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43章 43.问题

  

  第二天一早,樊寒枝出门前给阿姨打电话,窸窸窣窣不知道讲了什么。黎有恨坐在餐厅,只听见最后一句,说让她休息一阵子再过来,探头往玄关看的时候,樊寒枝已经拉开门走出去了。

  他下意识站起来要去追,走了两步才回神,停住了脚,愣了愣,又默默回到桌上。面前摆着早餐,西式的,煎鸡蛋,培根和果汁,不知道是不是樊寒枝早起做的,全都冷掉了,看几眼就觉得胃里冷冰冰的不舒服。他一口都没吃。

  坐着发了会儿呆,拿起手机也给阿姨打电话,很久才被接起来。阿姨说她在烙煎饼,问他吃早饭没有,又问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拐外抹角了几句,才说起昨晚。

  “昨天我……真的无缘无故就发脾气了吗?”

  阿姨沉默片刻,道:“我当时在厨房里。”

  黎有恨也不说话了。僵了片刻,阿姨叹了口气,“有恨,谁都会有生病的时候,不要害怕,我们早点治好了不就行了吗?你现在最主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多想。”

  “嗯……知道了。”

  挂了电话,在客厅打发时间,电影频道连着播了两部片子,他心里惴惴不安,什么都没看进去。

  中午十二点多,樊寒枝回来了。黎有恨听见他在玄关喊自己,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外卖纸袋,嗫嚅着打了声招呼,转身往餐厅走,到了那儿才发现早餐还摆在桌上没有收拾,放下外卖,拿起盘子正要去厨房倒掉,听见身后脚步,一转身就被樊寒枝抓住了手腕。

  樊寒枝垂眼盯着盘子里的鸡蛋,顿了顿,说:“不喜欢?”

  “不是,没有……我就是没、没什么胃口。”

  “别人都能吃,只有你不能吃,只有你回回没胃口。”

  黎有恨白了脸,嘴唇发颤地说:“对、对不起。”

  樊寒枝听了仍把他手腕攥得很紧,他疼得往回缩胳膊,樊寒枝才放了手,抢过那盘子坐下来,拿起摆在桌上的刀叉戳进那鸡蛋里,流质的蛋黄马上涌了出来。

  黎有恨有些无措,看着他切下一块放进嘴里,又想去拽他胳膊让他别吃了,还没碰到,他先开了口,头也不抬地说:“饿就坐下吃,不饿去换衣服洗漱,下午还要去学校,别磨蹭。”

  他确实不觉得饿,但还是坐下了,打开外卖盒子,里面有两份饭,把其中一份推到樊寒枝面前。樊寒枝还是不理,叉子碰在盘子上咯吱咯吱地响。

  他坐立不安,慢吞吞打开饭盒,里面是几样蔬菜,热气腾腾,全是他喜欢吃的,再看一眼樊寒枝,拿着叉子在切冷掉的培根。

  “哥,我错了,你别吃那个了,哥……”

  他惶惶然有些无措,说完了,伸手捏住盘子一把拽到了边上。樊寒枝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不看他,随即放下刀叉,起身离开了。

  他一个人坐在桌上,眼泪混进饭菜里,再被一起吃下去。很恍惚,心思又乱,脑袋里总回荡着方才樊寒枝说的“别人都能吃”,感觉这句话中每一个字都扭曲变形成一道深渊,浓重的暗涌上来要吞噬他,或是他自己被拽着要跳下去。

  到学校正好一点半。薛初静已经等在办公室,见兄弟俩进来,起身来迎,先和樊寒枝握了握手,见到黎有恨便皱起眉,或许还对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只远远朝他点了点头,绕过他到门口关上了门。黎有恨很急迫地望着她,想要解释,但被樊寒枝拽到了身后,只好默默坐了下来,垂着头。

  薛初静再回到桌旁,拿出一张填好的休学申请单递了过来,说:“签个字,教务处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过去后把医院开的证明拿给他们看一下就行了。等会儿就不用过来了,我有课。”

  樊寒枝道了谢,拉着黎有恨往外走。黎有恨一步三回头,到了门口,忽然挣开樊寒枝,用哭腔喊了声“老师”,几步跑了回去,站在薛初静对面,嗫嚅着说:“老师,昨天……对不起。”

  薛初静神色复杂,叹了口气,“没事,老师可以理解,你养好了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他点点头,仍没有走的意思,回头看了一眼等在门口的樊寒枝,往薛初静身边靠了靠,想问一问昨晚饭桌上的事。阿姨不知道,薛初静和自己坐在一桌,肯定知道樊寒枝有没有提起沈寂。可他还没说话,薛初静像被他吓了一跳似的猛地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手臂滑过桌面,把文件和一只座机电话扫了下来。

  黎有恨也被她吓着了,退到墙边,胸口酸胀得好像要炸开,视线里是挂在凳子一角上下晃悠的蜷曲的电话线,心也跟着那线颠颠簸簸地跳。他不敢再去看薛初静,僵立片刻,转身往门口跑,到樊寒枝跟前,顿了一顿,还是扑进了他怀里。

  樊寒枝搂住他,低下头来嘴唇轻轻蹭了蹭他额角的碎发,叫了声“恨儿”。黎有恨哽咽着点头回应,手臂圈住他脖颈,踮着脚想再靠得近些,说:“哥,我们走吧……”

  办完手续从教务大楼出来,两人再走去停车场。下午两点左右,是上课时间,路上没什么人。拐进通往停车场的林荫道,却迎面遇上五六个男女,女生们撑着阳伞,几个男生手里捧着戏服,一行人说说笑笑。等走近了,黎有恨才发现最前面的那个男生是周渺,便喊了他一声。

  周渺侧头看过来,见是他,先是一怔,随即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一下别过头去,抱紧了手里的几件戏服,也不顾同伴,一个人飞快地跑走了。

  黎有恨想去追,被樊寒枝一把拽住了,他看着那渐小的背影,“周渺周渺”的喊了好几声,始终没见到他回头。

  他怔怔站着,满手冷汗,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海里的一块流冰上,原本这块冰还算大,可是眼见着它一块块分裂出去了,最后碎成只有双脚般小的一块,可是那碎裂声还是不停,脚下这一块马上也要分崩离析了,他就要掉下去了,这么想着,也就软了腿往下倒。

  樊寒枝见状立刻扶住他,也不让他自己走路了,背着他往停车场去。

  回家路上,他被太阳晒得头昏,感觉自己是一颗土豆,要被熬煮得软烂成泥了,恍惚又觉得紧追不舍的那颗太阳仿佛今早盘子里的鸡蛋,被樊寒枝戳破了,流出金黄的蛋液,灼伤着城市和人。

  车子在信号灯前停下时,微微颠了一下,他跟着晃了晃,胃里也一阵翻腾,一弯腰就吐了出来。有那么一会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志不清,后来觉得额头一凉,睁眼去看,车门打开了,自己两腿伸在外面坐着,樊寒枝弯腰抵着他额头,正在探他的体温,见他清醒了一些,从脚边地上的便利店购物袋里拿出一袋冰递给了他,他便拿着敷在脖子上,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

  樊寒枝半跪下来,拿出纸巾擦他鞋子和裤脚上的脏污,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停在一片树荫下,吹来的风总算带了些凉意,又被樊寒枝冰凉的手指握着脚踝,一时间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烫了,抬了抬眼皮望着他发顶一个小小的漩涡,黎有恨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爱我吗?很爱很爱吗?”

  樊寒枝头都不抬,依旧在整理那脏兮兮的裤脚,好像这件事相较来说更加重要。他忽然感到厌倦,正想叫他别说了,他偏偏认真又坦荡地回答道:“我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黎有恨心头一震,马上就想相信,身体里有种冲动驱使着他,要他像飞蛾一样扑到火里去,但一下子又想到昨晚他在餐桌上那么热切地聊沈寂,就算这是自己的幻想,那么他曾经说过要永远在一起,但又抛弃他八年的事情确确实实存在。

  他不知道樊寒枝能不能明白,每当他问起“你爱不爱我”时,其实就是在说“我爱你”,从前他每问一次,都会被樊寒枝的沉默折辱一次,现在即便得到了明确的回应,听起来也像是一句哄人的话,一句纯粹的谎言。

  他抬了抬脚,想甩开樊寒枝的手,樊寒枝紧抓着不放,手掌伸进他裤腿里,捏他小腿上垂坠的肉。他心里一惊,挣扎着险些踢到他,他还是不放手,强硬地往里伸,光天化日之下,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抚摸他的大腿和腻着些许汗水的膝窝。

  黎有恨攥着他衣服把脸埋在他肩上,低声说:“会被人看见……求你……”

  樊寒枝反而更放肆,把另一只手伸进他衣服里去揉他的乳,逼得他哭了,他哭着,拼命拽着樊寒枝要他进车里来,脸颊涨得通红,气喘吁吁,眼皮无力地垂着,仿佛又要晕过去了,樊寒枝才罢休,一闪身就钻进来,和他一起挤在副驾驶里。

  他哭了好一阵儿才冷静下来,枕在樊寒枝肩上昏昏欲睡,说了句什么,像在梦呓。樊寒枝贴近了要他再说一遍,他道:“哥,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爱不爱你?”

  樊寒枝一怔,侧头看过来,微蹙着眉,阳光从头顶树叶的罅隙落下,掉进车窗,细碎地洒在他颊上,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黎有恨读不懂他眼里的情绪,只隐隐觉得他好像生气了,便移开视线,换了话题,自言自语道:“今天周渺为什么躲我呢?会不会老师把事情讲给他听了,他也被我吓跑了?郑幽欺负我,张伯也欺负我,老师和周渺被我吓到了,还有爸妈也不要我……”说到这儿,他瞥了一眼樊寒枝,“你也不要我……我什么都没了……”

  樊寒枝像是轻蔑又仿佛叹息般的说:“提分手的可不是我,到底谁不要谁?”

  黎有恨顿时清醒了,心突突地跳,只觉得他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便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念道:“我恨你。”

  樊寒枝冷笑,继续泼脏水,“总算是讲出真心话了。”

  黎有恨也不辩解,一把推开他,“我恨你我恨你”不停地念,推开车门就要下去。樊寒枝却先他一步跨出门外,把他按在座位上,拽过安全带绑好,摔上了车门。

  两人都赌气,回到家谁都没吃饭,一个回房间,一个进了香室。

  黎有恨消磨时间到午夜,实在是渴,出去倒水喝,谁料樊寒枝也在厨房里,在等水烧开泡茶。他站在门外,恶狠狠瞪着樊寒枝,樊寒枝只当没看见,从柜子里拿出茶叶倒进杯子里。

  黎有恨单方面地僵持了片刻,等水烧开了,还是走了进来,拿过杯子朝他手边一放,等着他给自己倒。

  樊寒枝瞥他一眼,把那杯子放进了沥水碗架,自顾自给自己泡完了茶就往外走。

  黎有恨直恨得牙痒痒,在他要走出门去时喊住了他,说:“哥,你能不能给我几根香。”

  樊寒枝不说话,直直地盯着他。

  他解释,“我睡不着,之前我睡不着你不是也给我点过香吗?就要那种——”

  “不行。”

  “为什么?”黎有恨朝他走几步,“你——你诚心不让我好过,现在连觉都不让我睡了!你——恶毒!”

  他还要再骂,樊寒枝声音凉凉地说:“一不如你的意,又要闹脾气发疯了。”

  他霎时僵住了,继而浑身发抖,颤得像方才水壶里烧滚沸腾的水,见樊寒枝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抬起沉重的脚追上去,却仿佛走在云上,软得要跌倒,强撑着加快脚步,比樊寒枝更快一步地跑进了香室。

  自上回他在这里大闹一场后,就再也没进来过,现在一瞧,摆设和布置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一刹那有种回到和樊寒枝闹分手那一晚的错觉,恍惚了片刻,回头看一眼门外逼近的影子,朝那一整墙玻璃柜走去,打开来一个一个地找。

  樊寒枝很快进来了,也不制止他,站在书桌旁,拿起毛笔蘸墨,接着刚才的地方继续写,边写边说:“过来和我一起睡。”

  黎有恨正踮着脚去够最上面的一个柜子,听到这话转过头来,仍恶狠狠瞪着他,说:“谁要和你一起睡?你根本就是——混蛋!我不要你,我要……另外一个哥哥。”

  “你哪里来另外一个哥哥?”

  “反正就是有,不知道比你好多少倍,每天在梦里他都来都陪我,不像你一样凶我,他对我特别好!我喜欢他,讨厌你!”

  樊寒枝皱起眉,抬头盯着他的背影,半晌,垂下眼来,手僵在空中,迟迟下不了笔。等到黎有恨把整墙玻璃柜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那种香,他跑过来质问樊寒枝,樊寒枝这才动了动,手掌遮在额前捏了捏太阳穴,沉沉叹了口气。

  他走到电脑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两根香,丢在桌上,哑声道:“行了,出去。”手臂撑在桌上低着头,余光和耳朵还有心思全都聚到黎有恨身上,见他竟没有一丝迟疑,拿了那香一溜烟就跑了出去,霎时一阵心悸,忙再从抽屉里拿出药来吞了两粒,坐下缓了缓神。

  静悄悄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又走到书桌旁继续写字。

  一首《钗头凤》,正写到上片最后,剩下三个“错错错”,提起笔,耐着性子写了一个偏旁,忽然之间再难以忍受周围的寂静,在这样的静谧之中,有一种旷远而古老的回响,咚咚,咚咚,砸在他胸膛之上。太清楚了,听了叫人崩溃。

  他摔了笔,手臂一揽,把桌上所有东西扫到了地下。

  其实要发疯的是他自己。

  孤独是一把锁,自他出生起便囿困着他,握不住攥不紧黎有恨这把钥匙,就只能被永远地囚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