丸。

  “粉色?”

  “嗯哼,近几年才出的新货,叫‘粉梦’。对了,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过几天还有批货要来,我给你留几包?”

  他看着那药没说话,那小伙子已经把写着号码的一片碎餐巾纸丢进来,转身跑远了。

  他吸了口烟,胸前灼痛起来,忍不住地咳嗽,看见自己呼出的气化成淡淡白雾,不知不觉天竟这么冷了,想到黎有恨,他脆弱的宝贝,是他自己呼出的一口气,像这阵雾一样,离了他就散了,找也找不到,会不会其实已经消失在这世上了?

  他瞧着手里烟头火星一闪一闪,亮了片刻便熄灭下去,整条街上唯一一点光就这么消弭了。雨绵绵细细,落下来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他闭上眼睛,伏在方向盘上,攥紧了那袋药,深深地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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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在暴力血腥及限制情节,心智不成熟的读者酌情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