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沈宅的一楼二楼就作为展厅和收藏室,沈宣墨和邬百灵能自由活动的范围限制在三楼,等正式开业了,也许还会有改动,不过那时,可能宅子里就不用住人,只用留几间员工休息室了。

  这几天沈宅邀请来了很多宾客,画展是真的要开了。这些宾客都是些名流,政界的文艺界的娱乐界的都有,请他们来,沈宣墨一是为了安排发布会,二是给画展带来名人效应,以吸引气质符合的第一批核心受众。

  比起沈宣墨生日会那回,这会儿的处境要好上许多,因为全世界人都知道沈宣墨病重了——虽然外界以为的是白血病——而邬百灵有了足够的理由代他招呼宾客——作为沈宣墨一辈子唯一公开的恋人——使招待会安静又祥和。

  “文化局的家伙!”沈宣墨瞄了眼门口正在往里进的客人,悄悄对邬百灵说,“得上去迎接,不然找着点茬就会让我们办不成发布会。”

  邬百灵立刻往前走几步,热情地接待,余光瞥见在为宾客安置物品的门童斐豆,斐豆的神情作为服务人员实在不热情,然而因为他的外表,人们对他尚且有几分宽容,假如腿脚利索,倒也不至于看不顺眼。

  能行吗?邬百灵担心地想道,但他的注意力不得不放在身前的文化局官员身上,门童的事只得放在一边。

  与心神不宁的邬百灵相反,沈宣墨轻松不已,他发现对这群东西可用不着虚与委蛇,最上流的人,就是最势利的东西,被BBC选为十年伟大人物的,在场的人里就只有他,所以他尽管在场子里横冲直撞。

  此举也解救了邬百灵,为了他的安危,邬百灵不得不停下招待,四处“追捕”他,渐渐地那群宾客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招待了,安逸地在宅子里逛来逛去,看看装潢,猜猜哪个角落会挂哪幅画。

  在二楼门口邬百灵追上了沈宣墨,他气喘吁吁地连滚带爬到沈宣墨面前,一把抓住轮椅,沈宣墨就停在那里等邬百灵抓。抓上了,沈宣墨就抱住筋疲力尽的邬百灵,时间静止一样一动也不动,只感受彼此呼在侧颈的热息。

  “谢谢。”邬百灵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

  沈宣墨说:“是你太聪明了还是我太蠢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邬百灵说:“两个都是。”

  沈宣墨笑笑说:“好吧。”

  沈宣墨在努力让宅子热闹起来,邬百灵能感受得到这一点。其实邬百灵享受着繁忙,一旦停下,他就会想起他近日接连失去了什么,他即将失去什么,他将孑然一身,不用躲避追杀他的高利贷,不用抚养谁,不用照顾谁,没有人强迫他做什么事,茫茫天地间他要自己在无数目的地中选择其中一个,独自前往。

  他会前所未有地自由,所以他会不安。

  邬百灵挂在沈宣墨身上,喃喃自语一般随意说道:“二楼是什么?”

  “二楼是画。”沈宣墨说,“暂时不对外,也不对你开放。等我死了,你再进去,好吗?”

  邬百灵说:“可是我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画了。”

  沈宣墨说:“你真的看到了,还是会惊喜的,你可别低估我这个画家!”

  邬百灵说:“好好好,我……我不想看。”

  沈宣墨亲了他头发一口,说:“你现在还不用看呢!”

  邬百灵说:“什么时候用看呢?”

  “……”沈宣墨说,“这个展览馆以后会是你的,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

  邬百灵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我不想拥有它。”

  沈宣墨不停摩挲他的头发,那些沾在他手指上的发丝让他心脏刺痛,他不再是,也许他从来不是能够宽慰邬百灵的爱人,他总想,他的生命如果真的拖长了一点,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其实是邬百灵的束缚,邬百灵还要围着他转多久?而他能做的只有补偿性地给邬百灵留下尽可能多的资本,活着时帮他跟各界人脉牵线,死了留给他展览馆,可是沈宣墨实在放不下心,邬百灵会用何种姿态面对他的死亡?放得下,还是放不下?又或者,无需论放不放得下,邬百灵会找到另一种更加平衡的方式?

  大约只有等那天真的来了,才会顺其自然地被迫明白。

  沈宣墨说:“我们回到热闹的人群中去吧?”

  邬百灵轻轻点头。

  傍晚会客厅里摆上了餐食,沈宣墨滑着轮椅到了人群中间,作为主角他不可能一言不发,于是谢幕时他出来作了一番感谢。邬百灵惆怅地听着,身边走来一个人。学生时代崇拜过的新闻界神级人物——南圣鸣,悄悄问他:“怎么样?”是在说上次沈宣墨生日会邬百灵请教过的那个问题。邬百灵选择尊重自己不理智的情感,不再逃离沈宣墨,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便对南圣鸣说:“不知道,不过不赖。”

  “我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南圣鸣感慨着说,“十一年前定性的事件如今会反转成这样,甚至还可能不是结局。”

  邬百灵说:“当然不会是,我才三十多岁。”

  南圣鸣哈哈大笑,说:“虽然我指的是舆论而不是你的人生,但我觉得你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人们给了舆论过于傲慢的地位,然而舆论是生来就要被操控的东西,人却不是,太多人以为操控舆论就等于操控其中人的人生——新闻没有那么重要。”

  邬百灵耸耸肩:“成为被新闻关注的对象后, 我的体验格外深刻。”

  南圣鸣掩面,无声地笑,这样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头。他对邬百灵说:“去吧,去走向人生,而不是别的什么理想。去拿起为爱人准备的热汤和药,拿起你爱吃的食物和爱穿的衣物,而不是笔或琴或一切被视作理想工具的东西。去成为艺术而不是描绘艺术品,去满足你的好奇心而不是他人的无聊空虚,去热泪盈眶而不是吟诗作对,去做梦而不是规划安排,去迎头撞击命运给你的,而不必等别人评价,去做些无伤大雅的逻辑说不通的东西,而不是像我一样说出口的都是批判、分析和完整的句子。去,去活一辈子。”

  他这番话,邬百灵难以分心去体会,因为在他时刻观察沈宣墨的状态时,他发现沈宣墨在隐忍。

  ——在以社会名流组成的人群中间,沈宣墨在轻轻抽搐着。

  邬百灵不能直接将他推离现场,这样会使人知道沈宣墨正在发作,从而将注意力放在沈宣墨身上,便会发觉沈宣墨的症状是抽搐,进而怀疑这的确是白血病的症状吗?

  即便这样发展的可能性不算大,但在画展顺利开业前,邬百灵不想节外生枝,不确定的事情有太多了,要有那么件确定的事,才能安心走下去。

  沈宣墨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慢慢说:“感谢大家,愿意赞扬我这个,声称艺术家,实则不学无术的人。但,绝不必把我看成灵魂也高尚的,我知道,高尚的灵魂是什么样子,我只配画下他,她,他们,不能因为我画了高尚的他们,就因此赞赏我也是那样的灵魂。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好解读的,我只是被充满爱的人滋养,我的所有价值,就是这间屋子里的画了。”

  沈宣墨说:“愿我的画也能滋养他。”

  邬百灵上前,吻住他,舌尖轻轻一顶,把药丸送进他嘴里。

  两人的离场算是自然,宾客们没有拦住他们,打扰他们离开的脚步。刚登上电梯,沈宣墨就开始剧烈抽搐,邬百灵推着他冲进医疗室,柳医生立刻采取措施。邬百灵后悔地扶额,刚才该再加一颗药的。

  “幸好你及时喂了药,”柳医生看出了他的想法,安慰道,“不然他不仅会在众人面前暴露真实病情,还可能陷入长时间发作。这会儿平复下来了,这都是多亏你。”

  邬百灵蹲在病床边,看沈宣墨缓缓睁开眼。

  沈宣墨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

  医疗室里的三人都沉默着,片刻,沈宣墨眼神渐渐恢复光采,他笑着说:“开玩笑的。”

  邬百灵也轻笑一声,说的却是:“骗人,你那一瞬间是真的忘了。”

  “……”沈宣墨说,“嗯。”

  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宾客们离开了,这场招待会算是有惊无险。然而沈宣墨还不打算休息,他要尽快赶他的画展周边——那本自传。

  沈宣墨觉得他大概写不完了,于是告诉邬百灵,书要等他死了以后,邬百灵帮他完成了。邬百灵说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心得体会。沈宣墨说我没写多少我的心得体会。邬百灵说那你在写什么?

  两人拌起了嘴,虽然沈宣墨睡得比平时晚了点,书却没多写几个字。柳医生走之前看着他们,叹口气,摇摇头,但嘴角又挂着笑。

  墙上的日历翻到了十二月,十二号那一天被圈了起来,写着“沈宣墨生日”。旁边还有小小的几个字,写着:发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