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59章 59.囹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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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哥……”

  猛地一阵失重感,黎有恨睁开眼睛,恍恍惚惚,视线还朦胧着,下意识翻身去摸床畔,手掌贴着枕头抚了抚,被一股灰尘味呛得咳了几下,逐渐清醒过来,伸手去摸床头夜灯,几次失手,才发觉这儿不是庄园的卧室。

  他侧耳去听周围的动静,可耳边只回荡着自己在梦中的呢喃,似乎其实还没真正醒过来。这么一想,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再躺下去,忽而听见外面有人讲话,隔得远,模模糊糊辨不清楚,他便下了床,摸索着走到门边,贴在门上偷听。

  一个女声在说:“你要教训你儿子,我管不着,但把我牵扯进来干什么!”

  另一人回:“我担心出纰漏,就没告诉你。”

  他听出来是邢疏桐和樊潇,只觉得她们说话奇怪,把耳朵贴紧了门再听。

  邢疏桐说:“你觉得我会碍事,那就挑个我不在的时候把事情静悄悄地办了,非要今天么?”

  “你确实不在场。”

  “是,我出去接电话了,我不在,可今晚是我约他来见面,他难道不会觉得是我和你在合谋?”

  “你怕什么?”

  邢疏桐突然冷笑一声,黎有恨吓得后退半步,樊寒枝三个字在耳朵里横冲直撞,扰得他心慌意乱,还来不及细想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只听邢疏桐又道:“我怕什么,我怕你看不住他,让他逃了,到时候闹个天翻地覆,你我就全毁了。”

  樊潇用一串轻笑回应了她,她还是那副冷然的语调,“现在这种情况,这婚必须得离,出了这么多荒唐事,我再不脱身,只怕到时候要给你们陪葬,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伪造也好,强迫也好,协议书上必须有他的签名。”

  “疏桐,你知道我不会让你们离婚。”

  “你现在更应该想想,他要是逃出来了你要怎么办,你不会以为他还是个孩子可以任你掌控吧?到时就算你们母子一场,他也是不会留情面的,更何况你还把黎有恨掳来了——”

  黎有恨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拉开门现了身。那两人听见动静都看过来,樊潇直皱眉,而邢疏桐瞥他一眼,又转头问樊潇:“这一个也要关着么?”

  樊潇没应声,她便没再追问,从包里拿出名片递过去,说:“有什么话都跟我律师讲吧,我要走了。”

  樊潇伸了手,却没接,一掌拍开她,那名片便掉在地上,黎有恨视线跟着往地上移,原本只准备瞄一眼,但却怎么都没能再挪开眼睛。

  他看见一长串殷红的血迹横在她们两人间,往前延伸到楼梯口,变得越来越浅小,往后蔓延到一间房门前,越来越深而多,像是从那门里流出来的一条血红的河,只来得及漫到楼梯就干涸了,又仿佛这点点滴滴的血是剪纸画上的虚线,有一把巨大的剪刀正沿着这条线将走廊对半剪开,地动山摇,走廊这一半要塌了,他慌慌张张,踉跄着走到另一半去,扶着墙,另一半也往下倒,将他甩到那一半去,他就这么摇摇晃晃走到樊潇身边,颤声问:“妈,我哥呢?”

  樊潇仿佛没听见,低头朝楼下喊道:“上来几个人!”

  楼下便响起凌乱的脚步,像踏在他身上,他心惊肉跳,一把推开樊潇往里跑,到了门前,脚下一滑,仰面摔在地上,沾了满手满裤子的红,黏腻的甚至还是温热的触感缠在手上,冲鼻的腥味直往脑袋里蹿。

  他头脑恍惚,眼前发黑,边喃喃念叨着“这是梦”边手脚并用爬起来往门里去,进去了,里头没开灯,但月光很盛,描摹出了所有东西的轮廓,翻倒的桌椅书架,碎裂的摆件,散落的书,窗帘下有个东西在发亮,他往那儿走去,但仿佛踢飞了什么,睁大了眼弯腰去看,是一把染血的拆信刀。

  他不是没拿过刀,不是没有拿刀伤过人,不是没有看过血,可是现在他怕得惊叫起来,用最后一点力气跑到窗边,一把抓起那亮闪闪的东西,原来是手机,樊寒枝的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但顽强地亮着。

  这时候有两个人冲进门来,架着他往外走,他任由摆布,只紧紧盯着那手机。到了外头走廊,樊潇还在那儿站着,对那些人说:“把他看牢了。”

  回到房里,他深深地嗅闻到与方才同样的灰尘气,头顶灯罩边飞着几只蛾子,能听到它们撞灯时的哒哒声,碎裂的手机屏幕刺痛着手心,沾染在身上的血腥味渐渐弥漫了整间房。一切都残酷的真实。

  他倒在床上,但想着,这一定是场梦,一定是他老毛病又犯了,又开始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了,明明刚才还在庄园里,怎么可能突然就到这儿来了呢?不可能的。只要再睡一觉就好了,到时一定得听樊寒枝的话,去钱医生那儿好好看病,好好吃药。

  捱过了一个破裂的夜晚,他再次醒过来,打量四周,还是那间屋子那个天花板,什么都没变,手里还抓着那只手机,这会儿屏幕彻底不亮了。他直挺挺僵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精神也是一样麻木,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他,循声去瞧,钱医生正坐在床畔,不知何时来的。

  “有恨?你——”她看见床单被子,还有黎有恨身上干涸而发黑的血迹,有些心惊,“你这是怎么了?起来我看看。”

  黎有恨一脸木然,一动不动。钱医生便拽他起来,拉着他坐到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他,边说:“一大早你妈妈就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看看你,我以为你在庄园呢,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些——这些血是怎么回事?”

  她没看见他身上有伤,去摸他的手,看见掌心有被碎片划破的细痕,要把那手机拿出来,他固执地抓得紧紧的。

  “恨儿,到底发生什么了?这是你的手机?”她柔声问。

  他摇摇头,眼睛空洞地盯着地面,开始掉眼泪,哑声说:“我哥的。”

  “那怎么碎了?你哥哥人呢?是不是跟哥哥闹别扭,到妈妈这儿来住了?”

  他还是摇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钱医生见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起身去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看见窗下站着四五个保镖,都抬头朝她望过来,她皱了皱眉,退回屋子里,收拾了染血的床单和被子,说:“有恨,我去找套新衣服来给你,你先洗个澡好吗?”

  他只是垂着头坐在那儿哭。她叹了口气,推门出去了,在楼下见到几个帮佣,询问昨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各个讳莫如深避而不谈。很快有人找来了新床单和衣服给她,端着早餐和她一同上了楼。

  原本以为黎有恨不会听她的话,没想到一进门,听到浴室里有水声,于是敲门把衣服递进去,说:“有恨,今天天气特别好,你洗完出来吃个早饭,我们去院子里走走,说说话,好吗?”

  里头黎有恨还没应声,那与她一起上来的帮佣先开口道:“他不能出房间。”

  “什么?这——”她想到窗下那几个保镖,眉头紧皱,“是他妈妈的意思?”

  “是。”

  “胡来!怎么能把人这样关着!”

  那人低眉垂眼,没有说话,默默走出去了。她马上给樊潇打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没有接通,心里憋着股火气,向医院请了假,准备等樊潇回来当面和她谈。

  她铺好床,黎有恨也洗完澡出来了,坐在窗边小桌上,盯着早餐出神。她知道他一定没胃口,劝了几句,搬出樊寒枝来哄他,说饭还是得吃,不然把身体饿坏了,樊寒枝知道了一定会生气。

  他动了动,慢吞吞拿起盘子里的吐司片,小小咬了一口,眼泪又往下落,呢喃着说:“我乖乖的,我听话……哥哥喜欢听话的小孩……”

  那吐司像块海绵似的,遮在他唇上颊上,把眼泪全吸走了,不一会儿仿佛都膨大了一圈。

  钱医生心中不忍,坐立难安,只觉得房里压抑得喘不上气,一整天借了许多借口进进出出,一会儿说去拿几本书来给他解解闷,一会儿又是去拿画笔本子,一会儿又拿来一个平板,放在桌上放电影。

  黎有恨一直坐在桌前,雕塑似的没变过姿势。

  到了晚上,钱医生听到前院传来的车声,如蒙大赦,对黎有恨说去问问樊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有樊寒枝的消息就带来告诉他。

  他抓着她衣袖,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哀哀地说:“我等你,你一定要跟我讲的。”

  她点点头,心口沉沉地下楼,正遇到樊潇进门。樊潇见了她很是讶异,边往餐厅走边说:“你怎么还在?”

  她亦步亦趋跟着,上午对樊潇的那点儿火气不知怎么都消了,现在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态度也软,好声好气地问:“有恨他哥哥呢?”

  樊潇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怎么?”

  “就是问问,往常他们都在一起,今天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兄弟也可以分开住。”

  “所以有恨是搬到这儿来了?”

  “嗯。”

  “那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身上全是……血。”

  “我怎么会知道,”樊潇瞥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他没跟你说?”

  “怎么问他都不开口。”

  “昨天大半夜他突然跑到我这儿来,就是那副样子,可能跟大的那个吵架了吧,我知道他们处不好,总会有这一天的。”

  钱医生皱了皱眉,早晨黎有恨那样哭着叫哥哥,刚才又那么急迫地想知道樊寒枝的消息,哪里像是吵架了,况且就算吵架,弄得满身血也实在可疑。她斟酌着说辞,正要再说话,樊潇已经要赶她走,说让人开车送她回去。

  她连声说“不急”,又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不让他出房间?”

  “我也是为了他好,你不是不知道他病起来什么样,都能对我动手。”

  “就算这样……也不能关着他限制他的自由,先不说这样违法,尤其他这种情况更应该多与外界大自然接触接触。”

  樊潇面色不虞,沉声道:“你小心说话,我花钱雇你,你就听我的安排,有那么难做到么?少管闲事,否则有的是办法让你身败名裂。”

  钱医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身要走,樊潇又叫住她,说:“听说你在做的研究项目缺资金,明天我给你汇钱,你回去注意查收。”

  “这——”

  樊潇摆摆手,“走吧,我不准备留你吃晚饭。”

  打一棍子再给颗枣,钱医生哪里看不出来她的伎俩,偏这颗枣还不得不吃。她边往楼上走边觉得喉咙里卡着那枣核,戳得气喘胸闷,生疼,进了屋跟黎有恨说话,声音都是哑的。

  “有恨,你妈妈说昨天你半夜一个人跑来这儿的?”

  黎有恨眼神混沌,沉默半晌才嗫嚅着说:“我……我不记得了,本来我在庄园睡觉……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你身上的血呢?一直都有?”

  他眨眨眼,眼里清朗起来,说:“不是,是在书房,书房里有好多血,走廊也有,是我哥哥的血……”他又哭起来,“哥……呜呜……”

  “真的是在书房沾到的血?会不会你记错了,或是梦到的?”

  “梦……”他脸上神情又凝固住,“梦……那我现在也在梦里吗?医生,你把我叫醒好不好?”

  钱医生握着他的手,想他竟病成这样,和樊寒枝在一起倒还看不出有多严重,明天大约得带着药过来给他吃了。

  她又说了些话,但黎有恨全都没听进去,他望着窗外披着银亮斗篷的夜,深深地觉到一种荒芜,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能肯定我没有死吗?在七岁那时候,或者失去一边听力的那年?或者那一次要从樊寒枝车上跳下去,还是在那座游艇上,其实他用酒瓶划伤了动脉,还是在马场尽头的那条河,他跳进去死掉了?其实这些全都是他的梦他的幻想?

  思绪忙乱得像被惊扰的蜂群,在脑子里肆虐冲撞,他捂着作痛的脑袋,跌跌撞撞走回床边躺下,握着无名指上冷冰冰的戒指,倦怠地闭上眼睛。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三天,或者十三天,可能是三十天,他不知道,只知道枕头湿了干,干了又湿。

  钱医生每天都来,她开了好几种药给他吃,每次都说:“你乖乖吃药,明天哥哥就来看你了。”

  可是明天樊寒枝也并不出现。

  有时他会想,或许樊寒枝死掉了,流那么多血,其实是被樊潇杀掉了,埋在院子里什么地方,所以要有保镖守在下面。

  他整夜地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还是醒,冷汗浸湿了床单,想着樊寒枝就躺在下面冰冷的土里。

  钱医生再一次过来的时候,又听到那番“哥哥明天就来”的说辞,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摔了水杯,把那些药丸抛出窗外,举起餐盘里的叉子对着她,尖叫着斥责她骗人。

  很快就有保镖进来控制局面,那天是周末,樊潇没有去公司,也出现在门口,远远地冷眼看着他。

  他被她看一眼就怕得发抖,退到角落里,用叉子抵着自己脖子。几个保镖不敢再上前,僵持了一阵,樊潇开口淡淡地说:“你们都出去。”

  一行人鱼贯而出,樊潇还是站在门口,仿佛房里是什么不能踏足之地。于是黎有恨便上前,跪倒在她脚边,哭得接不上气,求她说出樊寒枝到底在哪里。

  “你要知道他在哪干什么?”

  “妈——”

  “闭嘴!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可能允许你们两个再见面,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活不了,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习惯。”

  黎有恨顿了顿哭声,紧抓着她裤角的手松了松,忽然抬头看向她,“哥哥在哪,在哪?你把他还我,把他还我!你不能这样!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我只是爱——”

  “你还说!”

  她突然抬脚朝他肩膀猛地踹了一下,随即俯身过来甩了他几个耳光,“你才几岁,懂什么是爱?你走了歪路,不要紧,我带你回正道上,至于那一个,他那是爱你么?他只爱沈寂一个,还要我说几遍?还有,实话告诉你,我没有强迫他也没有关着他,是他自己不想来见你!”

  她的声音冰块似的往下掉,落进他衣服里,冻得心口绞痛。他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摸索着握住掉在身边的叉子,突然跳起来往她身上扑,要把那叉子扎她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他说他爱我,他只爱我一个!你们全都在骗我,都在挑拨离间!”

  樊潇躲了一下没躲开,那叉子贴着她的脸直划到耳垂。

  “你疯了,你疯了!”她大骂着,叫来保镖,几个人合力把黎有恨压在地上,夺了那把叉子。

  黎有恨嚎哭着,嘴里不断地念:“哥哥不是不要我,也不是不想见我,他要我,也爱我,只爱我……”像在一遍遍说服自己。

  樊潇捂着脸上的伤,气喘吁吁,见他这幅疯癫模样,对几人说:“明天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让钱医生以后都别来了。”

  这时候忽然另有位保镖从楼下跑上来,举着手机递到她耳边,说:“是医院。”

  那头做贼心虚般的叫了她一声后就不敢再说话,她皱起眉,马上觉察到不妙,吼道:“你们真是一群废物!废物!”当下只觉得怒火攻心,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倒下去。

  几人手忙脚乱来扶她,她吊在他们臂弯里,只余脚尖点着地勉强站着,气得浑身发颤,有气无力地说:“马上、马上就把他送走,别让任何人知道,再多叫些人过来守着这里,快去——等等,把他手上戒指给我摘了。”

  几人一拥而上去抢,黎有恨尖叫着又踢又打,把拳头藏在胸前,可哪里敌得过他们身强力壮,手腕被握着折了一下,一下子就没了反抗的力气,痛得满头冷汗,意识模糊,恍惚间仿佛听到了戒指磕碰在地面上的声音,宏大得像是飞机从头顶越过,阵阵轰鸣的音浪将他浑身的血肉骨骼都震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