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52章 52.愿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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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寒枝知道他在闹别扭,说了许多好话,不见他态度软下来,但想着到时候宴会上总能哄得他开心,也就随他去了。

  可黎有恨仿佛铁了心不愿意与他和好,生日那天仍是老样子,早上醒来一对上他就瘪起嘴巴,不愿意起床,饭也不吃。

  樊寒枝忙着布置宴会,看不见他的人,心里总惴惴不安,让人守在房门口看着,不让他乱跑。到了中午,端着一碗炖莲子去找他。推门进屋,正巧碰到他从浴室走出来,赤裸着,身上全是水,头发也不吹干就往床上跳,裹住被子又把头埋进去了。小腿露在外面,几处斑驳的淤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褪。他放下碗,坐在床边,拿了红花油抹在他腿上。

  黎有恨打了个哆嗦,扑腾着甩开他的手,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略略瞥他一眼,看到床头柜上的炖莲子,眼神再移过来时柔和许多,自己端着碗乖乖坐了过来,先让樊寒枝尝,自己再喝,边喝边把背给樊寒枝涂药,后来又吹干了头发,莲子汤也喝完了,意犹未尽地舔嘴唇。

  樊寒枝便说:“还有,晚上再炖。”

  他一扭头放了碗,还是不说话,枕在樊寒枝腿上愣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问他,他还是说,越接近晚上越显得焦躁,无缘无故发小脾气,一会儿是床睡得不舒服,一会儿是喝的水太烫,一会儿又喊头痛。到了六七点,管家来送礼服,请他们到宴会厅去。他又嫌礼服是白色,非要穿黑的。

  樊寒枝好言好语地劝,帮他套好衬衫,他自己又脱下来,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大概也知道今晚不去见人不行,总算消停下来,出了房间。

  一出去,抬眼一瞧,满走廊里隔几步就摆一只花瓶,插着荷花。他顿了顿脚步,看一眼樊寒枝,樊寒枝低头亲了亲他。下了楼梯,入目依然是荷花,满屋子的粉和白,穿行在走廊里,被花香熏得头昏昏的,脚下软绵绵,仿佛泛舟在一片荷花池塘里。

  快到宴会厅的时候,他从半开的门里瞧见那一边人头攒动,脚步迟疑下来,摸摸头发又拨一下领结,低头看见鞋带松了,要弯腰去系,樊寒枝先一步蹲了下来。

  他看他微侧着头,垂眼认认真真地系蝴蝶结,灯光和一身黑西服映衬下他的脸愈加白,冷冷的,没什么生气,忽然间想到黎铮那晚说他脸色煞白,心口一刺地痛,霎时间被洪流般的焦躁冲得浑身发软,手心全是虚汗。

  等樊寒枝站起来,他红着眼睛要哭,问他怎么了,他终于开口说了话,喃喃地道:“我、我不知道……”

  他忍着泪,憋得脸颊通红,看着倒才真正是白瓷瓶里一朵粉荷,满屋的花都不及他一个。樊寒枝捧着他的脸亲来亲去,一时有些动摇了,不想让他到人堆里去被各种各样的目光猥亵,不如就两个人出去吃顿饭,现在去餐厅或许还来得及,吃完了饭他再要做什么也全都依着他。

  就在他犹豫的当下,黎有恨目光越过他肩膀再望进宴会门里,仿佛见着了黎铮,挽着一个女伴,一下子掠过去淹进人群里了。

  他眨着眼睛,心里陡然烧出火来,攥紧了樊寒枝衣服,闷声说:“走吧,不然妈妈要不高兴了。”

  话刚说完,管家就从厅里走出来,见到他们就在这儿,愣了愣,马上火急火燎地说,樊潇一直在催,宾客也都在问怎么看不见他们的人。

  樊寒枝也就淡了带他出去玩的心思,牵着他进了宴会厅。

  陆续有人来打招呼,黎有恨心绪不宁,对着陌生人笑都挤不出来,眼睛不自觉就落到人群里,到处搜寻黎铮的身影,手心里浸满了汗,滑腻得连酒杯都握不住,摔了两只杯子,溅得身上全是酒渍,后来被樊寒枝带到角落里去了。正给他擦衣服的时候,樊潇和邢疏桐找了过来。

  邢疏桐见他们拉着手亲亲热热的,脸色铁青,又加上今天她的身份也算是半个女主人,偏樊寒枝又迟迟不出现,丢她一个人在这儿撑场面,实在难堪,更加摆不出好脸,冷声讽刺道:“你掉进哪个温柔乡里去了?”

  樊寒枝只当没听见,捋了捋黎有恨凌乱的头发,把他往怀里揽。

  樊潇视线在兄弟俩身上来回扫,最后落在两人紧握的手上,她抿了口酒,一把拽过黎有恨,说:“恨儿,有几个人妈妈想介绍给你认识,你跟着妈妈走,让你哥和疏桐去招待客人。”

  黎有恨不大高兴地垂着头,想着前几天还听见她在餐厅里说自己见不了人,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意思,但还是没有拒绝,毕竟他确实需要找机会和樊寒枝分开一会儿去和黎铮碰面。

  可临了要走的时候,心口紧得喘不上气,转身伸了手去抓,拽住了樊寒枝的领带。樊寒枝也由着他,就这么被拽着走到他身边去,又把人抱在怀里了。

  邢疏桐火冒三丈,恨他们两人在人前这样明目张胆无所顾忌,走上前挽住樊寒枝手臂往自己身边拉,冷声道:“有恨,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二十岁了,该懂点事。”

  樊潇也很不高兴,说:“这几人不论如何都是要让你认识的,不去也得去,老赖在你哥这里算什么?”又转向樊寒枝,道:“我带他去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回来,你劝劝他,不然他要是在这儿闹起来,本来开开心心一个生日,搞砸了,大家不舒服,他自己以后想起来也不开心,照他的性子,记一辈子仇。”

  樊寒枝和她对视片刻,低头附在黎有恨耳边轻声说:“去吧,哥哥看着你,不要怕。”

  他侧头让脸颊和樊寒枝嘴唇浅浅碰了一碰,把他领带捋直,才总算跟着樊潇走了。来见的这几个人,实在看不出有樊潇口中说的那么重要。有两个是沈寂的同事,戏曲团里的,请黎有恨过几天去团里参观,大约是樊潇授的意;还有附近一所教会学院的校长,听樊潇话中的意思是想让黎有恨到这边来上学,黎有恨浑浑噩噩的,那校长说话根本没听进去多少;最后见了钱医生。

  黎有恨不知道她竟也来了,被她那双眼睛看着,总觉得所有秘密都被窥探殆尽,连藏在心房褶皱里的灰扑扑的小心思也都无所遁形。

  钱医生敬了他一杯酒,又把礼物拿出来给他,或许是听樊潇说了他学戏,送的一只宝蓝色水钻头面,着实华丽。樊潇笑着说让她破费了,把那头面往黎有恨额边比了一比,夸她好眼光,接着又借口离开,让他们两人单独说几句话。

  黎有恨哪有心情,钱医生只好挑起话题,问是不是不喜欢生日礼物。他摇头,一边道谢,一边抬眼去看她的时候,不免又在人群中找黎铮,可这一回却和远处樊寒枝对上了视线,遥遥一眼,仿佛掷过来的一支银亮的长矛,将飘摇的他定住了,心里安稳下来,可被扎的地方血流不止,疼痛难当。

  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不够,又喝了两杯。钱医生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又喝酒,焦躁地咬着杯沿,过了一阵儿,问道:“医生,我哥在您那儿看病的时候,他……他有说过什么吗?比如关于……”

  他抖着嘴唇,一个“性”字含在齿间,吐不出来。

  钱医生犹豫片刻,道:“按理来说我不能泄露关于你哥哥的任何信息……不过其实我没有从他那里知道什么事情,他是我所有病人里最特别的一个,在来看病的大半年里,一句话都没有讲过,他只是按时过来,在诊室里坐两个小时,再回去。”

  黎有恨皱起眉,“是这样……他也什么都不和我说。”

  “啊对了,有一次他说话了,是要走的时候,我送他到医院门口,外面下雨了,蒙蒙小雨,他站着看了很久,突然说‘我好想我弟弟’,他说你哭起来就像卡尔加里下雨,绵绵细细一点声音都没有。”

  黎有恨一霎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惊讶在胸中停了一秒,随即被沉重的痛楚挤出去,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的,原来樊寒枝也是想念过他,可眼泪止不住要掉,竟哽咽起来。

  樊潇听到动静,忙过来查看,对众人陪着笑,掐着他手心低声叫他克制,把他往一旁休息室带,进去了,不料黎铮也在这里,搂着一个女人在调笑,若不是他们打搅,怕是就要在这儿乱来了。

  樊潇沉着脸,终于在这时候爆发了,拿起桌上水杯就往黎铮身上砸,骂道:“恶心东西!滚出去!”

  黎铮懒懒散散,仍好整以暇坐着,那女伴倒跑出去了。

  樊潇气得头昏,再去看黎有恨,见他扑倒在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他实在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父子简直一脉相承。当下也不管了,甩手走了出去。

  屋子里剩父子两个。黎铮给黎有恨递纸巾,说:“怎么了?过生日哭成这样?真不像样。”

  黎有恨把纸巾推走,愤愤瞪着他,片刻后问:“就是她么,刚才那个女人?”

  “不是,那是我的女伴,”黎铮狞笑一声,“我给你找了一男一女,人在外面喝酒呢,现在给你叫来?”

  黎有恨咬咬牙,眼泪往袖子上胡乱一抹,冷声说:“好啊。”

  黎铮领着那一对男女上楼,黎有恨走在最后,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被台阶绊倒,说不清是醉的还是气的,眼前全是重影。浑浑噩噩跟着进了房间,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发上,那男女一左一右拥上来,一个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个蹲下来把手放在他腿上。他闭上眼睛,紧紧握着沙发扶手,指甲都嵌进去。

  黎铮没有走,调暗了灯,正好茶几上放着一瓶酒,打开来倒了三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盒来晃了晃,说:“有恨,爸再给你个好东西。”

  黎有恨抬眼瞄他,摊开手掌去接,看着那几粒小药丸,扯了扯嘴角,哑声说:“我、我有点害怕……你能在门外守着么?”

  “行,今天你过生日,寿星最大。欸,你们两个可得让我儿子玩开心了。”黎铮朝他眨眨眼,推门出去了。

  黎有恨胃里一阵痉挛,强忍着,把那几粒药丸放进口袋,只去喝酒,一连喝了四五杯,手不停地发颤,洒得白西服都要被染红了。那女人笑着,柔声说不要紧张,已然开始脱衣服了。

  他阖着眼帘,站起来走向沿墙的一排长柜,说:“你去洗澡,你去洗个澡再来……”

  于是那女人进浴室去了。他还伏在长柜前,在晦暗的光里摸索着,什么都没抓到,再去翻抽屉,一个个拉开来,终于握到一把餐刀。

  那男人在一旁悠哉喝了两口酒,问要不要他们先开始。黎有恨低声应了,颤颤巍巍地把衬衣从裤子里扯出来,又拽领口,故意扯掉了两颗扣子,解了裤子,松垮垮吊在腰上,又揉乱了头发,在自己脖子上印了几个掐痕。

  屋子里昏昏的看不清,那男人只知道黎有恨在脱衣服,还笑着让他别着急,自己也脱了外套靠过来,从后面搂住他,不想黎有恨却突然回过身来举着那餐刀直直地朝他脸上扎,他躲闪不及,被划了道口子,站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抹了抹脸,看着指尖血迹,还未反应过来,突然听得黎有恨惊声尖叫起来,又一连喊了好几声“爸”。

  黎铮在外头抽烟,听见这样凄惨的动静,心里一咯噔,甩了烟踹开门冲进来,却迎面对上一把餐刀,没收住脚,被一股力推着往前一撞,耳边炸开皮肉吞吃刀子的细闷声响,愣了一愣,低头一看,肚子上一条血口子,黎有恨细瘦的手握着刀柄,在晦暗的光里,不知怎的雪亮,托出一处处紧绷发白的关节和手背上延伸出去的青紫色经脉,略一抬眼,是他狰狞狂乱的脸,一派死寂的灰,眼却涨红,满是血色,滚出豆大的水珠来。

  疼痛渐渐蔓延开来,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喉咙里泄出一长串哀嚎,趔趄着往后退,仰面倒在走廊上。

  房间里那男人见状,大骂一声“疯子”,推开站在门口的黎有恨,一下子跑没了影,女人从浴室里走出来,见了这样一副场景,只是尖叫,吓软了腿跌在黎有恨脚边。

  黎有恨倚在门框上,恍恍惚惚,意识往远处飘,灵魂仿佛离了身体,飘在空中冷眼望着这一切,不一会儿周围闹起来,他眯着眼睛竭力辨认,模糊的视线里来来往往的人,紧接着是樊潇的脸,在面前左摇右晃,分成四五个,围着他转。

  “恨儿!有恨!这到底是怎么了……让你们去叫Ethen和钱医生过来,这么半天了,人呢!恨儿!黎有恨!”

  他被这最后一声唤惊醒了,耳鸣了片刻,眼前渐渐清明,看到樊潇一脸焦急,拽着她的手就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妈……刚才、刚才爸说要送我生日礼物,带我来这里,结果进来两个人,他们……他们脱我衣服,我好害怕,我从抽屉里拿了一把刀,我、我好像刺到人了……是他们拽着我把我按在床上,我不想的……”

  樊潇默默听着,垂眼盯着走廊地毯上那一滩血迹,气得浑身发抖,耳垂上流苏耳饰来回撞在脸颊上,她竭力稳住声音,把黎有恨揽在怀里,“好了没事了,你跟妈妈过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坐下来说。”

  她往楼梯口瞥一眼,见Ethen和钱医生已经上来了,便要把黎有恨往对面房间里带,抬脚迈步的功夫,忽然一声“恨儿”砸过来,黎有恨一怔,随即哭喊着,挣扎不休,要往楼梯口去。

  “哥!哥!”他叫得凄厉,声音简直要把屋顶戳破了,樊潇忙捂住他的嘴,拽着他进了房里。

  等樊寒枝跑到这儿,那门正在他面前“嘭”地合上了,扇出一道冷冽的风。他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四下打量,瞧见地上的血迹,眼前一阵发黑,捶了几下门,听到黎有恨在里面喊他,一声又一声,直把他心都急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