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各位的支持,愿意千里迢迢来到都马岛,看我并不新鲜的画作;感谢媒体朋友们,让不起眼的我的画展被人们所知;感谢……感谢……感谢……”

  “都夷斯文化局的大力支持。”邬百灵作了个“暂停”的手势,说,“偏偏忘了最大的咖,这怎么能行呢?”

  沈宣墨叹口气,数不清第几次重新拿起发言稿,从头到尾又开始背——他连一段话都没背完。

  这样看来,沈宣墨能亲自给发布会致闭幕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大概只能由邬百灵代为致词了。柳医生会全力以赴,尽量保证沈宣墨的状态能够维持提问环节。

  沈宣墨垂着眼,手里仍攥着那份发言稿,显然还没有放弃。邬百灵内心被揪起,勉强笑着说那是最末位的选择,还有几天时间呢,可以充分地做准备。

  “在场各位,媒体朋友,都夷斯文化局,在场各位,媒体朋友,都夷斯文化局,在场各位,媒体朋友,都夷斯文化局……”沈宣墨不停念叨闭幕词的开头,像是催眠一样要自己记住。邬百灵还有别的事,只得暂时离开,打开医疗室的门时,他回头看了沈宣墨一眼,后者低头念念有词的样子印在他眼里。

  沈宅各出开始把画摆上去了。以前的装饰物,现在以“藏品”的身份重新登场。邬百灵常常赖以夜读的灯具,现在被玻璃盖罩上,底下贴白标签,写着:XX二世著《XXXXX》时所使用的灯具。它从此失去了实用意义,四周真正被用来照亮的,是现代仿品。有一块帘子,用某位公主的衣裙做的,有一小处缺失,看起来似乎是岁月使然,但邬百灵记得很清楚,那是小妹和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玩闹时弄坏的。

  “先生,这指示牌,该怎么放?”工人问道,见邬百灵失神不答,工人轻轻叫道,“先生?”

  邬百灵突然回神,立刻答:“紧贴墙的上沿。”说完,他闭眼晃晃头,醒醒神。今天他的工作很重要,怎么能走神呢。只是有太多熟悉的东西,在以他不熟悉的方式出现。这里不再是他住过一年的沈宅,而是画廊,展览馆,它会被无数人穿过,注视,欣赏,它是完成商业交易的地点,和一些艺术爱好者内心向往的处女地,它的装潢布置要考虑藏品的设置和游人的路线,而不再考虑沈宣墨的趣味和安全。

  就像那块正在被安上去的指示牌,说吸烟室在右边。右边是本来的收藏室,邬百灵第一次知道沈宣墨病得那样严重,就是在那个地方。沈宣墨打破酒瓶,流了满地的酒,以至于在地板上留下的暗红色痕迹,由于重新装了地板,而不见踪影——倒不如说是完全不同的一块地。

  邬百灵盯着指示牌上的“吸烟室”,脑海里不停在说那不是,那不是,那是收藏室,里面是沈宣墨的酒,那里不吸烟,沈宅里没有人吸烟,因为屋子的主人是位病人,那不是吸烟室,沈宅怎么会需要吸烟室,屋子的主人会邀请的客人,没有哪一位是会忍不住烟瘾的,怎么能这样,毫不留情,毫不考虑屋子的主人,只在乎游人呢,这样就像,像屋子的主人,已经……

  “先生,是这样吗?”工人问。迟迟得不到回答,工人低头看,邬百灵又在走神,真是位爱做梦的男人!工人奇怪地想道,决定不询问了,就这样安吧。

  谁知工人站在梯子上伸直手锤钉子,一个不稳指示牌掉了下去,正好冲着走神中的邬百灵。工人大喊先生小心,邬百灵回神的速度不及指示牌掉落的速度,往他脑袋上砸了个正着。邬百灵没出血,不过也晕了一会儿。

  晕的时候他做梦了,本来他就做了一天的白日梦,这时候闭上眼,做梦也正常。只是他没有想到他梦到的会是这一个画面。

  十几年前某个不起眼的夜晚,他和沈宣墨没有接过吻,没有上个床,他只是沈宣墨的模特,他们约在一处公园旁边的咖啡馆见面。那时邬百灵不爱喝咖啡,点的是一杯热可可,他在想要不要给沈宣墨也点一杯,他又想哼,凭什么给他点,哼,他上次没给我点,哼,发消息没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邬百灵特意选了一个窗边的位置,路人走过都能够透过玻璃看到他。他拿起一本平时他绝不会翻的艺术史看,刻意左面朝外,叫那些偷偷看他的人能看到书的左边封面。等背着画架的沈宣墨到他旁边坐下,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在他精心谋划的氛围里,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会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时间,张望一下四周。他实在太期待与沈宣墨的见面,以至于暴露了自己的心意,而这份心意只能被路人看到,那个迟到的家伙可接收不到。

  邬百灵第十五次抬头,依旧没有看见某个欠揍的身影。正当他准备埋下头重新读那些个他并不了解的“主义”时,他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人,那是借钱给父亲的高利贷,之所以对那个人记忆深刻,是因为上星期他上门讨债时,在房间门后偷看的邬百灵听见了,父亲谄媚地说您看看还有没有看得上的,我那不输女人的儿子您看怎么样?

  于是邬百灵“啪”的一下合上艺术史,猛地站起,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只留下一杯喝了一半的热可可。

  他在公园里找藏身的地方,满脑子都是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他往树多的地方跑去,深处,更深处,在树林尽头他突然被绊倒了,那里有一道水沟,左右都是乔木。他想道,就是这里了,树林最深处。

  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连风吹草动也没有,所以人的气息格外明显。不时邬百灵能听到人的哈哈声、说话声、走动声,他便全身绷紧,更贴近身前的泥土。

  在水沟里,他度过了半夜,直到人的声音也没有了,风的声音变明显。他冷得发抖,刚伸出颤抖的手想爬出水沟,就看见旁边有束光扫过,他急忙蹲下,水沟里的水没过了他的胸口。可是来人偏偏越靠越近,邬百灵几乎感觉脚步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然而声音却止住了。

  邬百灵屏住呼吸,祈祷自己不会被发现,却听见一句轻轻的:“邬百灵?”

  听到那声音,邬百灵一下子放松了。他伸出双手,说:“抱我上去,沈宣墨。”

  等把他抱上岸,沈宣墨吓一大跳,邬百灵浑身都湿透了。沈宣墨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他穿,此时是凌晨四点。沈宣墨问他回不回去,邬百灵摇摇头,学校宿舍宵禁时间过了,回家,也许高利贷正在他家等着抓他呢。捱到天亮,再回学校上课去吧。

  沈宣墨帮他擦干头发,说我到了咖啡馆,只见一杯喝过的热可可,店员问我是不是在找之前坐这儿的帅哥,他手机落下了,我说是,在座位上等了你十分钟,想到你从来不会一声不吭离开这么久,猜也许你是遇到常来你家的那群人,所以才跑了,大概是躲进公园树林里,毕竟你每次害羞都往树边上躲,我就在公园林子里找你。

  邬百灵吸吸鼻涕,说对不起。

  没想到沈宣墨笑了,问你要等到多久回学校?

  邬百灵说七点半吧,早八的课。

  沈宣墨看了眼时间,就地架起了画架,画他。

  这是邬百灵当模特唯一不称职的一次,竟然睡着了。后来到点了,沈宣墨就叫醒了他。

  “邬百灵?邬百灵。”

  邬百灵睁开眼,看见沈宣墨苍白担忧的脸,他撑起身子,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在沈宅的医疗室。

  沈宣墨见他醒了,就说:“怎么砸一下就晕了,最近太累了?”

  邬百灵问:“我晕了多久?”

  沈宣墨说:“就十分钟。累的话,再睡会儿吧。”

  邬百灵摇摇头说不了。他说起他做的梦,问沈宣墨还记不记得那次凌晨四点在水沟边。沈宣墨说:“你穿我外套,在公园水沟边上的那幅画,是那幅不是?啊——我记得!”

  沈宣墨说:“那时我觉得浪漫极了,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亲了你一口,结果你早上跟没事人一样,之后提都没提过。所以我给那幅画起的名字,叫《无疾而终的夜晚》。”

  “我发烧了!你指望一个烧得意识不清的人记得什么?”邬百灵急得抓住沈宣墨的衣领,“你亲我了?亲的哪?嘴还是脸?嘴?!你还没告白怎么就亲嘴了,亲嘴怎么不叫醒我再亲!那幅画呢?”

  沈宣墨说:“还不能给你看。”

  邬百灵气得把沈宣墨的脑袋摇来摇去,为了赔罪,沈宣墨现在亲了他好几口。柳医生在旁边咳了一声,说继续治疗吧?你发言稿背哪儿了?画展布置得怎么样不去看看吗?

  两人指着柳医生哈哈笑,然后灰头土脸继续干活儿了。

  忙完后邬百灵靠在沈宣墨身边,神情像是仍在那个梦中。沈宣墨问怎么会突然记起这件事来,邬百灵答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那个夜晚。

  那个平平无奇,多年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