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15章 15.吵架

  

  黎有恨发着高烧做梦,混乱不堪的梦,颜色和事物都扭曲着搅在一起,一切都变得迷幻而没有道理,压得他喘不过气。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家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吃过药在楼下待了一会儿,或许是又吹了凉风,回到房间后就开始咳嗽,咳得睡不着,犯了好几次恶心,翻来覆去熬到夜半,实在忍受不住,想要去医院,又喊不来一个人,给樊寒枝打电话,照旧是一连串的忙音。

  他只能强撑着自己出门,大半夜的怎么都打不到车,手机上也叫不到,沿着马路浑浑噩噩地走了一阵,被路口一辆执勤的警车发现了。他便坐着他们的车子去了医院。

  输液大厅里寥寥几人,他对面是一个和邢一诺差不多大的孩子,躺在母亲怀里,父亲喂孩子喝热水,又把热水袋用衣服包着垫在孩子手臂下,讲故事逗孩子开心。

  他也冷,挂水的那只手,半条臂膀都被流进来的点滴冻得麻木了。听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说话,他委屈得一直哭。没有人爱他,黎铮也不是真正地要他,樊潇喜欢女儿,偏偏他是个男的,七岁时候樊寒枝不来找他,现在更不会来。

  他哭得厉害,惹得对面那家人频频看他,或许是觉得他可怜,早上六七点的时候,那家的父亲出去买早餐回来,分了一个糯米团子给他。

  他这一病就病了一周,学校一直没去,薛初静打电话来问过好几次,要他快点回去排练。星期三傍晚,薛初静让周渺来家里看望他。他放下一个果篮,原本立刻就要走,但被黎有恨留了下来。这些天他一个人在家,除了做饭阿姨谁也没见着,想和人说会儿话。

  吃过晚饭,两人坐在后院泳池边的躺椅上。近来天暗得很快,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余留一些黯淡的光,勉强能照出人虚虚的一个轮廓。

  黎有恨身上披了一件奇怪的衣服,白羽毛做的外套,风一吹,那些层层叠叠的翎羽就乱飘,拂着他的脸和脖颈,再加上光线又暗,他蜷在椅子里小小一个,看着像一只白鸟,迷了路,暂时栖在树梢上,迷惘地东张西望。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的衣服……”

  黎有恨把两只手抬一下,仿佛展开了翅膀,说:“这个啊,我妈买的,好像是女款吧,很奇怪吗?”

  “有点。”

  “反正都能穿,无所谓了。”他看着周渺,又说:“我小时候也穿女孩子的衣服,我妈买了很多,她以为我是女孩子。”

  “其实……挺好看的。”

  黎有恨笑,“违心。”顿一下,他又敛了笑容,说:“我妈喜欢女孩子,我哥是男孩其实她也挺失望的,后来怀我的时候她去医院做了性别检测,医生说是女孩,但可能医院那边出了什么差错,生下来才发现我是男的……所以其实我不该存在。”

  周渺有些坐立不安。他和黎有恨并不亲近,更没有到可以聊心事的程度,听到他讲这样沉重的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黎有恨继续说:“她觉得对我有愧,给我买这买那,但其实我要的不是这些,不过她能给我买就已经很好了。”

  周渺回了句什么,但风很大,他耳朵又听不见,索性没追问,叹了口气,说:“她不喜欢我,我哥也不喜欢我,以前我还以为他至少把我当弟弟看呢……真没意思……”

  周渺不知所措,没回话。

  或许也是后知后觉和周渺聊这些有些尴尬,他转移了话题,问:“你最近在练什么戏吗?”

  “《春闺梦》,期末要考。”

  黎有恨点点头,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打起拍子来,轻声地唱:“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两人对了几句唱词,坐着吹了会儿风,黎有恨又开始咳嗽,只好和他回屋送他走了。

  这个礼拜的周末,黎有恨才见着樊寒枝。那时候是晚上八九点了,他在客厅画画,樊寒枝突然就推门进来了,抱着邢一诺。邢一诺趴在他肩上睡得正香,一张小花脸,不知道弄了什么东西在上面。

  兄弟俩对视一眼,黎有恨跟着他上楼,看他把孩子带进房间放在床上,从卫生间拧了毛巾来小心翼翼擦她的脸,却把她吵醒了,她嘴巴一瘪要哭,樊寒枝抱起她在房间来回地走,哄她又睡着了。

  黎有恨坐在边上静静看着,忽然就哭起来,簌簌地掉眼泪,气一急,又不停地咳。樊寒枝生怕他再把邢一诺吵醒,拽着他走出去,在走廊上说话。

  他拿手背擦眼泪,樊寒枝看见他两手上都有青紫的针眼,握住了捏一下,细细地看两眼。

  黎有恨被他温暖的手牵着,心口却发冷,说:“我小时候你都不这样对我,也不那样哄我睡觉的,她都不是你的亲孩子,我是你亲弟弟啊……她生病,我也生病,我去医院挂水挂了好几天……咳咳……你怎么就不看看我,哥,到底为什么?你去哪里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去照顾别人家的小孩……”

  樊寒枝看了他片刻,捧起他的脸抹他的眼泪,把他搂进了怀里,像他要求的那样也轻轻地抚他的背,说:“我在公司忙事情,刚刚才去接她。”

  黎有恨伏在他胸前,抱着他,渐渐冷静下来,说:“没有别人照顾她吗?”

  “嗯。”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樊寒枝淡淡说一句“不会”,想要推开他。他被这漠然而急于摆脱的模样激怒了,情绪上涌怎么压都压不住,死死揪住了他的衣服,喊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懂吧哥哥!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过去那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晚上,那种安安静静的晚上,但是心里、心里有声音,吵得我没办法睡觉……咳咳……那种暗……什么都看不见,好像有怪物要跳出来吃人……睡着了也做梦,那些人在地下室的人……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声吗?那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我真的很害怕!”

  他尖叫着,樊寒枝皱着眉用了力气把他推开,他趔趄倒退几步,看着他推开一条门缝探头去看房间里的邢一诺。

  黎有恨感觉胸口遽然一空,浑身又麻又冷。

  樊寒枝把门关上,再来看他,说:“你就是要闹出些事情来惹大家心烦!”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樊寒枝的温柔不能延长,每一次都只存在于片刻之间。黎有恨觉得心口痛,下意识想逃,却无论如何迈不动步子。或许在内心深处,和樊潇买给她的衣服一样,他对樊寒枝给予的痛苦是心甘情愿的。

  “那天晚上让人去接你,偏不要,你不闹脾气,怎么会生病咳嗽?小题大做,自找苦吃!”樊寒枝上前一步来,逼近他,“小时候那件事怎么还要一而再地提,家里没有人想听,在加国上学老师也教过你,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不和陌生人讲话,诺诺都比你懂事!”

  黎有恨眼神空洞洞望着他,脸却扭曲着,良久,他握着拳头抵在额前,崩溃地喊:“这怎么会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见你,我有什么错!”

  樊寒枝沉默,转身进屋,里头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

  黎有恨在走廊站着,不知不觉,外头天都蒙蒙亮了。

  这一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的关系降到冰点。国内的公司刚运作起来,大约确实忙,樊寒枝经常不回家,黎有恨有时也不回来,借住在薛初静那里,没日没夜地练功唱戏。

  原本他学这些都是为了让樊寒枝开心,现在不知道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但假如不让自己忙起来便整日地心痛,只好浑浑噩噩地把自己泡在练功房里。饭也照常吃,自虐般的吞一些食物下去,也尝不到什么味道,很快就把生病掉下去的体重涨了回来,反而还又胖了些,脸看着没那么尖瘦了。

  日子一天天过,渐渐樊寒枝也和他说些话,但仅限于日常的打招呼和一起吃饭,再没有什么深入的交流。

  邢一诺常来家里玩,她没有爸爸,现在樊寒枝出现了,便张口闭口地喊“爸爸”。黎有恨听得厌烦,每一次都不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在客厅玩,他就上楼。

  有一回樊寒枝让他留下来吃水果,他只好陪着他们,看着电视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发现邢一诺竟窝在他怀里,小手搂着他,呼呼地打着呼噜。樊寒枝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僵着身子愣了片刻,小心翼翼抱着邢一诺上楼,把她送回了樊寒枝房间。

  邢疏桐也来过家里,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但有小孩子在,闹腾得大家都吃不好,只好先让做饭阿姨照看了一会儿诺诺。只是三人坐在一起,气氛更加诡异。邢疏桐仿佛真的只是来吃饭的,一句话都不说,黎有恨更加不想说话,他见过邢疏桐恼怒的模样,在她面前总是胆怯,只偶尔才抬头瞄他们一两眼。

  可是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到樊寒枝给邢疏桐夹菜,夹一次又夹一次。他妒得眼红,也把碗伸过去,樊寒枝只当没看见。

  他又在人前出丑,把碗筷全摔了,饭菜弄得满地,差点掀了桌子。

  樊寒枝和邢疏桐静静站在一边,两人都冷眼看着,更显得他像疯子似的癫狂。樊寒枝又教训他,说他脾气差,罚他一个人收拾狼藉,不让阿姨帮忙。他跪着擦地板,慢慢冷静下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仿佛真的像樊寒枝说的那样,是个只会惹麻烦不讨喜的人。

  又过了些日子,他那健忘的毛病忽然又复发了,在一些小事上记忆变得混乱,比如不记得第二天要和樊寒枝邢疏桐一起在外面吃饭;樊寒枝说他承诺给邢一诺买玩具,他也完全没有印象;明明觉得自己告诉了樊寒枝晚上要住在薛初静家里,樊寒枝却说没听他讲起。

  他感觉挫败,整日恍恍惚惚的,想着要抽空去见一见张鸿影,但行动上又拖延着,一直没去。

  十一月底的时候,他接到了樊潇的电话,说给樊寒枝和邢疏桐订了一份贺礼,请他去国内某家珠宝店取了代替她送出去,他这才知道樊寒枝和邢疏桐的订婚宴两天后就要举行。

  挂断电话他哭了一场,但还是老老实实把珠宝店地址写了下来,隔天就去那边拿东西。给邢疏桐的是一套钻石首饰,给樊寒枝的是手表,另外还有一对奢华的戒指。

  晚上邢疏桐来家里吃饭,他草草喝了几口汤就下桌,躲在房间,偷偷把戒指拿出来试带,这一枚倒是戴得进去,并且非常合适,沉甸甸地压着指节。只是这一次想藏起来也藏不住,到时樊潇问起来就会露馅。他把戒指放回去,眼泪把丝绒盒子浸得湿透。

  睡前邢一诺来敲他的门,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和他道晚安,伸了手臂来要他抱,他只好蹲下抱了抱她,起身时往走廊瞥一眼,看见邢疏桐,似乎在等邢一诺。

  他便抱着孩子走过去,交给了她。邢疏桐朝他点点头,说:“早点睡。”又对着邢一诺说:“你该叫他叔叔。”

  邢一诺便叫他一声叔叔,挥了挥小手。

  他没有动作,等邢疏桐先走,于是便眼睁睁看着她走进了樊寒枝的房里。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手脚发僵,呆立片刻,悄悄跟上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有隐隐约约的声响,听着暧昧,过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冷寂的风在吹。

  他垂下头来,行尸走肉般回去。

  房间里,邢疏桐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后院,说:“你什么意思?”

  樊寒枝坐在床边,哄得邢一诺眼皮耷拉着,已经要睡着。他装糊涂,头也不抬地反问:“什么?”

  邢疏桐忽然笑一下,“你弟弟真可爱。”

  樊寒枝顿了顿,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隔着一两米的距离,视线紧紧抓着她的脸。

  邢疏桐云淡风轻,撩一下耳边的头发,说:“你再叫我来你房间,我也不会来了,也别给我夹菜,什么都别做,我不是你利用的工具,我是你的合作伙伴。”

  樊寒枝良久不说话,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邢疏桐也沉默片刻,皱了皱眉看过来,眼神比他更冷冽,说:“今天我还是带诺诺回去吧。”

  樊寒枝应一声,淡漠地说道:“也好,我不是很喜欢孩子。”

  邢疏桐走过去抱起邢一诺,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他,略带恼怒地说:“你利用我也就算了,扯上孩子干什么!逼得你弟弟天天发疯还不够?我不管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多把心思放公司上!”

  樊寒枝垂了垂眼帘,朝她走过去,懒懒倚在墙上,幽远地低声说:“你也说了,他很可爱。”

  邢疏桐阴沉着脸,骂他一句“神经”,拉开门快步出去了。

  ----

  备注:

  《春闺梦》:是根据唐代诗人杜甫《新婚别》及陈陶《陇西行》中后两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意境编成的。京剧大师程砚秋同志在1931年,目睹当时军阀混战,人民流离失所,编演这一个戏,反映了人民反内战、渴望和平的共同心理。在结构穿插上、表演艺术上,都有很多新的试验和创造。此剧为程派代表剧目之一。剧本假托东汉末公孙瓒和刘虞互争权位,发动了内战,河北人民惨受征戎、流离的痛苦。壮士王恢新婚不满数月,被强征入伍,阵前中箭而死。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积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张氏又是欢忻,又是哀怨。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尽都是一些血肉骷髅,吓得张氏蓦地惊醒,才知都是梦境。【百度】

  详见链接:/item/%E6%98%A5%E9%97%BA%E6%A2%A6/2754728?fr=aladdin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是唱词,全本唱词见此链接:/article/

  王吟秋版演出实况录像B站搜索:BV1Vt41157Fz,张火丁老师的版本也很好看,感兴趣可以搜一下。

  P.S.五一快乐,大家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