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14章 14.失约

  

  夜里他又做那个可怖的梦。

  地下室里寒气逼人,他靠在墙边发抖,安慰自己樊寒枝一定会来救他的,或许就是下一秒或许是明天,反正樊寒枝一定会来。

  可是撞破地下室门冲进来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

  有一位匪徒反应很快,举起刀架住了他的脖子,想要反抗,然而很快被一拥而上的警察制服。混乱之中,那把刀不知怎么在他后腰划了个口子,伤口意外地深,皮肉都翻出来。

  这当然是他在医院醒来后听医生和护士说的。

  来访的警察询问他很多问题,名字年龄,家庭成员,家庭住址,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逃学了,我逃学去找我哥哥,在路上走着的时候遇到一个叔叔,他说能带我去坐飞机。他送了一个茶叶蛋给我吃。

  警察告诉他,学校的老师和家里的帮佣都报了警,路上几位行人看见他被带走,都觉察出不对劲,也一齐去警局报了案。

  警察送他回了家。黎铮在家里开派对,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当晚他睡在温暖的床上,醉醺醺的黎铮过来找他,坐在床边,大着舌头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哥和你妈都不要你了!”

  他大喊“我不信”,跳起来,用枕头砸黎铮,挠他的脸,踹他的肚子,后腰缝合的伤口崩裂,血淋漓流了满床。黎铮甩了他几个耳光,把他扇倒在床上。他喘着粗气,望着天花板掉眼泪。

  安安静静的凄冷的夤夜。

  他仿佛还身处那间地下室,从未走出来过。

  就这样,他以为那短暂的、马上就要结束的分别,被硬生生拉长至十五岁。思念像弹簧,紧绷的时候他觉得他必须等待,樊寒枝怎么会不要他呢,樊寒枝一定会来找他;松懈的时候他又觉得他必须接受现实,回归正轨。爱恨交织的八年,希望被打碎了又揉成团,反反复复,在时间的催化下一点点发酵成了绝望。

  有时候,他宁愿自己真的被卖掉,或者干脆就该淹死在那个木桶里,被那把刀杀掉。

  醒来时满背冷汗,睡衣都湿透了。

  他冲过澡下楼,在餐厅桌上看到那块蛋糕,是樊潇听他一直吵着要吃蛋糕后去买来的。

  那时候他正闹脾气,非要吃樊寒枝的买的,看都没看这蛋糕一眼,现在想一想,反正自己也只配这样的待遇。去厨房拿勺子来尝了一口,被奶油腻得心慌,喝了两杯水才压下胃里的不适,反手就把蛋糕扔进了垃圾桶。

  他在客厅看电视打发时间,没一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樊寒枝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似乎要出门。

  他走过客厅,潦草看一眼过来,脚步不停,去到玄关穿鞋。黎有恨放下遥控器跟过去,先抢过身旁柜子上的车钥匙藏在身后,问:“你去哪?”

  “诺诺生病了,我去一趟医院。”

  樊寒枝上前一步,把他逼到墙角,拽过他的手臂去拿钥匙。他紧紧握着拳头,和他来回推搡几下,钥匙还是被拿过去了。他又抓他的衣领,牢牢攥着,半倚着他,说:“为什么要你去?”

  樊寒枝沉默着和他僵持,良久,还是他先败下阵来,正要松手,樊寒枝却搂住他的腰轻轻握了一下,立刻又松开,问:“明天晚上几点放学?”

  “……什么?”他愣住了,腰上发烫,耳尖红了一片。

  “我去接你。”

  “五、五点,五点放学,”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往他怀里靠。

  樊寒枝顺从地抱着他,片刻又摸摸他的脸,说:“头发吹干,回去睡觉。”

  他应下,飘飘然又晕乎乎,轻轻说了声“再见”,放樊寒枝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快八点樊寒枝才回来,进屋后在餐厅和樊潇一起吃早餐。黎有恨原本已经要下桌,这会儿磨磨蹭蹭摆弄着碗筷,听他们说话。可是樊寒枝根本不提邢一诺,只和樊潇说着国内公司的事情,又商量是重新请秘书,还是把国外公司的秘书调到这边来。

  他不懂金融,听得云里雾里,呆呆地盯着樊寒枝发愣,忽然发现他肩上靠近领口的位置落了好几根头发,黑色的,又长又直。

  他一下子如坐针毡,慌了一瞬,转念又想,邢疏桐肯定陪着邢一诺一起在医院里,樊寒枝去了见到她,难免和她有接触,沾上一两根头发也并不奇怪。

  可是他心里还是躁,又捱了一小会儿,忍不住站起来,说要迟到了。

  樊潇开车送他。到了校门口要下车时,樊潇叫住他,说:“恨儿,下午妈妈就回去了,你在这边好好的,听你哥的话。”

  他点点头,推开门跨出去又收回了腿,侧身抱了抱樊潇,说:“妈妈路上小心。”

  “嗯,去吧。”

  接下来一整天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练功时处处出错,被薛初静好一通教训,浑浑噩噩就到了五点。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他担心让樊寒枝等太久,一路小跑。可到了校门口,根本没看见樊寒枝的车,想着大概是遇到晚高峰堵在路上,又耐着性子继续等。

  他以为樊寒枝很快就会来,可是他站在这儿,眼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路灯亮起来,车流慢慢变少,看着七八个学生去马路对面的餐馆聚餐,又醉醺醺地勾肩搭背着回来。

  樊寒枝一直没有出现。

  他发了几条短信过去,也打电话,但都没有收到回复。

  天完全暗了,月亮还余留着中秋团圆的氛围,黄而圆的大大一个,马路上却越来越萧条,偶尔才有车子和行人通过。

  他站得双脚都麻木了,在秋夜萧瑟的风中瑟瑟发抖,但还是望着街道,留心路口和红绿灯处的车子,又这么站了一阵子,学校门口保安亭里走出来一个大叔,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

  “都快十二点了,要门禁了,小同学你是进来还不是不进来?”

  他冻得鼻头通红,不停地吸着鼻子,说:“我在等人。”

  “还等什么那,这大半夜的,不会来了!”

  风把大叔的声音吹得摇摇晃晃,他好像没听清,又好像听清了,茫然看了眼空荡荡的大街,心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感,仿佛已经经历过一遍这样的情形,诡异又荒诞。

  他趔趄一下,走到路边花坛坐下来,给樊寒枝打电话,还是没有接通。他就这么坐在这儿吹冷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遥遥看见路口驶来一辆车,银白色闪闪亮着,慢慢在他面前停下了。

  驾驶座门被推开,走下来的却只是司机,手忙脚乱地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说:“樊先生让我来接你。”

  他裹紧外套,缓缓站起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不来?”

  “他说他在医院,脱不开身,刚刚才想起来和您有约,一开始还以为您已经回家了,没想到……”

  风忽然猖狂起来,猛烈地刮了几下,马路上凋落的樟树枯叶打着卷儿,成团地聚在一起往远处飘。

  黎有恨闭了闭酸胀的眼睛,重新坐下,轻声说:“我不走,他说他要来接我的,他不来,我一直等在这里。”

  “这、这怎么行!”

  “你回去吧。”

  司机为难地来回踱步,劝了几句没什么效果,商量着让他坐到车里等。他翻来覆去就是“我不要”“不行”,磨得司机没了办法,只能给樊寒枝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黎有恨听他叫了一声“樊先生”,接着便开始连连点头,不知道樊寒枝在那头说了什么,司机听得一脸惊讶,频频投来视线。

  “我哥说什么?”他朝他喊。

  司机走到他跟前,吞吞吐吐地说:“樊先生让我……回去,他说,您想等……就等在这儿。”

  黎有恨冷笑一声,把身上外套一扔,起身踹了几脚车门泄愤,又坐回来,涨红了眼睛瞪着司机,说:“他叫你走,那你就走,别管我了。”

  司机磨磨蹭蹭又说了些好话劝他,见他油盐不进,只好走了。

  黎有恨就这么坐了一整晚,夜露深重,头发和衣服全浸湿了,风一吹更加寒意刺骨,冻得浑身僵硬。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迷糊间听见越来越多的车声,抬头一看,天已经亮了,但阴沉沉的,风还是大。

  手机没电关机了,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他犹豫片刻,想去校门口保安亭问问时间,可站起来时太着急,猛地一阵眩晕,眼前黑了一瞬,视线慢慢清晰后眼前出现了那辆银亮亮的车。

  副驾驶车窗降下来,邢疏桐探出头喊他名字,说:“快上车,昨晚麻烦你哥了,在医院陪诺诺挂水陪到现在,我请你们吃早饭。”

  他不应声,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秒,越过她去看驾驶座,樊寒枝穿着黑色的风衣,手搭在方向盘上,甚至不侧头来看他一眼。

  他垂下头,踉踉跄跄走到后座,拉开门,里面还坐着邢一诺,手里抓一块面包,面色确实不好看,病恹恹的。她坐在婴儿安全椅上,昨晚司机把车开来这里的时候,后排还没有这张椅子。

  他头昏脑涨,身子一软跌进去,甚至没力气关门,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他扑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抬起手臂遮着脸,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手脚还是冷的,不住地发抖。昏昏沉沉之间,忽然衣服被扯了一下,他侧头对上邢一诺那小小的脸蛋。

  她长得不像邢疏桐,脸圆又肉嘟嘟,气质柔和许多。她看见他的脸,“呀”一声,含糊着咕哝说:“你哭了,你怎么哭了?”

  黎有恨摸一下脸,满手都是水,还没来得及擦干,邢一诺扯开了嗓子对着前座喊:“爸爸!他哭鼻子,羞羞!”

  她嗓子那样尖,倒是和邢疏桐很像,黎有恨只觉得左耳一疼,仿佛也被圆规狠狠扎了一下,满手水渍仿佛成了黏腻的血,痛得他呻吟出声,倏忽又好像有一股热流涌上脑门,额前一阵紧一阵松,逼得他眼泪流得更多。

  他喘着粗气,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哥哥”两个字,颤颤巍巍地说:“他不是……他是我哥哥,是我的……”

  他不知道前座那两人是什么反应,意识涣散了,只觉得痛。等回神时车子已经停在了家里的车库中。

  樊寒枝站在门口,丛丛景观竹掩映着他的身影。天比刚才暗下许多,仿佛要下雨,他下车走过去,才发现雨已经落下来了,砸在竹叶上银光四溅。

  风呼啸着,把樊寒枝的风衣吹得胀胀的,一直扬到他身上来,绵延出些许缥缈的热度。

  他往他身边靠,把额头抵着他的臂膀。

  “哥,你记不记得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你跟我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他身上还没干透,头发也潮,很快浸湿了樊寒枝的衣服。

  樊寒枝伸手来摸他的脸,说:“小时候的话怎么能当真。”

  他一怔,被吓到似的倒退两步,错愕地看着他。光线好暗,他的脸看不分明,但一双眼睛很亮,是严冬时节屋檐上结的冰锥子,在阳光下一灼一灼刺人的那种亮。

  他感觉自己再看下去眼睛真的要被冻伤,垂下头盯着脚尖。十多年,他靠着这一句话支撑下来,想着总有这么一天的,“永远”在一起的那天,沈寂死的时候,他觉得这一天就要来了,往后再也没有人能插足于他们两人之间,就算他只能当樊寒枝的弟弟,那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伴侣”。

  可现在樊寒枝又要结婚,邢一诺都开始叫爸爸了,再加上这轻飘飘又略带嘲笑意味的“不能当真”,彻底把他赖以生存的信念打碎了。

  从前他还很认真地想过,樊寒枝一直以来的冷待和忽视,是不是因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怀揣着难以启齿的情愫,这份爱恋实在骇人听闻又违背道德,是不被允许的,樊寒枝选择隐藏,选择过外人眼里正常的生活,所以才用那样冷漠的方式来对待他,逃避现实和内心。

  他也经历过这样苦苦挣扎的时期,一遍遍告诫自己爱上亲哥哥是不对的是罪孽深重的,想回到正轨,可是喜欢不是夏天的热冬天的冷,不是眼泪,不是痛觉,不是忍一忍就会消失的东西。

  他抑制不住自己,也幻想某一天樊寒枝是不是也会情难自禁。

  但现在看来,兄弟亲情也好,隐秘的爱也好,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对于被抛弃的那八年,他一直想找樊寒枝要个说法,现在也不必再问了,和樊潇一样,樊寒枝就是不想要他而已。黎铮说得一点儿不错。

  他开始哭,眼泪越流越多,哽咽着说:“我当真了……所以爸爸带我回国,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知道你会遵守诺言来找我的……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好几个月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在想你为什么不来,我想你会不会生病了或者出什么事了,所以我决定去找你……你早点跟我说就好了,你说你和妈妈一样不要我就好了!”

  他转身往屋子里跑,樊寒枝喊他“恨儿”,他顿一顿脚步,没有回头,消失在门背后。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寒气逼人。樊寒枝站在门口檐下,被雨滴砸了下脸才回神,往里躲了躲,反复地捏口袋里一盒烟,想抽但还是忍住了,拿出来丢进了垃圾桶,满手都是被捏碎的烟卷里的碎烟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