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45章 45.收获

  

  电话没有接通,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不死心,再打,还是一样,再确认一遍号码重拨,仍然是提示已关机。

  黎有恨攥紧了手机,惶然无措地裹着被子发抖,瞥见额前漏进一小束光来,连忙把被子往下拽了拽,掩紧。

  肯定只是手机没电关机了,他想,过一会儿再打就好了,这么安慰自己的时候,还是吓得掉眼泪,声音在喉间冲撞,要逃出来,喉头一耸一耸地抵抗着,还是没拦住,哭了几声就立刻收敛,竖着耳朵听屋子里的动静,什么都没有,但再一细听,仿佛有钟表走秒的声音,风撞窗户的声音,熏香燃烧时的滋滋声,轻轻的脚步……

  就是这样一种细细的小小的响动,更让人觉得崩溃,牵着他的神经一颤一颤,头开始痛起来。忍耐半晌,被子里实在窒闷,他咬咬牙,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除了自己沉沉的呼吸声,并没有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

  他垂着头不敢看门,总觉得那个Mr.Z会突然冲进来,又焦躁不安地坐了良久,动了动麻木僵冷的手脚,小心翼翼挪下床,几步跑到门前锁上了门,又退回床上。

  再给樊寒枝打电话,还是关机。

  他开始胡思乱想,从樊寒枝是不是在生他的气故意不接电话想到樊寒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出了车祸,会不会受了伤在医院里,想着想着又哭起来,哭完了,稍稍冷静了片刻,思绪又跳跃到别处,想那个Mr.Z怎么会知道他住在这儿,是从外卖员那里泄露出去的吗?或者今天那个外卖员就是Mr.Z?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休学了?怎么知道他没有把那些和信一起送来的礼物放在卧室,为什么会知道他一个人在家?

  想到这儿,他愣了愣,犹豫片刻,跳下床,拉开门跑出去,到了客厅,抓起那个玩偶熊,用力扯开它的手臂,在一团白棉絮中摸索片刻,碰到一个坚硬的方块,拿出来一瞧,有手指那么长,上面的红色信号灯还一闪一闪。

  他一阵心惊,脱手把东西甩出去,踩碎了,还不放心,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砸了几下,直到那红灯彻底灭了。

  他又翻出上一回从学校带回来的各种礼物,把玩偶全拆开来找过一遍,那Mr.Z送来的东西里,果然每一个都藏着这样的黑色方块。

  从什么时候……对他的监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边把玩偶和方块的碎屑扫进垃圾桶,一边回想,可心神大乱之间,脑海里一片空白,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健忘的毛病,或许早已把一些重要的蛛丝马迹给忘了!

  他颓然坐在沙发上,心慌得厉害,盯着照进来的阳光发了会儿呆,望出落地窗外,一座座写字楼的窗户仿佛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瞪大瞪圆了,要把他的一举一动全刻印进去。

  他马上跳起来去拉窗帘,把家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最后检查一遍大门门锁,到这时候已然精疲力竭,拖着步子回到客厅,躺倒在沙发上。太安静了,于是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到最高。恍恍惚惚要睡过去之际,疲惫的思绪还在纠缠,会是谁?Mr.Z,是姓的首字母是Z的意思吗……

  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电视里正在放一部灾难片,嘈杂的音效和人群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却不觉得吵闹。

  坐起来,拿过手机解锁,看见有一个樊寒枝的未接来电,赶忙调小了电视声音回拨过去,在听到接通后嘟嘟的提示音时,他已经要掉眼泪,等樊寒枝开口喊“恨儿”,他啜泣起来,来不及打招呼,一股脑儿地、语无伦次地说:“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学校,从老师那里拿了很多礼物回来,我之前想跟你说的,但我们吵架……有一个人,他给我送了很多东西,还写了信……我好害怕……他又给我写信,还送到家里来……玩具里面藏着监视器……他会不会每天都能听到我们在说什么?会不会把我们的事情讲出去?他还说要来家里找我……”

  说完了,等了半晌,没听见回应,拿开手机确认没打错电话,再举到耳边,又喊:“哥……哥?”

  “……嗯,恨儿,我这里信号不好……你说什么?”樊寒枝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闪烁的杂音。

  他揪紧了手边的靠枕,有些崩溃地哭了两声,“哥!”

  这么一喊,像把那些杂音吓退了,一瞬间电话那头安静下来,下一秒却又传来哗啦啦的雨声,然后再是樊寒枝在说:“我在听,别哭。”

  一句话又绵又暖,递过来,沉稳像冬夜里压在身体上的被子,他捏着泛出零星暖意的手心,说:“哥,你现在就回来好不好,有个不认识的人给我寄信,他还知道我休学了,知道我一个人在家,他给我送玩偶,玩偶里面藏着监视器。”

  樊寒枝似乎并不惊讶,也没有多问,声音依然沉稳,说:“把门窗都锁好,我叫个人去陪你。”

  “什么?你、你不回来吗?”

  那电流的杂音在这时候突然又出现了,混着雨声争先恐后地往耳朵里挤,樊寒枝说的话,他听了个大概,得知他昨天跟着客户去山里参观新建成的度假山庄,可下午忽然下起暴雨,闪电劈中了好几棵树,着了火,正巧把出山的路堵死了,山庄里的电路也出了故障,想打电话过来,手机没电关机,等电路抢修好充上电了,又一直没信号,拖到现在才联系上他。

  他举着手机,手臂发麻,身体又变得僵冷,心口发沉,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樊寒枝不说话。他不禁又哭出了声,执拗地重复念叨着要樊寒枝回来这句话,到后来樊寒枝或许是厌烦了,声音沉沉地说:“恨儿,你锁好门,谁都进不去,我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不要不要!你现在就回来,我要你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樊寒枝说:“恨儿,你生病了,所以才遇到什么事情都这么敏感这么紧张,不要这样大喊大叫的,好好说话。”

  黎有恨听了直发愣,什么意思,是在说他小题大做,大惊小怪吗?是说他生病了,这些事情都是幻想出来的吗?他咬着牙闷闷地哭,心里陡然蹿出一股火,直烧到眼睛里脑袋里,紧着嗓子喊道:“我就知道你从来都是骗我的,说什么爱我选我……你根本不是手机没电,就是不想接我的电话,什么度假山庄着火,也都是骗我的,你不想见我才不回来……好,你就等着我被那个人抓走吧,到时候我死在外面,也不要你来找我了,那你就开心了!”

  说完了,猛地把手机往地上一摔,倒在沙发上又是哭。

  他看了一夜的电视,在清晨时倦得打了会儿瞌睡,睡不安稳,半小时就又醒了。地上手机在震,看起来是没摔坏,只碎了屏幕,拿来看,却只是手机运营商打来的电话。

  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但不觉得饿。冰箱里还有几瓣西瓜,他拿来榨了果汁。喝完了,木木地对着杯子发呆。不知怎么,在电话里发了那通脾气后,混乱起伏的心绪消失了,脑袋里胸膛里一片空茫,很奇妙地,他觉得那位Mr.Z的事情仿佛不曾发生过,或者说仿佛发生在上个世纪般那么久远,也不觉得害怕了。

  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天,想象中Mr.Z闯入家里或是再送来什么东西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可天一黑,那些纷繁的思绪好像活了过来,来烦扰他。他卧在沙发上上画画,根本静不下心,不自觉想起昨晚和樊寒枝吵架的情形,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的是小题大做了么,自己确实生病了,难道Mr.Z是自己幻想的?瞄一眼垃圾桶里那些破碎的玩偶,在速写本上乱涂了一阵,放下笔,把垃圾袋收起来,放到了门边。

  晚上在樊寒枝床上睡觉,翻来覆去,睡睡醒醒,最后一次醒来,才刚刚过了午夜。他握着手机,点开通讯录,破碎的屏幕把上面樊寒枝的名字切成了无数片,零散的笔划割破他的眼睛和皮肤,钝钝地痛。

  犹犹豫豫良久,还是拨过去,响了一下就被接起来,听见樊寒枝说:“这么晚还不睡?”

  他沉默。

  “订了后天的机票。”

  他皱眉,翻个身,还是无言。

  “别生气了,恨儿?”

  他挂了电话,卷起枕头捂住了耳朵。到了清晨还是睡不着,仍旧去客厅看电视,家里还有几袋零食,边看电影边全吃掉了。

  中午在沙发上打盹,昏昏沉沉间总听见手机在震,睁开眼睛拿了手机去看,通知栏里两三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还惺忪着,眼前一片模糊,屏幕又碎了,更辨不清,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倚在盥洗台上翻短信,第一条里只有一个问号,第二条写着“有恨”两个字,他手心冒出冷汗,心怦怦跳起来,颤着手再往下翻,第三条短信里写着:睡觉不盖毯子,当心着凉。最后落款是Mr.Z。

  他吓白了脸,手一松,手机掉进洗手池里,这时候忽然又震起来,接连不断地弹出短信通知,手机与白瓷砖碰撞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得很大,刺激着他的神经。他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惊叫一声,拉开门跑出去,回了房间。

  他躲在衣橱里,随手扯下几件樊寒枝的衬衣抱着,出了一身冷汗,直把自己的和樊寒枝的衣服全浸得湿透,空气都潮了几分,腻出苦而腥的气味。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整个人愈发糊涂,睁眼与闭眼之间,透进柜门缝隙的光线就暗了许多,再闭眼又睁眼,光线又亮得灼人,到后来他实在口渴,到底是推门走出去了,走出去才发现,四周明明暗得什么也看不见。房门外,他在昏暗的走廊里摸索着踱步,到了客厅里,恍惚间周围又亮起来,抬头看向落地窗,强光射在窗帘上,透出一片蒙蒙的白。

  他愣了一会儿,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忽然间静谧的家里又响起一阵手机铃声。他辨不清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踌躇片刻,往卫生间走去,拉开门,手机确实在洗手池里震动,震得那么厉害,仿佛是条黑色的鱼在干涸地里跳跃挣扎,那洗手池也软得变形,歪歪扭扭地晃。

  他伸手去抓手机,试了好几次都握了空,好不容易才抓住,举到耳边,等着那边先说话,可是传来的只有沉默。就在想要挂断的时候,一声沉重的粗喘箭一样刺到耳朵里来,扎得他心惊肉跳,胃坠坠发疼。

  “谁……你是谁!”他崩溃地叫喊着,却只得到一连串沉闷的喘息声。

  这时候忽然门铃大作,一把锋利的刀似的硬生生把混杂在胸中的所有情绪斩断了。

  茫然站了片刻,他终于记起要去开门,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往外瞧,竟然是张鸿影。久没见到他了,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染黑了,一丝白的也看不见,瞧着愈发精神矍铄。来干什么呢,怎么还有脸面过来呢?他握紧了门把手,隔着门板,闷声问:“有事吗?”

  张鸿影往前走了一步,侧头把耳朵朝向门,似乎想听得更清楚些,答道:“有恨?是你吧?你一个人在家吗?”

  你一个人在家吗?你一个人在家吧,可以来找你玩吗?

  Mr.Z,姓的首字母是Z,张鸿影……

  黎有恨一阵眩晕,连连后退,就近搬来两张椅子堵住门,跌跌撞撞跑回房间,双腿发软,再支撑不了他迈步,跌坐在地,颤颤捧着手机,睁大了眼睛,在破碎的屏幕上寻找拨号键。

  *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停稳,熄了火,秘书从后视镜里打量一眼坐在后面的樊寒枝,见他闭着眼睛,眉头紧皱,冷汗都浸湿了鬓发,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出声。

  原本还要再过好几天出差才结束,可那天,下暴雨的那天,在酒局上,樊寒枝出去接了弟弟打来的电话后,神色就一直没好过,生意也没心思谈,全都推了,明显是想回来,可很奇怪地竟拖了两天才订机票,从上飞机前就开始胃疼,一直疼到现在,吃了药似乎也没什么效果。

  他又瞥一眼后视镜,却看见樊寒枝已经睁开眼睛坐正了,正握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

  “樊总?”

  “嗯,”樊寒枝捏了捏眉心,声音很哑,“你回去吧,休息几天,我再联系你。”

  “要不要我扶您上楼?不然还是去医院吧。”

  “不用,我还有事。”说着摆了摆手。秘书只好下了车。

  樊寒枝又从口袋里拿出药瓶,倒了两粒吞下,心口还是被火煎烤一样灼痛,再从胸前的方巾口袋里拿出那两团皱巴巴的纸巾来,紧紧捏了捏,挤出一股残留着的精液的涩味。真可笑。想起十八岁那年,黎铮一声不响地就把黎有恨带走了,实在猝不及防,都没能最后见一面。回到家里,看着小孩的房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来把黎有恨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整理出来,小物件,小到丢在床底的空零食袋,糖果纸,都真空密封在袋子里保存着。有一回沈寂过来,要帮他一起整理,他不让他进门,不想让他吸走一口这房里残留的气味。沈寂倚着门框,声音轻轻地问他接下来要怎么活。

  手机终于震动起来,打断了思绪。他接起来,先听到黎有恨的哭声,心又绞痛起来,推开门下车,快步往电梯走。

  “恨儿。”竭力维稳着声音。

  “哥!哥……我错了对不起……你回来好不好,求求你,我好怕……我知道错了,我、我只要哥哥,其他我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贪心了,我选哥哥,不分手……哥,哥……你回来了吗?你要回来了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哥?”

  这一长串的话,变成腻着甜软香气的奶油蛋糕,抽泣声变成装饰在上面的红艳艳的草莓,樊寒枝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乡下孩子,从不知道有蛋糕这么美妙的东西,现在见了尝到了,连沾在手指上卡在指甲缝里的奶油渍都要一一舔干净。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句话的味道,甜蜜的软香的,得偿所愿的味道。

  他说:“不会……哥哥马上就到家。”

  电梯停在顶层,门将将开了条缝,他就迫不及待挤出去。张鸿影还等在走廊里,听见声音回头看过来,皱了皱眉,问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把我叫来?欸,樊寒枝!”

  樊寒枝只当没听见,快步与他擦肩而过,闪身进屋,甩上门,险些被堵在门口的椅子绊了一跤,顾不上了,略显狼狈地踉跄着往里走,一边喊着“恨儿”。

  黎有恨在房间里听见声音,起初还以为是错觉,等了片刻,那声音并不消失,便悄悄打开门往外看,却正和走到近前的樊寒枝对上了视线。

  他瞪大了眼睛,还在愣神,樊寒枝已经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恨儿,哥哥来了,别怕……”

  黎有恨呆呆地看了他几秒,突然哭出声来,紧紧攀着他肩膀,断断续续地说:“哥,我不分手了,我错了……”

  他捧着他的脸吻他,柔声说:“恨儿,哥哥是不是跟你说过只有哥哥这里才最安全,你怎么不听哥哥的话?哥哥当然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看现在有谁来帮你?樊潇她来吗?恨儿,宝贝?”

  黎有恨点头应着,伏在他耳边喃喃地道歉,又来迎合他的吻。

  樊寒枝看着他哭泣着口齿不清地说“我选哥哥”,看着他终于跨到了这一座用语言架设起来的藩篱的这一边,终于无知无觉地走进了这一只用语言浇筑起来的无坚不摧的笼子里,看着他被掌控,被主宰,被算计,被拥有。

  他的心又绞痛起来。这一次是快乐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