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18章 18.医院

  

  接到电话时,樊寒枝正在公司开会。

  他抬手示意正在做汇报的下属噤声,刚把手机放到耳边便被那急促的救护车警笛震了一下,思绪乱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不等那边开口,他就挂了电话,对着底下一众道:“散会。”顿了一顿,又交代秘书,说:“明后天我不来,所有事情都延后。”

  秘书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他一阵风似的出了会议室。

  外面翻江倒海般的雨势,他躲也不躲,直直冲出去,在路口拦了辆出租,坐进去后拿出手机点了点屏幕,向司机报了苏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地址。

  *

  周渺坐在摇摇晃晃的救护车上,犹犹豫豫地对黎有恨说:“你哥他……电话通倒是通了,但是一下就挂了,或许他在忙?我一会儿再打。”

  黎有恨眉头紧皱,原本闭着眼,听到他这么说,睁开眼望了望头顶的灯,不太清醒的模样,眼神空荡荡的,只有泪扑簌簌地流。

  救护人员已经简单给他额角的磕伤做了包扎,担心乱动脚踝会加重伤势,便就那么放着没有处理。车子开得颠簸,每震一下,伤处就一阵尖利的痛,黎有恨紧咬着牙,一手攥着担架沿,一手抱着刚刚在礼品店买来的那个水晶球。

  周渺提出替他拿着,他气若游丝地说一句“不要”,反手就把东西扔在地上,头一撇又把眼睛闭上了。那水晶球倒是没碎,只是开裂了,里头纷纷扬扬的雪片,闹腾了一阵子才静下来。周渺把它捡起来放进了背包。

  到医院后他又给樊寒枝打电话,那边还是不接,只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急匆匆陪着黎有恨去做检查,挂号拍片子缴费,又办住院手续,忙得他头昏眼花。等一切都收拾好,已经快要晚上十一点了。

  回到病房,检查报告已经送了来,护士说医生要等几分钟才能到,打完止痛针就出去了。周渺坐下来倒了杯水,黎有恨不喝,也不说话。他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衣服还潮着,现在看起来愈发的没精神,脸色煞白,半阖着眼睛,瑟瑟发着抖,好像随时会晕过去。

  周渺坐立不安,想着既然联系不上樊寒枝,就只能让薛初静来一趟,正要打电话,医生推门进来了,拿过报告单和片子看了看,问周渺:“你是他家属吗?”

  “我是他同学,他家属……”

  “我没有家属。”黎有恨突然开口,这么轻声说了一句。周渺愣了一愣,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顿了顿,问:“医生,很严重吗?”

  医生沉吟片刻,说:“住院需要家属签字,既然这样就你来签吧,他是从哪里摔下来了吗?”

  “对,走天桥下楼梯的时候。”

  “脑震荡有点严重,要观察几天,这个脚踝的伤——”

  正说着,病房门突然被撞开了,樊寒枝就这么大步走了进来,那样突兀又那样奇妙。

  他浑身湿透,头发上全是晶亮的雨珠子,大衣浸了水,看着更加的沉,压得他肩膀有些垮,每走一步身上便淋漓地往下流水,皮鞋踩在积了水的瓷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响。

  他什么话也不说,先到病床边俯身去摸黎有恨的脸,黎有恨避着他的手,涨红了眼睛,抓过枕头砸他。他也不躲,被软绵绵打了几下后,攥住他的手腕按在身前,抬头看向了医生。

  “我是他家属,他怎么了?”他边说边在床沿坐下了,半抱住黎有恨,眼睛轻轻扫向周渺,再去看医生。

  周渺原本满肚子疑问,被他这么一看,脑袋里空了一瞬,满手心都是汗,那医生也缓过神来,清了清嗓,说:“现在患者有脑震荡伤,需要住院观察几天,短时间内会有失忆、头晕、呕吐的症状,脚踝骨头是好的,韧带轻微损伤,得休养个把月,一会儿护士来给药,家属跟我去签个字吧。”

  樊寒枝点头应下了,却不起身,用脸颊贴着黎有恨额头试体温。黎有恨还在挣扎,像渔网里的鱼似的翻腾,带着哭腔说:“他……不是我家属,我不认识他……周渺,周渺!”

  周渺想上前,被樊寒枝冰冷的眼神逼得定在原地,他手足无措,舔了舔嘴唇,颤颤巍巍地应声,说:“有恨,你、你撞到头糊涂了么,他是你哥哥,我……那个……就……”

  他没把话说完,跟在医生后面快步出去了,关门时最后往里瞥了一眼,瞧见樊寒枝捧着黎有恨的脸不知说了什么,黎有恨哽咽一声,被哄好了似的,扑过去主动搂住了樊寒枝脖子。樊寒枝的手指插进黎有恨发间,揪紧了,紧得指关节都泛起了白。

  周围到处是水,两人都湿淋淋的,像一个把溺水的另一个救了上来。

  周渺在外面坐了一阵子,期间护士进去给药,他听到些细碎的说话声,辨不清,几分钟后樊寒枝和护士一起走出来了。他脱下了外套,衣服还是湿的,头发大约用毛巾擦过了,半干。

  两人对视一眼,樊寒枝朝他点点头,跟着护士去见医生,很快回来了,和他在走廊里说话。

  他先收到了一笔转账,远超垫付的那些医药费,刚想回绝,樊寒枝说道:“把恨儿在礼品店买的东西给我。”

  他发了会儿怔,疑惑地皱着眉,慢吞吞拿出背包里的水晶球递过去。樊寒枝握在手里,摸了摸上面的裂痕,又问他:“你们在交往?”

  周渺错愕地叫出了声,连连否认:“没有!不是,误会!”他和樊寒枝先前只有过一次照面,还没有正式认识,现在急急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周渺,是有恨同学,我外婆是他的戏曲老师,我们真的没有那种关系。”

  “在圣诞节,吃饭看电影,逛礼品店,又抓娃娃。”樊寒枝垂眼看向他背包,上面正扣着黎有恨送给他的挂饰。

  周渺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沉默良久,说:“我喜欢女生……吃饭看电影那些是有恨跟您说的吗?那他一定也跟您解释了,我们只是一起去玩而已,然后回家的时候下雨了,有恨在天桥上滑了一跤……”

  樊寒枝紧盯着他,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把那挂饰取下来交给樊寒枝,说:“真的就是普通同学关系,您帮我把这个还给有恨吧……”

  樊寒枝神色松了一瞬,“太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今晚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那我改天再来看有恨。”他背起背包,快步走向电梯。

  樊寒枝一直看着他,等他消失在电梯门口,抬手就把那挂坠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回了病房。

  黎有恨已经睡着了,盐水还剩两袋,等挂完大约要凌晨了。樊寒枝调暗了灯,把水晶球放在床头,拿过一旁黎有恨的手机,输入密码解了锁,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又把手机放了回去。他在床畔坐下来,看了眼那裹着纱布的脚踝,伸手拨弄了一下他另一只脚上的金坠子,起身去了洗手间。

  大约是冲澡的水声有些大,把黎有恨吵醒了,他出来时正见黎有恨眨巴着眼睛看天花板。他喊一声“恨儿”,黎有恨不应,眼角潮了一片,似乎在梦里哭过。

  他伸手抹了那些泪渍,也不说话,静静坐了一会儿,黎有恨来抓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拉进被子里,抱在胸口。方才护士来扎针的时候他吐了一次,那会儿就把弄脏的衣服脱掉了,现在身上什么都没穿,冰的手和热的体温一撞,刺得他心口一紧。

  “你不许走,”他略有些张惶地说,“你得在这里陪我的……”

  “我不走。”

  樊寒枝半躺下来,任他抱着,手掌渐渐被烘热了,腻了一片汗。他心跳的震动,细细的,隐约的,渺茫得有些抓不住,偶尔才通过皮肤传到指尖来,搅得樊寒枝有些烦躁,干脆挣开了。

  黎有恨抿着唇,翻个身就开始哭,看着床头那水晶球,问:“这个怎么在这里?”

  “是礼物吗?”樊寒枝问他。

  他抬手想再把它扔掉,还没够着就被樊寒枝握住了手,樊寒枝厉声喝他:“别乱动!”

  他压着他,等回流到输液管的血退回去,态度才软下来,轻轻给他擦眼泪。

  黎有恨一脸倔强,嘴硬道:“这是我送给周渺的。”

  “又撒谎。”

  黎有恨看他一眼,视线飘来飘去,半晌,嗫嚅着说:“它都裂开了,坏了。”

  樊寒枝久没说话,轻轻抚着他的脸,他这样被摸着,有些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朦胧间听到樊寒枝说:“好的坏的……是给我的东西,就必须在我手里……”

  脑震荡的后遗症阻碍着他的思绪,他想去理解这句话,脑袋里却只有混沌,恍恍惚惚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那句话一下子就从记忆里飘远了。

  “哥……我好疼,我难受……”他哼着,又开始掉眼泪。

  樊寒枝揽过他的腰把他搂进了怀里,他发着烧,觉得他身上凉,手脚并用缠住他,说要听故事,小时候常听的那些法语故事。樊寒枝便说了几个给他听,哄得他安静下来。

  可是这会儿他又睁大了眼睛,困意顿消了,说:“哥,你记不记得你房间有一对玉做的大象摆件,小时候我发烧你就把那个给我抱着,你还留着吗?”

  “明天让妈找找。”

  “如果没有了呢?”

  樊寒枝拨弄着他的头发,顿了一顿,说:“我在这里,你要那个干什么,睡吧。”

  他把手掌覆在黎有恨眼前,自己也闭上了眼睛。从黎有恨额角伤处散出来的淡淡药水味,滚烫的体温,瓢泼的雨,黑暗的夜,陈旧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