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一片湛蓝,艳阳之下晃得刺眼,映在眼中却像晚霞的余晖。

  宁孓睁开猩红的眼眸,含着一片戾气净化不净,身上沾着血腥味,这气味不是他的,像是从别人身上带来的,闻着有些熟悉,甚至令他有些贪恋。

  他有些拎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着湿得难受,脏得难受,本能的往前走。

  千年来浮浮沉沉,脚底踏上大地反倒更加不实,跳动的心脏七上八下窜动着不安。

  他仰头喘了口闷气,看到了碧海蓝天,朝着四周看去,寻到几丝人影,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他。

  他忘了自己是谁,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空白处却撩着一缕白纱,一生白衣,一道人影。

  他本能的想抓住,伸手却挥了个空,那人在哪?

  熟悉的气味就在附近,宁孓不由自主的往上走,踏过沙滩,穿过枝丫,这条路好像早已走过,好像有人陪他走过。

  宁孓来到山腰间的一座庙,踏进里头撞见奇怪的画像,不知拜的是个什么玩意。

  庙里的味道却是如此熟悉,是那人身上的味道,他记得那个味道,十分的温暖。

  眼中的戾气消散了几分,宁孓忽而回首,一抹白影掠过,眼前落下一道人形。

  他迫不及待的靠近,仅此一瞬便戛然而止,眼中再度通红,一把掐上来人的喉咙。

  “爹爹……是我啊爹爹。”

  宁卿卿身上有些狼狈,摘祝余草差点没能回来,好在命大没死在鹊山。

  回来时海边一片平静,煞气也随之消散,李没了不知去哪了,他正想来庙里寻,没曾想却见到眼前这一幕。

  宁孓立在判官庙中,身正影直,与记忆中的那道背影渐渐重叠。

  他突然回过身来,眼中却是可怕的腥红,看着有些失控,顷刻扼在他喉间。

  宁卿卿没有出手,握着他有力的手腕喊着:“爹爹,我是宁卿卿!你清醒一点!”

  宁孓手中一顿,在他身上也有那温暖的气息,但却混入了一股妖气,好生奇怪。

  他的声音在脑子搅动,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脑子也越发清醒起来。

  “你叫我……什么?”

  “爹爹。”

  宁孓没再用力,嘶哑的问着:“我……是谁?”

  宁卿卿从他手中挣脱,捂着喉咙哑声道:“你是宁孓。”

  一句话如同醍醐灌顶,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嘴里念的却是别的。

  “阿宝……阿宝……”

  他不停的念着这个名字,脑子的那片空白渐渐被填满,他的嘴脸浅浅浮现。

  “他在哪?他在哪?”

  他说过会一直陪着他,他说过会等着他,他说过爱他,他什么都说过……为何不在?为何食言?

  宁卿卿也不知他此时在何处,只好先稳住他的情绪。

  “娘亲他就快回来,爹爹再等等。”

  宁孓就这么静静的站着,看着潮起潮落,浸泡千年的记忆一幕幕被浪潮掀开。

  他以献祭河神之躯走向死亡,千年后历劫重生。

  这是他的宿命,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过他。

  他没有说谎,自己也做到了,可他还说过要等他历劫回来。他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失信?为什么骗他?

  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上,他曾是东临县令,他有一个县令夫人,那个身着白衣与他结缘的仙官。

  宁卿卿这个倒霉娃子刚陪完李没了找老公,又得帮宁孓找老婆,两口子没一个省心的。

  宁孓听不进去,历劫重生后不似为官时的好脾气,等不到人越发的暴躁。

  若他真的等了千年,为何如今连个影子都寻不着?宁孓胡乱得出个结论,他在躲他……那便翻出来。

  宁孓记得他说自己是渤海之东岱屿仙山的仙官,岱屿仙山早已不知所踪,他踏遍五湖四海,翻遍仙山灵山,一路问妖问神明,惩治作恶之妖兽,挑断食人凶兽脊骨,仍是寻不见一丝踪迹。

  宁孓还记得,他说自己真身是猪,他遍又回到人间翻遍猪圈,或许他也在历劫,哪怕投胎转世成猪,他必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兜兜转转了五百年,宁孓什么都没找到,他想找的人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若非宁卿卿还记得,他甚至怀疑是一场虚梦。

  名字是假、仙籍是假……他的爱又是真是假?

  宁孓发疯般闯入阴阳界,哪怕他变成死鬼不得超生也要将他捞回来。

  踏上黄泉路,走上奈何桥,淌过忘川水,三生石上也寻不到“李猪宝”这个名字,他便入了十八层地狱,就差没饮下孟婆汤。

  宁孓的到来突然给阴阳界官司们整不会了,此人肉体凡胎却又修得金身,不人不鬼,非妖非怪,在这阴阳界成日神出鬼没,收也不是赶也不是。

  鬼帝们阴政繁忙,各个性情暴躁,小差们也不敢因这点事上报,搞不好还得讨顿罚。

  可放任不管又怕此人惹了事端,到头来还得怪罪下来,几个负责巡逻的小差思来想去,决定请罚恶司钟判官帮忙。

  钟判官虽生得豹头环眼相貌奇凶,但在这阴阳界倒是少有的好脾气,尤其是个热心肠。

  小差与钟判官说明情况,钟判官以为是哪来的嚣小作怪,提着斩鬼剑就要去砍鬼。

  宁孓正在畜生道附近寻觅,忽而怒目圆睁的糙汉挥剑朝他砍来。

  二人大打出手,小差们在一旁看得战战兢兢,没曾想这人手持铁鞭竟与钟判官打个不相上下。

  两人是不打不相识,钟判官见此人颇有为官之相,一身正气却戾气缠身,查了生死簿知晓他的生平,竟是惺惺相惜起来,成日劝说宁孓在阴阳界做官。

  钟判官每每问及他为何至此,宁孓永远都是那两字:“寻妻。”

  “我说兄弟啊,人死不能超生,就算转世投胎你也不能干预。”

  “他不是人。”

  “那可不,死了就成鬼了。”

  宁孓一本正经的纠正道:“他是仙官,成不了鬼。”

  钟判官看破但不说破,生死簿上并未记录宁孓上辈子有这么一个妻子,也不知他到底在寻个什么鬼。

  “寻妻就寻妻吧,我跟你说正事,在这阴阳界做官也不耽误你找人啊?”

  “钟大人,你很闲?”

  钟判官瞪着大眼,“开甚玩笑,我阴阳两界到处跑,一堆小鬼等着抓,我可是特意抽空来找你,真当我没事干啊?”

  宁孓了然道:“我没空。”

  钟判官一愣,竟是被他给忽悠去。

  “呀,你看看你,你这就是前世当官有阴影才如此吧?还说啥寻妻,我看你就是不甘心。”

  他说着便又提起前尘往事,“你别以为只有你冤,前世我当官的时候,那些个尖嘴猴腮的嫌我丑处处给我使绊子,我一气之下撞了殿阶,你说我找谁伸冤去?”

  钟判官说得胡子都要吹上天了,叹了声重气,“害呀,好在我入了阴阳界做判官,也算是圆了生平所愿,阴间天子是个好主子,咱这儿也没在凡间为官的那套,手上也有实权,这不更方便你找媳妇嘛?”

  宁孓听到最后几句,脸上闪过几分神思。

  钟判官见他有所动摇,赶紧挑重点入手,“你想啊,你要是找到媳妇,人家见你是个无业游民,哪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啊?”

  “他不会。”

  “那你媳妇为啥跑了?”

  一时之间宁孓无语回应,他也曾想过,为何他不等他。

  宁孓自出生低微,为官之时尚且贫贱,肉体凡胎历劫转世亦比不上天生仙骨。

  人家若嫌弃,自己亦是无话可说……可他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再见一面也好。

  宁孓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入了阴阳界,修得鬼道,成为专惩妖灵的鬼判官。

  两万年间,东临海边的判官庙香火越发旺盛,宁孓居于庙庵,执掌至渤海之域。

  三界之人对他多少有些耳闻,这位鬼判官千年得道,不入仙籍无正品官职,入阴阳界前便已有神庙信徒。多少仙官修行一生籍籍无名,他一个无名判官竟能做到如此。

  阴阳界的八殿阎王掌握大海之底,对宁孓甚是赏识,老想着退休让他继位。宁孓自是不愿,但也愿意协理八殿阴政,见鬼判官如同见八殿阎王,凭一鞭子令恶灵闻风丧胆,人鬼皆称八殿下。

  据闻这位八殿下曾挑了八跟大妖骨做轿子,本以为他是在耍威风,虽曾想他自个说是为了追媳妇……甚是怪哉。

  蓬莱仙山在渤海之上,鬼判官的名号也吹到了大长老耳中。

  梦貘一族有预知天地的灵脉,轻易现身旁人见其恐感大事发生,素来不与外界轻易接触。

  这两万年来,蓬莱之境也乱了套,听闻那位元祖转世的小仙官成傻子了!

  三万岁那年突然两眼一闭做梦去了,在梦里经历了五万岁的大劫,仙身承受不住,一觉醒来仙根尽损神志不清,时不时说些奇怪的话。

  大长老愁得头都白了,这小仙官越发不学无术冥顽不灵,成日还爱顶嘴。

  这货他是管不动了,听说蓬莱附近出了位鬼判官,人家还是肉体凡胎修得金身,大长老流下羡慕的眼泪,看看别人家抓妖怪的孩子,再看看那位扑小蝴蝶跌倒就哭唧唧的小傻子。

  算了,没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