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5章 05.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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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杯酒下肚,郑幽的话愈加多起来,倒豆子似的往外蹦,语速又快又急。

  黎有恨坐在他的左边,右耳对着他,更加听不清楚。趁着郑幽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换到右边坐着,再聊天时好歹能抓住一些字词和句子了。

  “我……去年秋天……在剧院里……《穆桂英挂帅》。”

  黎有恨点点头,说:“那是沈寂最后一次登台。”

  郑幽回了句很长的话,但店门口进来七八个人,闹哄哄的,远处舞池忽然又响起了乐声,黎有恨只看见他嘴唇张张合合,仍是什么都没听清。

  郑幽多少觉察出点儿不对劲,主动提出换个地方,带他出了酒吧。

  雨已经停了。两人沿着街道边走边找便利店,准备买几罐啤酒。

  郑幽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说:“去年秋天,我陪我爷爷奶奶来这儿度假,恰好碰上了那场演出,我就买了票陪他们去看了,本来我都不感兴趣,不过你嫂子演得真好真完美,我都不知道戏曲这么有意思。他这么年轻就去世了还真可惜。”

  街道前面一个小水洼,黎有恨孩子气地踩进去,看着溅在裤脚的水渍淡淡地说一句“哦”。“完美”这两个字他已经听腻了,认识沈寂的所有人几乎都这么评价。

  “所以你今天是以沈寂朋友的身份去宴会的?”他问。

  “不是,我老姐是你妈妈的生意伙伴,最近她想开拓加国市场,你妈妈又想把公司开到国内去,她们俩一拍即合,在谈合作呢。不过我姐没来,她小孩生病了,我替她来的,葬礼我也去了,我还和你哥说话了,本来那天也想跟你搭搭话的,但好像场合不太合适,今天在宴会我也和你哥聊了一会儿,你不在,啊对了,你妈妈过来露了个面,很快就走了,你可能在楼上换衣服没碰见她吧。”

  黎有恨第一次遇到话多又这么密的人,一时适应不过来,瞧见前面一家便利店,逃也似的走过去,郑幽追着他,厚着脸皮问能不能送几张沈寂的签名照或者演出录像的光碟。

  买完啤酒,两人也走累了,站在路口一边喝一边等郑幽的司机来接他们。

  黎有恨有些醉,又淋了雨,浑身软绵绵的,倚路灯站着。他不是喝酒会脸红的类型,在白光下一照,面色反而更加苍白,只有下眼睑浮一层红。郑幽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眼角有泪痣,他眨眼睛的时候,浓密的睫毛会把泪痣盖住,一霎时整张脸都变得乏善可陈起来,寡淡如水。

  黎有恨发现他在看自己,丢一个眼神过去,问:“干嘛?”

  他略带不屑又随意的一瞥,挟醉意的眼风直扑到郑幽面上,郑幽脚下踉跄,心头猛地跳了跳,忽而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啊,就,那个,我在想,你的耳朵是不是——”

  “是。”黎有恨撇过头,看向身侧幽深的巷子,不想多聊。

  可郑幽非要究根问底,一连串的“为什么”“怎么回事”“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搅得黎有恨烦闷,捏扁了啤酒罐用力扔进了垃圾桶。

  郑幽是个没眼力见的,还要追问,说:“你为什么不戴助听器?”

  黎有恨听了下意识摸一摸耳垂,想起沈寂那水滴般俊秀漂亮的耳廓。他做不到像沈寂那样完美,至少也要成为樊寒枝眼中“普通”的存在,戴上助听器,他就从内到外都变成残次品了。

  “没有为什么。”他敷衍地答了一句,语气不太好,郑幽总算反应过来,摸一摸鼻尖,说了声“抱歉”。

  不一会儿车子便到了。两人上车,司机问去哪儿,黎有恨报了家的地址。

  郑幽一直抓耳挠腮地动来动去,车子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时,他终于忍不住问:“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的不能告诉我?”

  黎有恨被他的大嗓门搅得头痛,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告诉了他,说:“在学校和同学打架打的。”

  “不会吧!看不出来啊,你这小身板还打架?不会是因为女孩子打起来的吧?”

  郑幽语气调侃,瞥他一眼,见他皱着眉的模样,敛了笑容,尴尬地咳了几声,说:“对不起啊,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黎有恨掐着手心,侧身背对他,折腾了一晚上心力交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梦见发生在十四岁时的那场事故。

  班里有个刺头,总是无缘无故地欺负他,扔他的书,在他课桌上倒垃圾,把他关在厕所里,很多事情,他全部都忍下来了。但有一天,上体育课的时候,那刺头和其他五六个人把他堵在体育器材室里,说他是没人要的小孩。

  其实这句话相较于那些恶劣的行为显得一点儿都不过分,也并没有说错,黎铮不管他,樊潇一开始就不要他,但他一直坚信,樊寒枝不会不要他,即便那时候,他已经七年不曾有过樊寒枝的音讯。

  可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已经接受了樊寒枝不要他的冷酷事实,当这件事被挑明,“掩耳盗铃”已经不管用了,他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对樊寒枝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了别人身上。

  他随手拿了条绳子勒住了刺头的脖子,那人挣扎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圆规刺进了他的耳朵。

  惊醒时,右耳还残留着从梦中延续而来的刺痛感。他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家门前的车道上,郑幽站在侧门旁,似乎在打电话。

  他推门下去,郑幽看见他便把电话挂了,说:“我正准备叫你起来呢。”

  “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

  “诶等等!”郑幽抬手拦了一下,笑着说:“那个,你嫂子的签名照……”

  黎有恨看一眼家里,楼上没有灯亮着,樊寒枝大约还没回来,便说:“那你跟我去拿吧。”

  两人进了屋,去到三楼的家庭影院。黎有恨打开了长柜上的一排抽屉,里面全是沈寂的签名照,演出海报,还有刻录的演出录像光碟。

  “你自己挑吧。”

  郑幽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抱了一捧在怀里,还得寸进尺想要《贵妃醉酒》的光碟。

  黎有恨摇头,“不行,那是我哥最喜欢的戏。”

  “那我看看总行吧?”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一副看不着就不走的架势。

  黎有恨只好把光碟找出来播放,站在一旁冷冷看着荧幕。沈寂端着金折扇从舞台后面走出来,莲步轻移,一派端庄娴雅,平和中正。

  他想到今晚自己在台上的丑态,忽然之间满背冷汗,腿软得站不住,跌坐在沙发上。

  郑幽跟着视频里的观众一同叫好,又回头看他一眼,忽然问:“你今晚穿的蟒袍是不是和这里的是同一件?”

  黎有恨不说话,移开视线,躺在沙发上背对荧幕。

  “我看着一模一样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呢,你今天演贵妃怎么不戴凤冠?虽然你戴的那几个点翠簪子比这一身行头要贵个十倍都不止吧,但是看起来就很奇怪,你不知道,我在台下还听见别人说你——”

  他话讲到一半,黎有恨突然跳起来,拽着他往外推,从楼下撵他到楼下,把他赶出了门,海报照片零零散散丢了一地。

  郑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口一个“对不起”,道:“错了错了!我这个人就是嘴巴贱,你别跟我计较,欸你踩着我的海报了,别推别推我自己走还不行吗,那海报能还给我不?”

  黎有恨眼眶通红,捡起海报撕了个粉碎,把散落的照片揉成一团朝郑幽砸过去,拿过光盘一下掰成了两瓣,颤着嗓子说:“我不戴是因为我没有,你以为我不想戴吗?”

  郑幽着了慌,说:“你、你别哭啊。”

  黎有恨眨一眨眼睛,眼泪已经掉下来,咬着牙自言自语道:“沈寂这个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膈应我,既然送了蟒袍,就该把凤冠一起给我啊!”

  他喘着粗气,头脑发热尚未冷静下来,静谧的前院忽然响起清晰的打火机声音。

  “咔哒——”

  随即有淡薄的烟味顺着风飘到门廊下。

  黎有恨侧头,看见樊寒枝站在车库门口,指尖夹着烟,一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慵懒地半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那儿多久了。

  缠绕着脑袋的那股燥热霎时褪去了,他肩膀颤颤打着哆嗦,耳边嗡嗡直响,面色煞白,无意识握紧了手里断裂的光盘,粗糙的断面划破了手掌,血很快把光盘染红了。

  郑幽手足无措,看看他又看看樊寒枝,还是走过去先和樊寒枝说明了情况,道别后离开了。

  樊寒枝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散了散身上的烟味才往家里走,在门廊停下脚步,语气平缓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门廊的暖黄灯光打下来,樊寒枝的白衬衫上一片和软的橘色,黎有恨看着他,视线仿佛能望进他的衣服里,穿过皮肉骨血,定在他胸腔里的心脏上,它周围绕着缥缈的寒气,缓缓跳着,宛如一团幽蓝的冥火。

  他动一动嘴唇,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眼前叠叠重影,汗水把后背衣服浸得湿透。

  “黎有恨,”樊寒枝连名带姓地喊他,抬手摆正他颈前的领结,“你小时候话都不会讲,现在倒是伶牙俐齿,这么恶毒的话也学会了。”

  黎有恨头晕目眩,在樊寒枝绕过他进门时伸了伸手,却没能拉住他。

  他的意识模糊了一阵,再清醒时正躺在卧室的床上,樊潇坐在床边,红着眼睛叫了他一声。

  “恨儿,好点没有?”

  他动一下,发现手背扎着针,Ethen就站在床尾,朝他点点头后就出去了。被光碟划破的手包着纱布,一抽一抽地疼,心脏也是。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呢,还去那个宴会干什么,在家里休息好了。”樊潇摸着他的头发,又说:“我都听你哥讲了,恨儿啊,你——”

  黎有恨闭上眼睛翻个身,躲进被子里。樊潇轻拍着被子哄了他一会儿,柔声说:“恨儿,妈妈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你哥很生气,你找个机会和他道个歉,好吗?”

  等了半晌,黎有恨没有动静,樊潇走到床另一边,看见他的眼泪已经把枕头浸湿了一片。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算了。”

  “妈,我真的很讨厌沈寂。”他忽然开口。

  他忍受太久了,“嫂子”这样的叫着,尽管他并不承认沈寂是樊寒枝爱人的这个身份,他像一只在海上闯荡已久的船,现在船身终于在风浪侵蚀下破了个洞,怨愤和嫉妒如海水般循着洞涌进来,并不声势浩大,但确实来势汹汹。

  他感到松快,但这种松快也只存在于讲出这句话的瞬间。

  樊潇说:“恨儿,你嫂子他——”

  “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知道。”

  不管是他小时候还是这几年,沈寂从来没有为难过他,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偶尔甚至比樊寒枝还像一个兄长,比樊潇还要照顾他,在一家四口重聚这件事上,如果不是沈寂借着婚礼的契机从中斡旋,说不定到现在他都见不到樊寒枝。

  而他始终对沈寂很冷淡,甚至在他患病这么些年,只去医院看过他一两次。

  他越讨厌沈寂,越显得自己刻薄、恶毒,就像樊寒枝说的那样。

  “我讨厌他是因为他太完美了,我比不过他。”

  “恨儿,这……你和他去比什么,有什么可比的呢?非要比,你哪里差他?”

  哪里都差。美不过他;唱不过他;比不上他得体大方,温柔谦逊;身材不如他完美;右耳残疾;更远一些的小时候,他到两三岁都不怎么会说话,去医院检查又都是一切良好,而沈寂在两三岁的年纪已经会唱些简单的戏曲选段了。

  樊寒枝喜欢完美华丽的东西,于是和完美华丽的沈寂结了婚,那双冷峻的眼睛始终只落在沈寂身上。

  如果他想要让樊寒枝看自己一眼,只有做得比沈寂更好,年幼时即便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是执拗地选择和沈寂走一条路,沈寂学梅派,他也要学,回国后四处找不到愿意接受他的老师,好不容易找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嗓子又倒仓,只能改学了程,吃了数不尽的苦,因为分不清尖团发音,记不住上口字,走错台步,舞错水袖,不知挨过多少的打。

  沈寂像明珠似的从头闪亮到尾,他是石头,一直以来都试图钻进蚌壳里将自己打磨成一颗珍珠。

  可是他越努力却只有越狼狈。

  “妈,你不懂……”

  他呢喃着,樊潇像抱婴儿似的搂住他,“你跟妈说了,妈才能懂是不是?你讲给妈听听。”

  怎么讲,有些话是讲不出口的,是背德的、禁忌的、罪衍深重的,是必须埋藏在心里让它腐烂掉的。

  他摇摇头,要去擦眼泪,樊潇拉住他裹着纱布的手,替他抹了抹眼睛,说:“Ethen说这伤口深着呢,你别动这只手。唉,你哥这又是何必,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这么欺负你。行了不说这个了,想不想吃东西?”

  他仍是摇头,樊潇也只好由他去了,问起他什么时候回国。

  “下周二。”

  “这么快?”

  “我得回去练功。”

  “在这里练不是一样!我明天打个电话跟你师父说说,假如她不放你的假要你回去,你也总得把病养好了才能走。对了,还有件事妈妈得问你,今晚在宴会上——”

  “我不想聊。”

  “妈妈问的不是你想的那个,再说你唱得好听着呢,别听别人胡说。妈妈是想问你,你最近是不是老忘事?你哥说你不记得今天要去宴会,前一晚说今天想上台也不记得,是不是?”

  黎有恨迟疑着摇头又点头,皱眉看向樊潇。樊潇叹口气,满脸愁容,说:“明天,我们打个电话给张医生,你和他说说话,好吗?”

  “嗯。”

  “好孩子,睡吧,妈妈在这里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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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1.《穆桂英挂帅》:京剧《穆桂英挂帅》是梅兰芳等艺术家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于1959年根据同名豫剧移植而来;同年5月25日,该剧在北京人民剧场首演。该剧主要讲述了北宋时期西夏进犯中原,宋王决定通过校场比武挑选元帅领兵抵抗,杨家小将杨文广在校场刀劈王伦夺得帅印归来。其母穆桂英深感朝廷刻薄寡恩,不愿再为其效力,最终在佘太君的感召下愉快地答应领兵出征。【百度】

  2.尖团音、上口字:详见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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