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48章 48.八年

  

  当天晚上两人就飞去卡尔加里,加国时间清晨六点落地机场。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晨风带着些许凉意,出来坐车,走了几步路,黎有恨就开始头痛。没有回家,车子往庄园开,进了大门本该停下来了,但樊寒枝让司机从草坪上开过去,一直开到了主宅门口。

  再走几级台阶也就能进门了,淋不到什么雨,樊寒枝仍要管家去拿条毯子来,把黎有恨裹得严严实实。回到房间不过十几分钟,黎有恨身上就烫得吓人。马上打电话给Ethen请他过来。

  等他来了,樊寒枝连寒暄也没有心思,简单告知了情况,Ethen说是上一次的病还没好全的缘故,长途跋涉坐飞机,又被这儿的风雨一激,不病一阵子怕是好不了了,给黎有恨打了一针,约好明天这时候再过来看看情况。

  黎有恨哭了一阵才睡着,他一直守在床边,渐渐也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手臂贴着黎有恨灼热的身体,恍惚间回忆起和邢疏桐去海岛结婚那次,他在车上就发烧;搬进揽月湾那一次,逼他逼得太紧,反而让他动歪脑筋刻意去摔伤了脚踝;还有那一回故意不去接他,他在校门口等了一整夜,着凉生了病;去年这时候在庄园里,他淋着夜雨跑去马场,回来就发烧;更早一些,七八岁被拐走,后腰留了道伤疤……

  那间地下室晚上一定很冷,白天又是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老鼠明目张胆地穿行,或许还会停在他脚边好奇地观察这个小小的人类,一定把他吓哭了,娇生惯养着的孩子,哪里见过活生生的老鼠,也没有哪一天不是睡在温暖的床上。

  这么想着,仿佛听见了他细小的哭声,一边还在呢喃着说冷,睁开眼睛,竟不是梦,自己不知何时躺在床上睡着了,黎有恨正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哭着梦呓。

  他拽起被子往上拉了拉,抱紧他,只觉得他灼烫的额头烧得自己的心钝痛。

  再醒来是听见手机在震动,从黎有恨背包里传来的声音,下床去拿来看,没有备注的一串号码,但还是认出来是郑幽,挂断,再翻了翻通讯录,正要把所有号码都拉黑,郑幽又打来,挂断,还是打,紧接着又发短信。他皱眉,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什么都没动,把手机放了回去。

  第二天Ethen是和樊潇一起来的。那会儿黎有恨刚醒,烧退了,有了点精神,或许还因为来了国外终于能摆脱那神秘的Mr.Z,不像前几天那般神思恍惚了,喝了一杯温果汁,吃了一小块面包,下了床正准备去洗澡。管家却来敲门说那两人来了,樊寒枝就又用浴巾包着他带他出来。

  樊潇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关切地说话,问Ethen这病什么时候能好,Ethen说或许还要几天,她便道:“那等病好全了再说吧,本来妈妈准备明天带你去见钱医生。”抬头看向站在窗边的樊寒枝,又说:“钱医生你知道的,以前你在她那里看过病。”

  樊寒枝拧眉,往这边走了一步,但已经来不及阻止,听见她继续道:“有一阵子你哥学业压力太大,得了焦虑症,就是去她那里看的。妈妈担心你沟通有障碍,特意找的华人,是个很负责的女医生,业务能力也很强。”

  黎有恨反应慢一拍,愣了片刻才仿佛听懂,去看樊寒枝,樊寒枝便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让他靠在怀里。他小声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樊寒枝笼统地答:“上大学之后。”

  其实也并不笼统到哪里去,黎有恨七岁被带走,那年他十八岁,很快就去上大学了,在钱医生那里治疗,用的是学业压力太大的借口,半年多后樊潇以为他好了,他就再没去过。可樊潇不知道,自那以后十三年,今年是第十四个年头,断断续续地,他还是在吃艾司唑仑,几年前和黎有恨重聚之后才慢慢吃得少了。放在揽月湾香室抽屉里的两瓶药,原本是三个月的用量,现在一年了也还剩下大半。

  黎有恨听了不满意地追问,把手从樊潇那儿抽回来,晃着他手臂,一定要他说个具体的时间来。他哪会透露实情,坐下来亲了亲他额头哄了他几句。

  樊潇酸溜溜地说自己简直像个外人。她没有多待,等Ethen给黎有恨打完针,和他一起离开了。

  兄弟俩再去洗澡。樊寒枝怕他还要着凉,只用水给他淋了淋身子,马上就给他穿衣服,抱他坐在洗手池台面上,给他吹头发。

  他低着头,把玩樊寒枝衣服上的扣子,说:“我以为你一直都过得很好……可是,原来哥也会因为学习睡不着觉的?”

  “不然呢?”

  “我总觉得你随便翻翻书都能考第一。”

  “是吗。”

  “嗯,因为你像妈妈很聪明,我就笨笨的,学什么都费力,要花比别人多很多的时间。”

  他垂下手来,撑着洗手台边沿,耸起肩膀把头往樊寒枝手里送,让风吹到后颈的碎发,最后樊寒枝关吹风机的时候,残余的一点热风在他眼前一扫而过,忽然就把他眼中的泪烘了出来。

  他泪涟涟地说:“哥,假如你是因为见不到我生病,你不知道我会多高兴……”

  说完了,觉得不妥,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马上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好像对你来说,比起我不在你身边这件事,完不成学业才更让你难过……你知道那八年我怎么过来的?我生病了,因为你,因为见不到你,我好害怕,也很痛苦……到底为什么你不来找我?”

  他推了樊寒枝一下,樊寒枝纹丝不动,抹掉了他脸上的泪痕,抵着他额头沉默。

  他抽泣着,“很多事情,我也不想的啊,我不想一生下来就讨妈妈嫌,我不想像爸爸,我也想姓樊,想和沈寂一样漂亮完美,想……你爱我。”

  “我爱你。”樊寒枝很快地接了他的话。

  “你说谎……”

  “要我怎么证明?”樊寒枝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黎有恨神色犹疑,良久还是撇过头,又推他,自己从洗手台上跳了下来,拉开门要走出去。樊寒枝喊了他一声,追上来,从后面抱住他往前一撞,门嵌进墙里,他嵌进门里,或者应该是嵌进樊寒枝身体里,不重要了……天旋地转之间已经被迫承受落下来的狂乱的吻。

  他觉得樊寒枝才是发烧的那一个,唇舌比自己的更烫,简直要把他融化了,身体瘫软往下掉。半阖着眼帘,余光里逼进来些许光线,刺得眼泪流得更多,颤动的睫毛间模模糊糊现出樊寒枝紧蹙的眉和略垂的眼角,仿佛也是潮湿的。

  后来再回到床上,樊寒枝拿了本《伊索寓言》用法语读给他听。

  今天大约也不是个好天,拉着窗帘,屋子里像晚上一样黑,小夜灯的光延到床边的地上,笼住他的和樊寒枝的并排放在一起的拖鞋。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说:“我再也不想过那种日子了,没有哥哥在的日子……所以就算以后你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樊寒枝应了一声,合上书,抱他躺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哼了一首摇篮曲。他感觉心里有蝴蝶在飞。他亲爱的傻弟弟,到现在还不知道,在两人的这段关系里,他到底拥有多大的主动权,他也不明白,随时随地,不需要缘由,他都能像方才在浴室里那样从他身边跳走逃开。

  他其实才是被黎有恨驯养出的胆小鬼。

  中午,管家来送吃的,告知有几个樊寒枝的朋友听说他回来了,都聚到庄园来,闹着要开派对。他让管家去招待,自己还是待在楼上。回到房里,刚把餐盘放下,又听见黎有恨的手机在震,还是郑幽打来的,加上短信快有一百多条消息堆在通知栏里。

  他把手机放在枕边,出去追上管家,让他一小时后再去叫醒黎有恨,又要来了地下酒窖的钥匙。

  “他要是问起我在哪,别告诉他。”临了又叫住了管家,说。

  管家点点头,“酒窖有一段时间没打扫过了,要不要先去——”

  “等我出来了再让人进去。”

  酒窖安置在与城堡连接的西侧小宅子里,那里时常用来举办宴会,取酒也方便一些。他很久没来了,推开门走下去,踩着木头楼梯,听着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耳边回荡,只觉得一切都生疏得发涩。

  到了下面,绕过一排排酒桶,走到角落一扇银色的门前,输入门锁密码又验证了指纹,门轻轻弹了开来。走进去,扑面一股潮热的空气,有些担心这里的画要发霉,还没来得及去查看,先发现挂在门边墙壁上的一张画框摇摇欲坠,马上取了下来,就这么用衬衣袖子去擦上面的灰尘。

  是黎有恨的小学毕业照,那时候还圆溜溜的,脸上两团婴儿肥,不吃东西的时候看着也像藏了很多食物在嘴里的仓鼠,穿着西装制式的校服,领子还翘着,领结也斜向一边,手无措地收在腹前,也并没有看镜头,略略垂着眼睛。真可爱。

  他重新把画挂回去,又去看身后,这里挂着黎有恨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会对着镜头笑了,臂弯里捧着花,热得两鬓湿润,衣领下是削瘦的肩膀和锁骨。太天真太单纯了,甚至不知道那捧花就是他送的。

  还有一张被放大嵌在亚克力框里,比他还要高一些,钉在银灰色门上,是去年黎有恨在为沈寂举办的慈善晚宴上上台唱戏的照片,用水袖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里有缠绵的丝抛出来,织成一张网,把所有与他对视的人都笼进去。

  再往里走,还有黎有恨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时拍的照片,他在体育课上跑步的照片,画画的照片,在街边小贩那儿买零食的照片,下雨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家迷茫站在校门口的照片,去医院的照片,摔倒的照片,哭的,笑的,愤怒的,很多很多……挂满了四面墙壁,还有两幅,一左一右占据了整个天花板,是裸照,正面和背面,在他睡觉和洗澡时从监控视频里截下来的。

  再往里,十数排书架,放着所有与黎有恨有关的东西。

  在黎铮的那间别墅里装满了监控,光黎有恨房间里就有三四个,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定期派人去维护换新,这么多年的监控视频全都保留着,存在几百个U盘里,锁在木匣中,放在架子上;平时一些生活用品,文具,衣服,玩偶,能藏监控设备的都藏一个进去,以黎铮的名义用快递送到家里,现在他脚踝上的那个金坠子也是自己买给他的,东西坏了破旧了再回收过来;雇了好几个狗仔整日整日跟踪偷拍,放不下的照片也收在书架上;收集了他团成一团扔掉的画,无意间丢失的雨伞和围巾,写完的水笔芯,试卷,用不着的教科书,用旧的牙刷和毛巾,穿不下的衣服,就连在苏市时整理出来的那几箱不要的衣服,其实也并没有捐出去,全部运过来了,不知道管家放在了哪里,改天得去要了来收拾进这里;还有去理发店剪掉的头发,换下来的乳牙,第一次遗精时用来擦拭的纸巾……全部,所有,都装进塑封袋里真空保存着,按照年月日编序,排列在这房间中书架上。

  一座黎有恨图书馆。

  他绕着书架走过一遍,坐下来仰头望天花板上的裸照,看到黎有恨腰上的伤疤。

  父母离婚时没料到樊潇不要他,反倒让黎铮把人抢走了,樊潇不愿意也不同意他再和那两父子扯上关系,才十八岁的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去抗争。在大学里一边学习一边创业,所有的钱一分不留全部花去寻找黎有恨,等终于找到了,也晚了,那么完美的他的宝贝,腰上被人划了道血口子。

  他同樊潇说要把黎有恨接回来,樊潇百般阻拦,她觉得黎铮会借此从她那里勒索更多的钱,甚至不肯听一听黎有恨差点被拐卖的事情。

  他没有再提这件事。两年读完了大学,期间所有的余钱都用来追踪监控黎有恨的生活。他知道樊潇其实说得对,黎铮是个贪得无厌又言而无信的人,钱给过去,人要不回来。

  但之后几年,钱权名他一点点全都握在了手里,根本不用把黎铮放在眼里,就算是回国把黎有恨抢回来,也没有人能置喙。

  可是抢回来,并不代表能真正地拥有。要黎有恨的世界里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就得从让他痛苦开始,把八年分别熔成一把滚烫的铁具,在他身体上脑海里深深地烙下刻印,叫他从此往后一想起分别就痛不欲生。当然那铁具也烫在他身上,叫他从此往后不择手段地去杜绝一切能将两人分开的危险。这是作用于他们身上的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实验。

  其实这场驯养始于黎有恨幼年。先是对他若即若离,让他变得敏感不安,从而更容易被掌控;为他制造一个假想敌——完美的沈寂,让他自卑,妒忌;再用言语刺激他,说些“没有人爱你”之类的卑劣语句,逼迫他发脾气,等他暴跳如雷时静静站在一旁指责他的不完美,让他脆弱,怯懦;编造谎言来扭曲他的认知,张鸿影的论文,方月的书,周渺的嫉恨,郑幽的仇视,薛初静的畏惧,再一次次无中生有地埋怨他忘记事情,给他套上一个健忘的病症……

  一步步谋划算计到了今天,就为了黎有恨说出“我不会离开你”时也能真正地做到离不开他,哪怕某天樊潇要来阻挠,哪怕他这面具下可怖可憎的脸面被揭穿被知晓,黎有恨也仍然会不假思索留在自己身边。

  他想起早上黎有恨问他:你知道那八年我怎么过的?

  怎么可能不知道,哥哥知道你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知道他哭泣的夜晚有多冷寂,知道他的等待有多煎熬,知道他倔强地等在校门口的那一夜有多冷,知道去年他半夜跑去马场淋的雨有多滂沱,因为他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追着他,因为他也在经历同样的苦痛。

  自己竟隐忍了这么多年,怎么能忍得下来?又怎么忍心?想一想只觉得心痛。

  他焦躁起来,看了眼手表,走出房间,出了地下酒窖,给黎有恨打电话。

  *

  黎有恨被管家敲门的声音吵醒时,才发现枕边的手机一直在震,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他挂断了,那号码却执拗地又弹出来,再翻了翻通知栏,被近百条消息吓了一跳,慌乱之下也没认出来那是郑幽的号码,见着最上面一条短信是“你在哪”,就以为是此刻打电话来的那人发的,以为又是Mr.Z。

  他叫了声“哥”,没见到人,跳下床奔出门外,要去找樊寒枝。管家见他衣衫不整,知道他还生着病,不敢让他乱跑,拦着他安慰了几句。他哭叫起来,又推又打。两人拉扯间手机掉在了地上,管家去捡,见有来电,看了眼黎有恨,说:“您别害怕,我替您接,好吗?”

  黎有恨贴着墙壁缩成一团,又把他往边上推了推。

  管家便站到一旁接电话,开了免提好让他也听见,可打了好几次招呼,那头都是一片静默。

  黎有恨忽然想起在揽月湾,张鸿影来的那一天,他也接到了这样的无声电话。

  他颤着嗓子惊叫起来,一把拍落了管家手里的手机,再把它从走廊扶手的间隙处踢了出去,手机落下去,砸在地上啪嚓一声响,惊得他五脏六腑又是一颤,下意识想逃,一转头瞧见樊寒枝从侧边楼梯慢悠悠地走上来了,马上跑了过去。

  “哥!”

  樊寒枝接住跳到身上来的他,抱孩子似的托住他大腿,再把他往怀里搂,说:“怎么了?又把手机摔了?”

  “有、有人打电话,是那个Mr.Z……”

  “不要怕恨儿,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们。”亲了亲他,又说:“过几天再给你买个新手机。”

  “不要!不要买……我不要手机了,反正也不用联系谁。”

  樊寒枝笑了笑,又来吻他,叹息般的呢喃道:“宝贝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