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57章 57.风雨(上)

  =

  过了一周,樊寒枝接到秘书请他去公司开会的电话,他才知道樊潇因为生病住院了。

  他先去公司帮着处理了一些紧急文件,开了两个会,下午接黎有恨一起到医院看樊潇。谁料病房里没有人在,向护士打听过后才知道她竟然在做胃穿孔修复手术,要到晚上六点才能出手术室。

  两人便坐在走廊等。手术小,他们对樊潇的感情也不深,都没有什么担忧的情绪,黎有恨无聊得直打哈欠,真要睡又睡不着,坐也坐不住,翻来覆去地折腾。樊寒枝哄也没哄好他,后来想着来得匆忙,花都没买一束,不如就趁这时候去买花。找了家附近的店铺,走着去走着回来,恰好樊潇也被推回了病房。

  麻醉药效还没褪,护士说她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后才会醒,两人又只好坐下来等。或许是走了一段路累了,黎有恨这回倒是安静下来,坐在樊寒枝怀里和他一起看了会儿杂志,很快就睡着了,但模模糊糊还是能听见医疗器械的滴滴声,后来又隐约有说话声。

  他不安地动了动,感觉樊寒枝的臂弯拢过来护住了他,心头稍稍松了松,下一秒却有东西碎裂的声响在耳边炸开,惊得他立刻睁眼,意识还朦胧着,视线也模糊,只瞧见一团血红直直地朝面颊飞过来,再一眨眼,樊寒枝手掌掩过来,把他护得更紧了。

  垂眼望下去,看见刚从花店买来的那束火红康乃馨摔在地上,已经面目全非。

  他尚且还在愣神,樊潇又把一只杯子砸过来,正打在樊寒枝腿上。樊寒枝即刻起身,带他往门口走,他踉跄跟着,回头去看樊潇,见她竭力支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对上他的目光后脸色铁青,浑身发颤,下巴抖得仿佛要掉下来,抬手指向门口,野兽般恶狠狠地嘶吼道:“滚!滚出去!”喊完,一歪身倒向床沿干呕起来。

  黎有恨吓得不知所措,一头雾水,颤颤喊一声“妈”,要往床边走,但又被她一句咬牙切齿的“畜生”逼得把脚收了回来,不敢再说什么,跟着樊寒枝出了病房。

  一路浑浑噩噩,走出住院楼大门,天色晦暗,樊寒枝又走得快,下台阶时他不小心绊了一跤,这才如梦方醒般回神,问道:“哥,妈妈为什么生气?”

  樊寒枝没说话,半蹲下来检查他脚踝,听到他说不疼,才又站起来,抚了抚他脸上的睡痕,说:“哥哥不知道。”

  “真的?”

  樊寒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好像听见你们在说话。”

  “我问她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那她怎么说?”

  “她说她没有我们这样的孩子。”

  黎有恨神色一僵,垂下眼来,看见他手背上有被花朵枝条打出的红痕,便握住了,靠近了些,踮脚抵住他额头,轻声说:“哥哥真的不知道?”

  樊寒枝摩挲着他细嫩的指尖,把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摆正了,握着他的手细细打量,半晌,说:“打马球那天中午,她去了庄园。”

  黎有恨一怔,抬头看过来,昏昏的暮色染红了他的眼角,他眼里似乎有泪,闪着潋滟的水光,睫毛扇动间都是夜风软暖的韵调,脸上倒是没有显出多少凄惶,比樊寒枝预想中镇静。

  “你看见她了?”黎有恨问。

  “没有,管家见到她了。”

  “那今天……怪、怪不得……”他反握住樊寒枝的手,“怎么办哥?我、我有点……”

  “别怕。”

  “我不怕她,我怕她把我们分开。”

  “不会,恨儿,谁都不可能把你从哥哥身边抢走。”

  “那……你呢?以前你……”

  樊寒枝吻了吻他的眼睛,覆上他嘴唇,说:“哥哥从来没有不要你。”

  *

  两人再没有去过医院。樊寒枝请了最好的护工和营养师去照顾樊潇,但他们都被樊潇赶了回来,樊寒枝也就没再在她身上费心思。

  黎有恨很是提心吊胆地过了一阵子,总担心樊潇会来兴师问罪,强行把他带走,或是用什么手段逼迫樊寒枝放弃他,整日焦躁难安。可是一直到了八月份,生活还是诡异的安静,樊潇仿佛和黎铮一样消失在两人的生活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做手术元气大伤需要休养,她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按照她工作狂的性格,也或许是在公司忙得不可开交。

  偶尔他陪樊寒枝看财经新闻,从主播口中听到樊潇和公司的名字,陌生得仿佛与他们真的毫不相干。

  钱医生开的安眠药逐渐吃习惯了,一晚上无知无觉,闭眼睁眼之间天就亮了。吃饭也有了胃口,白日里无所事事,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小肚子都胖出来。只是看着还是没什么精气神,一副气血虚亏的模样。

  这期间他照常去钱医生那儿。有时结束后,樊寒枝会带他去餐厅吃饭,逛逛街散散步,看电影或是听音乐会,于是每次面对钱医生,他满脑子都只想着一会儿能去玩儿,哪有什么心思好好地跟她说话,再加上樊寒枝铜墙铁壁似的挡在他和钱医生之间,这么长时间下来两人的沟通毫无进展,还停留在“最近做了什么”“睡得好吗”诸如此类上。

  后来入了八月就一直下雨,樊寒枝担心他出门吹风受凉要生病,连医院都不去了,请钱医生到庄园来。他也越发懒散,在床上躺一上午,下午在书房陪樊寒枝写毛笔字,看看书,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了,吃饭喝水都是樊寒枝喂到嘴边,有时恨不得一步路都不走,常常被抱来抱去,脚都不沾地。

  这么过了半个月,天终于放晴一回,下午两人到花园里晒太阳。草坪还没干,踩一脚鞋子都能被浸湿,樊寒枝牵着他在石板路和鹅卵石小径上散步。远处有几个园艺师在修整歪倒的小树木,剪灌木丛。路过花圃,在风雨中凋败的花叶直洒到小路上,还没有人来收拾这里。

  脚边有几朵蓝色飞燕草,看着还是完好的,他弯腰去捡,在两旁草丛里看见更多的蓝,星星点点的,便全收集起来,用衣服兜着要带回去。

  樊寒枝挑了朵开得最盛的别在他耳后,笑着问这么多全捡回去拿来做什么,他眨巴着眼睛说不出来,脸颊浮着红,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风一拂他耳后那朵蓝,花瓣飘荡着剐蹭过他眼角,沉静的蓝色仿佛延到他眼睛里去,和他对望着,觉得自己仿佛被蔚蓝广阔的海包裹住,融进去,分不出你我了。

  他低头吻他,勾着他舌尖着实缠绵了一阵儿。后来去找园艺师借了把剪刀,把攀在花圃篱笆上的藤蔓剪下来,围成一个圈,缀上飞燕草,做了个花冠给他戴着。

  黎有恨扶着花冠歪头朝他笑,又把手上戒指比给他看,说:“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反正哥哥是牢牢套住我了。”他瞥一眼樊寒枝手上婚戒,扭头往前走,边走边说:“那我呢?我有牢牢套住哥哥吗?”

  樊寒枝慢吞吞跟在后面,“哥哥早就已经属于你了。”

  “哼,就会骗人。”他回头投来一个有些幽怨的眼风,迈开步子要跑,被樊寒枝一把拽回来抱住了。

  “别乱跑,哥哥会找不到你。”

  黎有恨搂着他脖子讨吻,甜甜地应道:“知道啦。”

  两人卿卿我我地逛完花园,回屋的时候碰到管家领着好几个园丁过来,他们推着好几车的花,应该是来修缮花圃的。管家说黎有恨想吃的桂花糕已经买来了,在厨房热着。

  他道声谢,迫不及待地拉着樊寒枝回去,进屋后直奔厨房,穿过长走廊路过会客厅,扑鼻一阵清冽的茶香,还以为是哪种花的气味,目光一扫,蓦地瞧见坐在沙发上的樊潇,端着茶杯,一脸漠然地望着他,顿时心惊胆战,不自觉往后退步,撞在樊寒枝胸前,腿软得要往下跌。

  樊寒枝扶住他的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落落大方朝樊潇看一眼,再低头附在他耳边说话,最后又亲了亲他,牵着他走到樊潇对面坐下了。

  樊潇仿佛并不生气,只是面色冷峻地打量他们,或许是大病初愈,又没有化什么妆,显得瘦削而更为刻薄,笔挺的坐在那儿,浑身都是威严凛然,掷来的视线有千斤重,压得黎有恨抬不起头。他把那花冠摘下来放在茶几上,往樊寒枝身边靠了靠。

  原以为樊潇要大发脾气,再怎么说也不会如此平静,现在这样,反而叫他愈发发憷,手心里腻了一片汗,五脏六腑颤个不停。

  樊寒枝倒很松弛,手腕垂在他肩上,指尖拈着他耳边的碎发把玩,见樊潇一直不说话,便先开口,问:“有什么事?”

  樊潇喝一口茶,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过来看看,最近你们两个忙什么呢?”

  “都亲眼见过了,怎么还要来问。”

  樊潇闻言心头一梗,险些把茶杯脱手摔出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不住地泛恶心,一句话把她脸上冷静自持的面具击得粉碎,气得双手直发抖,还是把茶杯摔了,怒目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是不是疯了!怎么能……怎么能!”

  她吼完,再也坐不住,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的两个儿子,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如此安然自若地坐在那儿,衬得她这样大惊小怪歇斯底里,仿佛“乱伦”“背德”距他们十万八千里。

  怎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哪里出了问题?记忆中樊寒枝和沈寂婚后两人那般恩爱,他对黎有恨又那么冷淡,难道是黎有恨主动?他被黎铮带走时还那么小,像棵幼苗被连根拔起来,重新栽进陌生的土壤里,一定是昏头昏脑而迷茫惘然,看着黎铮日日流连在花丛里,哪里会懂什么是爱?他扭曲地长大了,长歪了,忽然一夜间又与樊寒枝重聚了,错把亲情当成了爱。一定是这样……可他不懂,樊寒枝也不懂吗?就这么纵着他胡来?

  她定了定神,捂着隐隐作痛的胃坐下来,看向樊寒枝。这一个是从小就在身边养着的,眉眼和性格,哪哪都像她,可长到三十多岁了,仿佛现在才真正认识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望进他眼睛里,可什么都瞧不见,黑黢黢一片死寂的水。

  黎有恨呢,缩着肩膀,低眉垂眼,养胖了,脸比前段时间圆润不少,但依然泛着死气沉沉的白,头发被吹得乱蓬蓬,脑袋歪斜地沉在樊寒枝肩头,仿佛折断了脖子的一只洋娃娃。樊寒枝捏了捏他手掌,他像被激活了似的动起来,爬到他腿上坐着,侧头用余光怯怯地瞥向她这边。

  她一愣,只觉得一把火从胃里烧上来,涨红了眼睛,往前一扑,半蹲在黎有恨跟前,几乎是带着哭腔,颤声说:“恨儿,恨儿,你看着妈妈,你生病了好吗?你生病了,所以才会这样,你跟妈妈走,妈妈带你去看病,你不能再和他待在一起了!”

  她抓住黎有恨手臂拽了拽,黎有恨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转身凶恶地推开她,喊着“不要”。她摔在茶几上,茶水翻了一地,花瓶也碎了,那飞燕草花冠也被她不小心打飞出去。她两个儿子,谁都没来扶她,黎有恨倒先弯腰去捡花冠。

  她喘着粗气,冷笑一声,自己踉跄站起来,把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理了理衣服,拿过包挎在肩上,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樊潇了。

  她垂眼轻蔑地看着黎有恨手里潦草的花草,开口讥讽道:“就送个这样的东西给你么?当初他对待沈寂可是要大方多了,几百上千万的名贵字画眼睛都不眨就买下来了,瞧瞧现在他给你什么?”

  樊寒枝皱了皱眉,起身挡住黎有恨,冷声说:“我让司机送你。”

  “免了。”她又笑,眼睛一眨,滚下几颗泪,马上抬手抹掉了,继续说:“你以为他爱你吗恨儿?我亲眼看着他和沈寂恋爱结婚,我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我把话放在这儿,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爱上除沈寂以外的任何人。”

  “你乱说!不是!不是!”黎有恨两手握着花冠,身体紧绷,尖叫着,字句模糊得失了音调,像被猎枪打中的鸟儿,只是在凄惨地哀鸣。

  樊潇仍要刺他,道:“他现在还是疏桐的丈夫,真的爱你,怎么会和别人结婚?”

  “没有!不是!”

  “怎么没有,哪里不是?”

  樊潇逼问着,他突然像琴弦被崩断了一般,脱了力地往后倒,摇摇晃晃,颤个不停,抽噎起来,一时间只顾着哭了,恍恍惚惚好一阵子,才隐约听见樊寒枝在叫他。他眨着眼睛,渐渐回神,樊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樊寒枝半跪在他身前,去拽仍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花冠,要他松手。

  他握得更紧,抽泣着说:“不要……沈寂有那么多东西,你给他那么多爱,可是我只有这个,我只分到这么一点儿!”

  樊寒枝拧眉看了他片刻,倾身吻住他,趁他分神,一把抢过花冠甩在地上。黎有恨后知后觉,等他退开了,才发觉两手空空,抬手便打,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也不恼,顾不上自己,握住他手掌细瞧,全是藤蔓印出来的深痕,又打了这么一下,手指都胀红了。

  “疼不疼?”

  他抿着嘴巴不说话。

  樊寒枝捧着他脸亲他,舔他簌簌往下掉的泪,说:“恨儿,你怎么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哥哥?她说那些就是为了挑拨我们的关系,怎么能当真?”

  黎有恨眨眨眼,目光混沌起来,惶惶看着他,顿了片刻,往他怀里靠,搂住了他肩膀,“哥……呜呜……”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她就是要让你生哥哥的气,到时候不用她出手,你自己就抛下哥哥跟她走了,是不是?”

  黎有恨用力摇头,急得跺脚,“不是不是,我不走,我不和你分开……”

  “那下次还听她胡说吗?”

  “不了……”

  “以后不管谁跟你说这些胡话,都是别有用心,记住没有?”

  “记住了。”

  “好乖,不哭了,饿不饿?桂花糕还吃不吃了?”

  他哼唧着说:“嗯……要吃的。”

  樊寒枝抱着他往厨房去,拍着他的背继续哄他,把“宝贝我爱你”翻来覆去地说,答应下次出门去珠宝店买一个真正的王冠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