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16章 16.暗夜

  

  订婚宴那天一早就开始下雨。

  正好是休息日,拖延了这么久,黎有恨终于去见了张鸿影。

  他坐在书房窗边椅子上,也不说话,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涂涂写写。张鸿影站在他身边,没有打扰他,把窗户开了个缝隙,安安静静地吹风。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儿,忽然大起来,噼里啪啦溅在窗上,黎有恨被这声响扰得走了神,顿一顿笔,看着手里的画皱起了眉。

  “张伯,我哥今天订婚。”他捏紧了速写本,哑声说。

  张鸿影低头瞄一眼,画面中左边是穿西装的樊寒枝,右边的人虽然只画了半张脸,但看眉眼也能知道是黎有恨自己。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在我这里还遮遮掩掩的。”张鸿影转个身,拿过桌上录音笔打开,握在了手里,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惊讶地说:“恨儿,你的痣……”

  黎有恨抬手摸了摸眼角,“啊,祛掉了,我哥说……不好看。”

  张鸿影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话,见他翻过速写本这一页,重新开始画,这一次先勾勒出了邢疏桐的脸,再画她的红裙子,画她挽着樊寒枝的手臂。

  他一边画一边说:“假如我把这幅画当订婚礼物送给他们,会不会太寒酸?”

  “心意到了就行。”

  他撇撇嘴,想着这幅画握在自己手里时候有千斤重,到樊寒枝手里便就像羽毛一样轻飘飘了,说不定转头就被丢到垃圾桶里去。

  “那就送这个吧……”他呢喃着,又说:“张伯,我又开始忘事情了。”

  张鸿影要他详细地讲一讲,又问他这样的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前一段时间,我哥回国后没多久。”

  张鸿影挑了挑眉,转着录音笔,在他身边来回地走,良久,说:“你压力太大了,今晚在宴会上放松放松。”

  “我不想去,”他停下笔,“我想……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没有樊寒枝的地方……”他把画中樊寒枝的脸涂黑了,潦乱的线条像杂草一样裹着他的脑袋。

  张鸿影说:“他还年轻,你家里又有这么大的产业,联姻也是可以预见的。”

  黎有恨没应声,顿了片刻,言辞含糊,语无伦次地说:“我好累,如果一件事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没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事情,不能去做,而且要快点放弃。”

  他抬头去看张鸿影,“是不是?”

  张鸿影不说话。

  黎有恨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和他一起默默听了会儿雨。他想起卡尔加里,那边一年四季的雨水都很多,休息日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和樊寒枝一起坐在二楼露台打发时间。桌上点着香,他总是昏昏欲睡,再醒来时一抬头就能对上樊寒枝的眼睛。

  十几岁的他看起来要温和一些,这么看过来的时候,稚气未脱的眉眼里好像只盛得下黎有恨一个人,虽然那会儿他对待弟弟并不比现在亲近。

  下雨的早晨,樊寒枝会送他去上学。樊寒枝很少牵他,他那么小一个,颠儿颠儿地迈着步子艰难地跟在后面,假如踩到水洼滑一跤,樊寒枝才会停下来,握着他的手领他走一小段路。到幼儿园门口,樊寒枝从来不说道别的话,也不提会来接他,但放学时他总是会等在那儿,天很热的时候手上还会拿着冰淇淋。

  他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开头的,或许是六七年前梦见樊寒枝而第一次遗精的时候,在惶恐惊慌之间,在日日夜夜的等待中,在琐碎的情绪里,东一块西一块拼拼凑凑,爱情就那么被慢慢创造酝酿出来了。

  爱情……但是那真的是爱吗?在他的生命里,樊潇和黎铮总是模模糊糊的,他不被他们需要也不再需要他们了,只有樊寒枝,樊寒枝是唯一一个具体的人,他渴求他依赖他,想念他,想要占有他,这是爱吗?如果是的话,这样的情感真的有那么惊世骇俗而到了不能被理解被接受的地步吗?

  为什么血缘和爱必须得互相排斥,为什么这样是错,为什么这样会被定义为罪恶?要怎么摆脱,能摆脱吗?不能摆脱又怎么样?在烈火灼烧般的地狱一样的处境中,真的能全身而退吗?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哭起来,眼泪断线似的落。张鸿影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哥哥的订婚宴,你作为弟弟怎么能不去,喝点酒,玩一玩,睡上一觉,都会好的。”

  黎有恨不应,低下头重新开始画画。

  他留在这儿吃了午饭,临走时方月塞了两个苹果给他,到了外面,雨已经停了。他坐车回家,把那副画完成,找了相框裱起来,就差不多到了该出发去宴会的时间了。

  他带着樊潇买的那几个礼盒,赶到宴会地点下车的时候,正巧碰见了黎铮。他也刚从车上下来,难得地穿了西装,挽着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朝黎有恨招手。

  黎有恨和他打招呼,把礼盒递给他就径直往里去了。

  厅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闹得人头疼,他脚步不停往二楼去,碰见两个端酒的服务生,拦下他们后一口气把托盘里的香槟全喝了。

  他一直待在二楼没下去,站在露台看楼下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快酒劲上来站不住,干脆把纱帘拉起来挡着,就地躺下了。

  他好像睡着了,过一阵儿被楼下的欢呼声吵醒,刚一睁眼便看见一只小手伸到了纱帘这边来,紧接着探进一张小脸,惊讶地瞪着眼睛看他。

  “叔叔!”邢一诺喊着跳进来,扑进他怀里。他坐起来抱着孩子,刚想问她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忽然纱帘被一把掀开,郑幽气喘吁吁地叫着“诺诺”也闯进来了。

  他看见黎有恨愣了愣,走到他旁边倚着栏杆,说:“你在这儿呢,我还以为你今天没来。”

  黎有恨第一反应是樊寒枝不让自己和郑幽来往,转念又想,樊寒枝不遵守诺言,他又凭什么遵守,再说以后他和郑幽就是姻亲了,有什么可避讳的,偏要让樊寒枝也难受一回。

  他对郑幽说:“好久不见。”

  郑幽点头,问:“这段时间你忙什么呢?”

  “没什么,就上学。”他说着话,眼睛直勾勾盯着郑幽的脸,上回被邢疏桐指甲划破的脸颊现在平整光滑,看不出一点儿痕迹了。

  郑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把脸一扭对着楼下院子里的树,说:“也不知道这小屁孩儿怎么这么难缠,我带她一晚上都得折寿,刚刚说要吃东西,我带她去拿蛋糕,谁知道她又蹬蹬跑楼上来了。”

  邢一诺知道郑幽在说她的不好,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抓着耳朵边两条细辫子,问黎有恨好不好看。黎有恨点点头,没什么心思应付她,问郑幽:“下面什么情况?”

  “早呢,开场舞还没跳,我礼物也没送出去,你哥不是玩香吗,我上次在拍卖会买了块奇楠,小二百万呢!你送什么?”

  “一幅画。”

  “就这样?”

  “嗯,其实你用不着送这么贵的,反正他多半不喜欢。”

  郑幽“啧”一声,“你哥真难伺候。”

  邢一诺歪着头,小手在黎有恨脸上摸来摸去,呀呀地跟着学,“真难伺候真难伺候!”

  郑幽瞪着眼睛吓唬她几句,要她千万不能在樊寒枝面前说。邢一诺瘪着嘴巴要哭,黎有恨赶忙抱她起来,带她去吃蛋糕。

  三人一起到了楼下,坐在角落吃点心。黎有恨有些醉,尝了些甜不知怎么更加倦怠,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宴会厅里灯光暗了下来。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他只听得见舞曲声,看不见樊寒枝和邢疏桐跳舞,也没有心情去看。倒是郑幽,让邢一诺骑在肩上,带着她往里面挤。

  他怔怔地发呆,又喝了几杯酒,灯光再亮起来时,郑幽也回来了。两人说了会儿话,邢一诺打着哈欠要睡觉,他便跟着郑幽又往楼上去,把孩子送进了房间。

  时间也不早了,他说要回去,郑幽送他到房门口,说:“你一个人路上小心点。”

  他点点头,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问:“上回在公司,你姐姐她——”

  “她就是那样的人。”郑幽皱眉,从口袋里拿出烟,噼啪按了两次打火机才点着火。他声音很低,拿烟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从小到大,她一直是那样……你再不喜欢她也忍忍,别招惹她,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黎有恨抿了抿唇,转身下楼。

  在宴会厅门口,他和邢疏桐打了个照面。她已经戴上了樊潇送的戒指和首饰,见黎有恨要走,一把拉住他,问:“去哪?”

  “……回家。”

  “太早了,你哥一直念叨你,问你去哪里了,你跟我去见他。”

  黎有恨想着郑幽说的话,更加地怕她,不愿意和她相处,从她手里挣脱,几步跑了出去。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礼物还没送出去,他不敢睡觉,一直在客厅等着,凌晨时分家里的灯忽然都灭了,不知是跳闸还是停电,紧接着外面就响起了车声。

  他摸黑走到玄关开门,借着月光,看见樊寒枝慢慢走过来进了门。

  门一阖上,嘈杂的带着呼呼风声的夜就被隔绝在外。他闻到樊寒枝身上杂糅的香水和酒味,轻浅的呼吸和脱衣服时摩擦出的细响显得那么暧昧,这些隐私而亲昵的声音……构成屋子里另外的一个夜。

  他轻声说:“好像停电了。”

  樊寒枝“嗯”一声,忽然倾身搂住他,带着他往客厅走,坐下来后仍抱着他。

  黎有恨被他这样的反常搅得心惊,不自在地挣扎一下,立刻被樊寒枝握住手腕往怀里压。

  “恨儿……”樊寒枝搂紧他微微发颤的身体,下巴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地叫他,又说:“没有礼物给我吗?”

  他的嘴唇似乎摩擦到了眼角,留下些许潮润的触感,黎有恨打了个激灵,双眼在黑黢黢的暗里扫一遍,随即蜷紧了身子往他胸前躲,脸埋在他颈窝里。

  樊寒枝喝醉了,喝得很醉。他想。这么暗,谁都不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

  “说话。”樊寒枝催促他。

  “有,是一幅画。”

  他用手在周围摸索着,没找到那个相框,便探过身子去另一侧找,横在樊寒枝腿上,手撑在樊寒枝右边,什么都还没摸到,樊寒枝忽然把手伸到他衣服里去,摸他侧腰的那条伤疤。他被他冷冰冰的手吓到了,腰一软要往下掉,被樊寒枝抱住又搂进了怀里。

  两人贴得更紧,抱了很久,久到让黎有恨觉得,这好像是两人间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肢体接触。然后樊寒枝说:“上回在电话里答应要唱戏给我听的呢?”

  黎有恨问:“你要听什么?”

  “《贵妃醉酒》。”

  他皱起眉猛地推他一下,拉下脸来,闷声道:“我不会。”

  “怎么不会?”

  “……就是不会,而且我现在学程,不唱别家的戏。”

  樊寒枝便说:“那就回去睡觉。”

  他松了松手要站起来,黎有恨咬牙,“我唱!”

  他跑回房间,潦草披上了沈寂那身蟒袍,回到客厅,发现电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角落的落地灯亮着,暖黄的光荡漾着往两人身前扑。樊寒枝手里拿着那相框,看见他过来便放下了。

  他清了清嗓,唱了两句,却见樊寒枝只是撑着额角,仿佛全然没在听一般闭着眼睛。

  “哥!”他喊一声,樊寒枝半睁开眼,视线垂在他下半身,蟒袍裙摆边连成串的绣花牡丹,在眼前左移右晃地摆动,仿佛翻滚着的血红的浪,他没穿鞋子,瘦削的脚趾时不时从裙摆下露出来,又是零星的白,葱根似的。

  “继续唱。”他说。

  黎有恨反倒噤了声,蜷屈起腿下蹲,演起“下腰衔杯”一幕来,仰头从身后矮茶几上叼住了一只小茶杯,斜着眼睛看樊寒枝。

  樊寒枝说:“不像贵妃醉酒,像土匪,喝完了还要摔杯子。”

  黎有恨气得要站起来,樊寒枝却伸手夺走了他衔着的茶杯,手指还搭在他唇上,一直往里探,摸到他的舌头,指腹摁在他舌苔上前后地抚。

  他一时呆住了,嘴里蓄满了唾液,渐渐往外流,滴滴答答弄得满下巴都是。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要被烧化了,耳边仿佛响起了骨头在烈火中劈啪作响的声音,心一惊一惊地跳,连带着嗓子眼和舌头也在颤。

  他不敢动,只抬眼去看樊寒枝,对视片刻,忽然发现,那因醉酒而迷离的眼睛,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看那个真正的贵妃。

  他猛地跳起来,打开樊寒枝的手,那杯子落在地上,“啪”一声果然摔碎了。不给樊寒枝说话的机会,他扬起水袖往樊寒枝面前扔,高声地喊:“裴力士!”

  扑面一阵灰扑扑的衣服上的尘味,还有淡淡的黎有恨身上的香,樊寒枝幽幽看着他,说:“拿我当伺候你的太监?”

  黎有恨心里有火气,胆子大起来,并不理,扬着眉毛瞪他,又唱:“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呀?”

  樊寒枝突然浅浅弯了弯唇角,拽住水袖在手掌绕了两圈,把他往身前拉。他脚下不稳,跌进樊寒枝怀里,听见樊寒枝贴着他的耳朵含糊着说:“伺候娘娘……”

  黎有恨涨红了脸,轻声唱几句词,渐渐停下来,紧紧抱着樊寒枝。上午同张鸿影说的那些放弃的话,这会儿全都作废了,纸一样被他身体里的火一把烧了个干净。

  他呢喃叫着“哥”,樊寒枝不语,摸着他身上的蟒袍。

  他看在眼里,问:“哥,你就一定要结婚吗?”

  樊寒枝应了一声。

  那么这次婚姻会持续多久呢?两家就此绑在一起,还能有分开的一天么?他迷茫望着角落的灯,不知道今后自己该如何自处,难道要像之前一样,等着邢疏桐病死吗?等待这件事他做了这么久,又等来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偷来的、樊寒枝醉酒的夜。

  他垂眼,绷着脚尖踢裙摆玩儿,又问:“我演的和沈寂像吗?”

  良久,樊寒枝很慢地答:“有一点,你穿着他的衣服。”

  黎有恨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平和,就好像一开始他在密林里慌不择路地奔袭,身上被树枝藤蔓划得鲜血淋漓,后头还紧追着一只野狼。后来夜来了,月亮也没有,茫茫的暗裹挟着风,从头到脚把他笼罩。浩浩荡荡的安静和寂灭。

  什么都没有变,樊寒枝牵挂的从始至终只有沈寂一个,他再婚与否,都不会妨碍自己这个弟弟在他那儿无足轻重的地位。

  他哆嗦一下,身上渐渐凉下来,樊寒枝再把手伸进他衣服里摸他的腰,他也没什么感觉,他只搂着樊寒枝的脖子,耳语道:“哥,你把我当沈寂好了,就现在这一小会儿,我们……我们都在梦里……”

  他侧一侧头,嘴角贴着樊寒枝嘴角,轻轻碰了一下。甚至不能叫吻,或许贴面礼比这还要更亲昵一些。但他颤着睫毛,眼中泛出一阵水汽,学着沈寂那样喊他“寒枝”。樊寒枝半阖着眼,似乎对他的话和动作没有丝毫觉察,望着一地的茶杯碎片。

  半晌,他动了动,隔着裙摆握住黎有恨乱动的双脚,轻柔地摩挲着。

  “踩到玻璃没有?”他问,声音锦缎似的又滑又软,一下从黎有恨心头流过去了。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黎有恨颤颤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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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1.下腰衔杯:《贵妃醉酒》中的经典桥段,另一个是卧鱼闻花,梅兰芳版本见B站BV1aa411F78f。

  2.卧鱼:卧鱼,又名卧云,是京剧演员的基本功之一,武术动作、戏曲表演程式动作。有正、反卧鱼两种。正卧鱼的动作为:踏右步,双抖袖,双翻袖,右手高,左手平,右腿往前伸出再往后绕,撇在左腿后,立稳,缓缓下蹲往右卧,背着地,压在右脚上,左手往后背,右手放在胸前。反卧鱼动作与正卧鱼动作相反。卧鱼对演员的柔韧性、腰腿力量、平衡能力等均有较高要求。京剧《贵妃醉酒》的卧鱼,动作舒缓、柔美,强调控制力。【百度】

  详见此链接:/item/%E5%8D%A7%E9%B1%BC/1093127?fr=aladdin

  3.裴力士:侍奉杨贵妃的总管,另外一个是高力士,“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呀?”是唱词,全本唱词见此链接:/read/cv5552469

  4.奇楠:是沉香的中的一种,即伽南香,沉香的别名。清代查慎行 《与陈漳浦莘学话旧》诗:“山租输海贝,市舶贱迦楠。”是极品沉香中的极品,古代称为琼脂,比之沉香更加温软。通常在一大块极品沉香料子中,只有可能有非常小的一部分才能算得上是奇楠,极其珍贵。【百度】

  详见此链接:/link?url=wSyoB9AdKoYUaVWTmrx2NpTb8I3CUKawe9FZf3sXVfXsunwvLaCOW2_4opOCQlsbc--wrSuVDkVoe4xM24k0oAGvOgEnSd0DqQJaV5elU1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