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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参加慈善晚宴那天,车开到半路,风骤然翻卷起来,挟着乌云把晚霞赶走了。天上下起暴雨。
车前灯利剑似的劈开暗沉沉的夜,骤疾的雨线也被一同被斩断,在光下仿佛扑火的成群飞蛾,密密匝匝挤在一起。
黎有恨看着眼神生疼,阖上眼帘倚在车窗上养神。
他病没好全,一直昏昏沉沉,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在房间躺着,白日一眨眼就被荒废了。帮佣来催他换衣服的时候,他才记起今天是举办晚宴的日子,收拾好出门的时间比预想的晚了近半小时。
樊寒枝因此非常不满,显得尤其不耐,自坐上车后到现在,眉头就没松开过。
也或许他只是因为在想晚宴、想沈寂才会这样。
黎有恨不想惹他不快,安安静静了一路。等下了车进到宴会厅,和众宾客打招呼的时候,他也全凭樊寒枝指挥,桐油灯盏似的拨一下亮一下,问好、握手或是什么时候喝手里的香槟,全部顺樊寒枝的意。
他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虽然在葬礼上也露过面,但这儿的许多宾客都没见过他,只知道樊潇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在国内。
过来寒暄的人,每一个都盯着他猛瞧,现在在面前的一对华人老夫妻还调侃他和樊寒枝并不相像,抬眼低眉间却有沈寂的神韵。
他嘴角一僵,笑容黯下去,半垂下头说可能是自己也学戏的原因。
樊寒枝在一旁道:“和沈寂是一个老师。”
“哦?沈寂的老师我也认识,怎么没听她提起过?”
黎有恨本不想接话,但看到樊寒枝投来的视线,握紧了手里的酒杯,说:“只学了三四年,我跟爸回国就换了。”
“是这样,挺好,现在乾旦少了,梅派的乾旦更难得。”
“我学的程。”黎有恨攥着手心,勉强地朝他微笑。
“咦?噢——”那人恍然大悟般拖长了声音边说话边点头,“是倒仓了?”
“嗯。”
“这也没有办法,不过程派老祖程砚秋也是嗓子倒仓了才开创了这么一个独特的流派,因祸得福,你倒是和他的经历相似,说不定会是下个程砚秋呢。”
黎有恨摇摇头,闷闷地说一句“不敢”,顶着樊寒枝不满的眼神,一口气把香槟喝了个干净,径自往角落走去。
樊寒枝跟过来,把他堵在窗户和墙壁的夹角,冷声训斥他没有礼貌,气度全无,招呼也不打就把客人撇下了。
窗户开了个缝儿,雨点噼里啪啦落进来,风也大,把薄薄的纱帘掀得纷飞。今晚两人穿着一样的黑色礼服,领结是跳脱明艳的橙黄,却只把樊寒枝衬得愈发锐利凛然。
他的温和是沈寂的专属品,别人怎么求也求不到的。
黎有恨才被人戳了痛处,被他一教训,心里更加烦闷,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副要打要骂随便的模样,也不看他,视线乱飘,望见几个侍应生抱着托盘张惶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托盘上放着字画卷轴,还有的抱着繁复的戏服,另一个捧一顶硕大的凤冠。
回过神后见樊寒枝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接着他又看一眼手表,道:“你先过去准备。”
黎有恨愣了愣,“准备什么?”
樊寒枝皱眉,说:“昨晚的事转眼就忘。”
他忽然无措起来,回想昨晚,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生病,脑子里一团乱,记忆模糊得抓不住。
樊寒枝却没有和他说明的意思,转头望向门口,黎有恨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司机抬着一个大锦盒走了过来,正是装蟒袍的那个。
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侍者领着去到二楼,进了一间化妆室,里头已经有人,大约是化妆师,等了他很久的样子。
司机把锦盒放在地上便要走,黎有恨喊住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古怪地看他一眼,“您说今晚要上台唱戏,还让我别忘了把这盒子一起带上。”
黎有恨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依据,皱着眉细想,脑袋里全然没有这段记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啊,是您哥哥转告我的。”司机朝他点一点头,关上门走了。
他愣愣站了会儿,走到化妆台前坐下。那化妆师笑着和他打招呼,用榆树刨花泡了热水,开始刮片子,一边说着话,夸他脸型端正,用不着怎么修饰,简单上个妆就好。
他一概没听进去,脑袋昏沉,浑浑噩噩地任由化妆师摆布,贴完片子又上油彩,要换衣服的时候,收到了樊寒枝发来的短信,只一个简单的问号。
他没回,在化妆师帮助下穿上了蟒袍,戴头面时樊寒枝推门进来了。
“还没好?”
化妆师答:“再戴几个簪子就行了。”
樊寒枝摆摆手让他出去,走到了黎有恨身旁。黎有恨手里攥着沈寂送的那根点翠钗,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吊眉和上斜眼,一抹艳红从眼角扫到鬓发里去,即便是上了妆,也依然没有沈寂的端庄大方,全无贵妃姿态。
樊寒枝见他磨磨蹭蹭没有动作,喊他一声“恨儿”。他转过头仰看樊寒枝,不确定地问:“哥,我真的和你说今天要上台吗?”
“怎么。”
“可是,我、我不会的……”
他感冒还没好,嗓子都是哑的,要怎么唱?更何况他学的程,怎么会去唱梅派的《贵妃醉酒》,犯了老师的大忌,说不定要被逐出师门。再有,这是沈寂的追思会,沈寂拿手的戏,他上台去做什么呢,穿蟒袍却没有凤冠戴,不伦不类,东施效颦,叫人看笑话么?
“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唱戏。”
樊寒枝看了他片刻,拿起笔蘸了些大红油彩,抬起他的下巴,轻轻描两笔他的唇线。黎有恨睫毛颤颤,委屈地抿唇,樊寒枝顿一顿笔尖,分出握笔的一根手指出来,戳开他紧闭的唇。
“别动。”
黎有恨舌尖触了下他的手指,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微张着嘴巴让他动作,身上蟒袍压得肩膀沉沉,吊了眉更加头晕目眩,一阵冷一阵热,满手心都是虚汗。
樊寒枝描完了把笔扔在桌上,转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向镜子,不容置疑地说:“你说过。”接着又拿过他手里的点翠往他头上戴,顺手捋了捋几条缠在一起的水钻链子。
“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我不想唱,哥,我想回家。”
“不要任性。”
“哥,我……”
樊寒枝把手在他肩上搭一下,说:“你太累了,生病又喝酒,才这么糊涂。”
黎有恨沉默半晌,仰头看他,问:“真的吗?”
樊寒枝点头,带他出了化妆间。下到楼下,台上正有人在表演,唱着脍炙人口的戏曲选段,却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戴着全妆穿着戏服。
等他上台的时候,主持人特意隆重介绍了他,可他迈台阶的脚都打着颤,到了台上被明晃晃的聚光灯一照,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倒。
伴奏响起来,他仍是呆立着,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只是开口第一个音就破了,后面更是溃得不成样子。
他恍惚着,根本不敢看向人群,那些细小的窃窃说话声飘上来,每一个都像刀一样插在身上,戳得他血肉模糊,骨头都在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站在这儿自取其辱,任众人将他和沈寂放在一起比较。
他没把选段唱完便停了下来,独留伴奏响着,往下走时脚步趔趄,到底还是摔在了台上。
底下一片哗然,随即有人过来搀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头晕目眩,反应过来时正倚在樊寒枝身上,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和泪搅得糊成一团,全蹭在他西装上。
樊寒枝推开他,叫他的名字。
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四周,这儿是拐角暗处,已经没有人在看他,而舞台上,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仿佛刚才的闹剧不曾发生,放在托盘中展示的拍品正是那顶凤冠,熠熠闪着典雅威严的辉光。
他稍稍镇静下来,定定看着,攥着身上蟒袍的袖子,忽然说:“哥,我想要那个凤冠。”
樊寒枝望一眼台上,并不说话。
他又重复:“我想要那个凤冠。”
樊寒枝蹙眉,解了纽扣脱下一塌糊涂的西装,招手叫来侍应生,丢下他转身就走。
他被侍应生扶着再度回到化妆室,卸完妆换好衣服,他把那蟒袍扔在地上,所有首饰也甩了一地,拉开门扬长而去。
外面还在下暴雨。
他在门口迟疑片刻,就要走进雨里,忽然被人拽了下胳膊,回头看见一个穿蓝西装的男人,也是华人,剑眉和双眼皮,高鼻梁,嘴唇很厚,看起来敦朴。
那人笑着,表情和言辞意外地和相貌不符,十分轻浮。
“我刚才叫你好几声你都不回头,难道是害羞了不好意思看我?”
黎有恨下意识捏一捏右耳耳垂,不想和他多话,绕过他要走,但又被拉住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手帕包着的正是那几支沈寂送的点翠簪子。
“我刚才去化妆间找你,没想到看见这些东西被扔在地上,那个袍子你扔了也就算了,可是这几支簪子很贵,而且个个都是老古董,看起来像清代传下来的。”
他说完,把手帕往黎有恨手里一塞,黎有恨抬手就要扔,他叫着又把手帕抢了回来。
“行行行,我改天送去给你哥。”
黎有恨咬一咬舌尖,说:“我扔了就是不要了,你拿去卖掉或者送给别人,随便你。”
“嗬!这么大方!”那人笑起来,脱下西装罩在头上,抬一抬手臂给黎有恨留出臂弯下的一点儿空档,说:“那我请你喝酒?”
黎有恨犹豫一下,钻进了那空档,和他一起走进雨里。只从门口到马路边的几步,两人还是淋得湿透。
坐上车,那人催着司机开车,报了一间酒吧的地址。
他似乎是酒吧的熟客,进店后服务生都热络地和他打招呼,给两人送来了毛巾。他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酒保要两杯白兰地,让黎有恨快点喝下去暖暖身体。
等缓过劲儿来,那人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郑幽,你是叫黎有恨吧?”
“嗯。”
“我听别人说了些你们家的事情,今天拍卖的都是你嫂子的遗物吧?”
黎有恨点头,他又单刀直入地说:“你刚才在台上唱得真不咋地,第一句‘海岛冰轮初转腾’就唱错了。”
黎有恨僵着脸闷头喝酒,“我本来就不会唱。”
“是吗,那干嘛上台?”
是啊,到底为什么要上台唱戏?出尽了洋相,再一次被已经死了的沈寂压得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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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写了,之前收藏的小伙伴可能需要重新开始看,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