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马岛一年大约有那么三四日,温度会骤然下降个十多摄氏度。原住民不会受丝毫的影响,他们的身体几乎从不具备感受寒冷的功能。移民来的,或者暂住的,就会为降温的这几天备好衣物。

  可是备衣物,也并不容易。按理来说,备一套就够了的,但这样,那去年穿这套,今年穿这套,明年还穿这套,显得生活十分窘迫似的。所以这就导致了,有些比较讲究的人家里,有一个大衣柜专门用来放降温的衣服,这些衣服几乎没有机会能去穿,在柜子里放个一年,衣服主人看心情选一套穿,其余的,再等下一年。都马岛又潮湿又炎热,衣服常常等不到被主人穿,就放发霉了。

  沈宣墨就属于那种,为了几天,买一大柜子厚衣服的人。

  今日正好处于都马岛的“冬季”,邬百灵翻出来套风衣,给沈宣墨穿上。风衣的肩线将将好挂在沈宣墨肩膀角上,衣袖衣摆却空落落地瘪下去,沈宣墨没有热爱宽大款式的癖好,他只是瘦了。

  他爱惜地吻了吻衣角,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穿它了。还有很多,我一辈子穿也没穿过的。”

  邬百灵在重新理衣柜,每件衣服都拿出来拍拍打打,看发没发霉,听他这么说,邬百灵开玩笑道:“要么,你再办个时装展,叫些模特,穿你的衣服走走秀。”

  “如果可以,我还真的想。”沈宣墨说,“可是我绝不再要背一份发言稿,所以我宁愿烧了它们!”

  离发布会只有两天,那份沈宣墨亲自写的发言稿目前与他的关系,可用诺贝尔文学奖与英国杰出歌手阿黛尔·阿德金斯来比喻——毫无关系。

  如果发言稿可以用绘画形式,他在台上唰唰唰画下他想说的,台下观众和媒体就会鼓掌叫好,每个人只用做自己擅长的,就能充分共情、理解、感同身受,那这个世界该有多美好!

  “你想得美。”邬百灵对此评价道。

  “画画,摄影,剪辑,唱歌,写作,表达和接受的形式那么多,怎么可能叫人只精通其中一种,只用其中一种。”邬百灵说,“假如你对你表达的渴望里,包含了被人理解,那你不得不学会说话,学会说别人听得懂的话。”

  “噢……”沈宣墨丧起气来,“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说话的原因。”

  邬百灵把最后一件衣服拿出来拍拍打打,然后放进去,关上衣柜,转身面对着沈宣墨说:“你也该知道自己有多么走运了。人们愿意去分析你真正想表达的,而不是听都懒得听,你知道有多么难能可贵吗?”

  他给沈宣墨看网上的一些讨论,网上的那些人说,对比前几年沈宣墨话语里那种目中无人,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他的态度,现在沈宣墨显现出来了更深沉的谦卑,眼里放得下别人了。他们截了《十年伟大人物》里,沈宣墨看邬百灵背影的那个眼神,说是因为爱情吧。

  沈宣墨红着脸说什么玩意儿,把发言稿拿得老高,高到挡住他的整张脸,然后大声诵读,感谢各位的支持,千里迢迢赶来看我没什么新意的画作!

  邬百灵说搁以前的你,你会说虽然没什么新的突破,但给你们看很足够了。

  “……”邬百灵睁大他故意装作懵懂的眼睛,说,“是因为,爱上了在场的某个人?”

  “我……我……”沈宣墨眉头连同鼻头都皱起,因为脸皱着,上嘴唇都包不住牙齿,跟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护食的时候一模一样,“就不能是因为我要死了?!”

  邬百灵摇摇头,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把他皱起的上嘴唇抚平:“你的表情,拍下来给网友们分析,他们会说,你这是被说中了,在害羞。”

  “我死了吧!马上就死!”沈宣墨气得撕扯手上的发言稿,发言稿十几张纸重叠在一起,可没那么好撕,于是他用牙咬,“破稿子,我不发言了,赶在发布会之前死,我就不用发言了,看他们分析啥,是不是对着空气也能分析!”

  邬百灵说:“你可不许在发布会之前死。”

  邬百灵说:“我等着你的造势,好给画展增添名气。你不用考虑画展的收支,我得要考虑,因为它真正的主人是我。”

  这话对是沈宣墨其实有不小的慰藉。他和邬百灵正儿八经在一起,也就最近这一年。这一年他们想的,不是什么牵手上床,而是生啊死啊孤独啊偿还啊,看那些讲真爱的经典作品,尤其中国的,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的,数量不多。真爱虽然缥缈且定义不明,但大多数人都认同,一个人一辈子只遇得上一回,没有了,那就是没有了。大多数人里,又有大多数人,认同真爱在相当程度上攸关人生意义。如果真爱死了,活着的人,剩下的日子就没有意义了,沈宣墨不觉得邬百灵属于这一类人,但他也不免担心。

  “非要说的话,还好吧。”邬百灵说,“从没遇见过真爱的那群人呢?不活了?不把爱情看成重要事物的那群人呢?也不活了?你走了……我不想用‘走了’代替‘死了’,你死了就是死了。你死了以后,我这个人会有相当一部分,和你一起不存在了。可我总归还有相当一部分,能吃饭,睡觉,活着的一部分。如果爱意味着两个人连生命都被绑定在一起,那婚姻法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我爱你,我也很难说以后我还会像爱你一样爱别人,我自己是感觉不大可能了。然而你没有了,爱又不是没有了。我不再爱了,也许我会活不下去。但你死了,我还爱你,爱还在,那我也还在。这一年里,我得到的最多的,就是失去。我和好多人分别。可是我意识到,我每一年都像这样,在和好多人分别着。我——这个人,并不想要什么永恒的东西,我不会祈祷你永远爱我,永远在我身边。你一顿饭吃得不错,你今晚睡得不错,你死之前不是正在经历虐待、危险、煎熬……等等的不是一瞬间就会过去的痛苦,这就是我希望的。我不在乎。你再也陪不了我了,我不在乎。我在乎,你对我坦不坦诚。我在乎,你说爱我是不是真的。我在乎,你有没有对不起我,我有没有对不起你。我在乎,我们相互之间那些旧债有没有偿还清楚,我们后来的恋爱是不是明明白白。他妈的我在说我这一年过得很好!你给我留的东西也足够我之后过得很好!你哭什么?你那十年的确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混蛋,可是后来你是救我的英雄,你给了我靠我自己绝对拥有不了的东西,所以你扯平了,你是我的普通的爱人。”

  沈宣墨用他曾经珍爱的,名贵的风衣擤擤鼻涕,说:“谢谢。”

  躲在窗帘后边的柳医生心想,这时我总该可以出来了吧?随即听见他们亲嘴的声音,柳医生无聊地又玩了会儿手机。

  那份发言稿,沈宣墨是真的一个字也没记住。发布会马上就要开了,直到头一天彩排,沈宣墨对着空空的会场,依旧没感谢完他应该感谢的人。

  邬百灵捂着嘴,纠结地咬着嘴上的死皮,然后他让沈宣墨放弃致闭幕词,坐在台上给大家看看就好了。

  他做出这个决定,不光是因为沈宣墨记不住稿子,还因为沈宣墨察觉不出,自己的状态很容易被看出智力有所受损。目前大众所了解到的他的病,还是白血病。说得多,就容易出错,容易被看出端倪。总之沈宣墨病重,没有精力发言也是能够理解的,他写的那份发言稿,尽是客套之话,显不出他的个性——这也是他背不下稿子的原因。

  既然这样,那邬百灵就叫他别去背,别去说他不擅长说的话。到时候,要是他状态尚可,有什么兴头上想说的,夺过邬百灵的话筒,说个尽兴就是。

  沈宣墨同意了这个提案,应该说,极其满意。

  至此,发布会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但如同戏剧之神的趣味那般,祂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人。

  就在发布会召开之前的那一个上午,邬百灵得到消息,会场没有门童了。斐豆在之前的招待会上,勾搭上了亚洲有头有脸的人物,与他有了不道德的关系,被那名大人物的妻子发现。目前,斐豆自身命运难保,自然没办法工作,即便他能,出了这样的事件,邬百灵也不能留他。

  门童而已,怎么会这样难?邬百灵叹息,现在如何是好,莫非需要他重拾老本,亲自去给人提包引路?怕是会掀起新一场舆论风暴。

  要命的是,小道消息跑得比谁都快,人们比邬百灵还先知道这件事情,都在猜发布会能不能准时举办。有人说门童而已,不至于吧,有人说那可是关乎大人物的新闻,保不齐为了平息舆论,就让画展夭折了呢。

  在众说纷纭当中,邬百灵咬咬牙,他只知道他们拖不起,沈宣墨不晓得哪天就死去,说好了今天办,就要今天!

  他的决心下得狠,现实却也并不温柔。画展的门童成了备受瞩目的对象,如果新招来的逊色于斐豆,那画展很可能也就成了笑话。这可是沈宣墨死前的心愿,是他留给他的,纵使意义不重大,对他们而言也珍贵不已。

  沈宣墨表示自己无所谓,叫人们都笑他好了,邬百灵却执拗地不愿意,两人陷入僵滞。

  “哎呀,来得不巧,你们兴致都不高?”

  皮鞋的声音“笃”、“笃”、“笃”,叩进了他们的心弦。

  米莉一头短发,身穿女式礼服上装,和男式礼服下装,在他们面前站定。

  “有难处的话,开口说说,也许我能帮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