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51章 51.愿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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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喧嚣的林风把月光煮沸了,银亮的水翻滚着溅出夜色的大锅,落进窗户里来,与书桌前小夜灯的暖光混在一起。

  樊寒枝坐在桌前,声音倦倦地和电脑那头的秘书说话。国内公司与客户谈合作时遇到些麻烦,秘书一个人处理不了,事情紧急,只好来找樊寒枝开视频会议,与会的还有几个经理和董事,七嘴八舌。樊寒枝调小了音量,瞥一眼时间,凌晨三点,再回头去看躺在床上的黎有恨。

  从马场回来后,黎有恨一直没有睡着,现在也醒着,和樊寒枝视线碰了一碰,马上翻过身背对他,拉高了被子。所有声音都被抛远了,朦朦胧胧的,却仿佛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身体里骨骼泛出绵绵痛意时带来的细响,没一会儿就闷得喘不上气,在脸上一抹,满手的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枕巾和床单湿了一片。

  他下床进了浴室,简单淋了淋水,穿衣服的时候樊寒枝推门进来了。衣服堆在臂弯还没来得及撩上来,肩膀和背上好几团淤青,明晃晃的光一照,白皮肤更白,青的更青,隐隐发黑,仿佛雪花糕上生了点点霉斑。

  黎有恨从镜子里看见樊寒枝站在门口,皱着眉盯着自己肩膀,像是嫌恶得不愿上前,赶忙拉起衣服掩住了伤,揪着领子把脖颈也裹得严实,转身要走,却又见樊寒枝迎了上来。

  被他抱进怀里,脸颊贴在他肩上,温热的体温蒸出他的泪来,他哽咽着,把真正想问的咽回肚子里,转而说:“会开完了?”

  “嗯。”

  “等我过完生日,你就要走了,对不对?”

  “我不走。”

  “那公司怎么办?妈妈叫你走,你也不走吗?我上次听到了,妈妈让你回去。”

  “我不走。”还是那么斩钉截铁地。

  但黎有恨觉得他一定是在说谎,当初不管怎么样都要和邢疏桐结婚来换取国内那家公司的利益和前途,付出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之前他也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转头就对自己不闻不问八年,现在这么一个小小的谎言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明明一直是哥哥要“跑走”。

  他一想到马上又要分开就头痛欲裂,浑身发抖,不知不觉把衣领攥得更紧,勒得脖子上一条红痕,气都喘不上来的模样。樊寒枝来拽他的手,他怎么也不肯松开,哭着说:“不要……别看,很丑……”

  樊寒枝蹙了蹙眉,捧着他的脸亲他,柔声哄:“没有的事宝贝,别哭了。”

  “可是你刚才……而且你也说过我不好看,你说过的……”

  “哥哥说的假话,谁都比不上你。”

  黎有恨愣了一愣,有些分神,犹疑地看着他。樊寒枝趁这时候一下子拽下他衣服来,握住他的手亲了亲,什么都不给他穿,抱他出去了。

  他还是哭,不愿意睡觉,又说疼,问哪里疼,糊里糊涂讲不明白,樊寒枝说带他去医院,他不愿意,说吃点东西,不肯吃,问他想做什么,又说不知道,最后哄小孩似的抱着他楼上楼下地转,路过放映厅,他手一指要进去,于是两人就待在放映厅看电影。

  后来黎有恨到底还是睡着了,再一睁眼,还在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樊寒枝大约没有睡,熬得眼睛有些红,看他醒了,从小茶几上拿了杯果汁递过来。他没接,不要喝,再看桌上面包和果酱,更不对胃口。

  樊寒枝便问:“那要吃什么?中餐?”

  他想了一阵儿,答:“我想吃莲子,炖莲子加蜂蜜,以前阿姨做给我吃过的,我要吃那个。”

  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弄到莲子给他。樊寒枝沉默着来牵他的手,他也就明白了吃不到,躺在他腿上泪眼婆娑的,又说:“那我想看荷花,苏市园林里那种荷花池,我想看。”

  “过几天,等你身体好了。”

  “哥……”

  樊寒枝轻轻地应了,低头亲他眼睛,呓语般轻声说:“好了好了,恨儿乖……哥哥把荷花拿到家里来给你看,嗯?”

  他这会儿又摇头,“我想要你爱我,只爱我一个。”

  “我爱你宝贝,我只爱你。”这么哄着他,见他迷迷糊糊合上了眼,还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出去,取了几支线香回来点上了。

  黎有恨一觉睡到傍晚,厨房熬了粥,他勉强喝下小半碗,和樊寒枝在花园里散步。远处地平线还余有几绺霞光,风有些大,吞食着树叶,叶子打着卷儿挣扎,在昏昏的暗光里溅出幽暗的绿色。樊寒枝担心他要着凉,走了一会儿就要带他回去,他不愿意,还想再待一会儿,拉着樊寒枝到树下躺椅上躺着。

  他穿着短到大腿的夏裤,确实被风吹得有些冷,蜷起腿贴在樊寒枝怀里,拿着他的手机玩小游戏。

  不一会儿管家来送茶。黎有恨远远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影,以为是樊潇,等他们走近了,才看清是黎铮。他比上一次见时胖了不少,应该是喝醉了,一身酒气,摇摇晃晃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另一张躺椅上,口齿不清地叫了声“有恨”。黎有恨没理他,樊寒枝也没打招呼。

  管家说黎铮刚到,请他去休息,他却执意要先来给黎有恨送生日礼物,只好带他过来了,又说有几件关于生日宴会的事情要樊寒枝决定,樊寒枝就起身走到一边和管家说话。

  黎有恨本想跟过去,黎铮忽然出声叫住他,说:“给爸倒杯茶,我醒醒酒。”

  只好倒了杯茶递过去,黎铮接了,摸索半天都没对准杯口,一杯茶全浇在衣服上,分明没喝到一口,却咂着嘴巴说什么真解渴。

  黎有恨脸上臊红,庆幸没外人看见他这样的丑态,撇过头盯着樊寒枝的背影,闷闷地说:“爸你还是走吧,我不要你来给我过生日。”

  “说什么傻话,你二十岁了,做爸爸的能不来吗?”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来,道:“送给你,爸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黎有恨接过来,发现只是一包印着酒店标志的纸巾,一时间竟不知道他是拿错了,还是确实就只是要送纸巾当礼物,愣了片刻,默默把纸巾揣进了口袋。

  黎铮问他:“怎么不说话?不喜欢吗?那你想要什么,爸再去买来给你。”

  他摇摇头,“不用了,没什么想要的。”

  黎铮侧头瞥他一眼,沉默片刻,忽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歪着身子凑过来,矮下声音说:“这样好了,爸送你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什么?”

  “你看,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二十岁的男人!”黎铮又自顾自笑起来,嗓子紧着,声音一截一截刺出来,目光猥亵,脸颊堆着的横肉往上挤,逼得眼睛不得不眯起来,令人不适的目光退开了,下面又露出一排被酒渍浸黄的牙。

  黎有恨被他这番模样吓着了,心口突突地跳,忽然觉得他那样陌生,不止陌生,简直丑恶,简直邪狞,是一个半人不鬼的东西,自称父亲而站在他面前,张牙舞爪,马上就要从嘴里吐出泥水般的污言秽语来了,果然,听得他说:“身为一个男人,不追求快乐那不是白活了,快乐是什么?嘿嘿,床上那点事嘛。爸给你找两个美人,怎么样啊?”

  黎有恨头痛起来,心跳得更快了,脸色铁青,拿出那包纸巾往草坪上一扔,起身就要走,黎铮又喊住他。

  “诶,怎么了?不喜欢女人,跟你哥一样喜欢男的?那爸也能给你找来,当初就给你哥找过,也是他生日的时候。比沈寂还漂亮的一个小孩儿,不,不小了,二十好几,留着长头发,还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可是一到床上,嘿嘿……”

  黎有恨一怔,霎时间只觉得一股冷意直往骨头里钻,耳鸣目眩了好一阵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跌坐回了躺椅上,黎铮还在一旁说着,如数家珍般的讲细节。

  “那会儿你哥是几岁来着,十……十六?还是十七?不过也不小了,上个床而已,有什么的?我跟他说要送礼物给他,带他去了酒店。但你哥真是没出息,那小孩儿往他身上一坐,他一动都不敢动,眼睛都不敢睁,脸都白了。”黎铮又放肆地大笑起来。

  黎有恨颤着手去倒茶,拿不住茶壶,水全洒在桌上,眼前直发黑,忽然间对樊寒枝在性事上的冷淡态度恍然大悟。十六……那自己就是五岁,还和哥哥待在一起……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有吗?樊寒枝苍白的脸和惶惑的眼神,或是其他不对劲的地方,有吗?回忆不起来,没有一点印象。啊,哥哥……

  “然、然后呢?”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眼泪已经滚下来。

  “没然后了,脱衣服的时候你哥逃走了,啧,你别看他现在威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胆小鬼,男人,连这都做不成,活着有什么意思,是不是啊恨儿?”

  黎有恨感觉有股腐烂的糜臭味往脸上扑,身旁的人彻底烂掉了,烂透了,有蛆虫从骨血和皮肤里钻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他的爸爸是被妖怪侵占了身体,或是被吃掉了?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妖怪?

  他远远地望一眼樊寒枝,在淡薄的月光下,在狂风中,他脊背笔直地立在那里,高大,坚硬,但是模糊缥缈,孤寂,还有沉默,弥散开来的墨色的沉默,从他的十六岁一直蔓延到今天,或许还要覆盖住他整个人生。

  黎有恨低下头,恍惚觉得好像身在梦魇之中,茶杯桌椅,草坪树木,在视线中起起落落,扭曲混合,连同自己,也仿佛被抛到空中又猛然坠下,半晌才缓过来,紧紧捏着茶杯,胸中烧出一团火,烫得眼睛发红。

  他哑声附和黎铮的话,说:“是、是啊……给我也找一个吧……”

  黎铮笑问:“还得是我小儿子!要男的还是女的?”

  “随便……生日宴会上就叫来,可以吗?”

  他说着,抬头看向黎铮。头顶树木挡住了月光,在晦暗的周遭,黎铮只觉得他一双眼睛灼灼发亮,小野狼似的盯着自己瞧。

  樊寒枝和管家说完话,再走回来,黎有恨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说很冷,躲进他怀里被抱着往回走。在浴室泡澡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撩水玩,低头让樊寒枝在他头发上抹洗发水,一闭上眼,所有感官莫名就汇集到后腰,樊寒枝蛰伏的下身紧紧贴在那儿。

  他张了张嘴,讲不出话,喊了声“哥”,回头看他,问:“刚才……刚才我……”舔了舔嘴唇,说:“刚才你和管家说什么了?”

  “没什么。”

  又是这样。沉默和遮掩。黎有恨忽然觉得自己对于他来说仿佛是多余的,仿佛是外头聒噪过头的风,是渴了却没有盛水的碗,饿了却发霉的饼干,是不合时宜,是不可推心,是长在他身上的那条没有退化的尾巴。

  他堵着气,回过头去,一整个晚上再没说过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