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医疗室的时候,柳医生正掐着表等,他们进门,看见柳医生竖起他的手机屏幕,给他们看屏幕上大大的“75:43:22”,说:“我给你俩多长时间?”

  邬百灵乖乖说:“一小时。”

  柳医生说:“表上写的你们出去了多久?”

  邬百灵说:“七十五分四十三秒二二。”

  柳医生说:“超了多少?”

  邬百灵说:“十五分四十三秒二二。”

  柳医生说:“怎么办?沈宣墨你不要给我流口水装傻,我知道你现在聪明得很!”

  沈宣墨收回翻上去的白眼,擦擦嘴角的口水,谦卑地说:“柳医生您说怎么罚。”

  柳医生拿起沈宣墨最近一次的检查结果,神色凝重而阴沉地盯着看,邬百灵和沈宣墨紧张得有如被老师当着面批改作业的小学生,身板挺得笔直,在一旁听候发落。

  “……”

  拿着检查结果的手突然放松,落在腿上,柳医生整个人疲软下来。他捏捏自己的鼻梁,眼神柔和,无奈地瞄了沈宣墨一眼:“说实话,我并不确定就目前的状况,我究竟是该作为医生尽全力延缓你的死亡,还是作为朋友让你走得舒畅。”

  “……”

  对现在的沈宣墨来说,他的时间和普通人的时间不一样。他在世上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因为即将到来的终结而无比珍贵,也因此,他的每时每刻都要用来做他最值得做的事,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尽善尽美,一定会有所遗憾。

  柳医生为此煎熬不已,不管是随时被医学束缚规规矩矩,还是尽情挥霍时间,那一天都或早或晚会到来。作为医生他是要像站在病人身边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把生命看作唯一使命,还是要与病人共情,将人生也放进他治疗时需要考量的要素?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然而,沈宣墨不觉得这是个需要柳医生煎熬的问题。他说:“要怎么好好地去死,这是我该想的问题才对。柳医生你只需要想,我不听话的十五分四十三秒二二该怎么处罚。”

  柳医生笑笑,阖上眼,轻轻说:“罚你,禁足十五天。”

  沈宣墨问:“禁足是禁哪个范围以外的足?”

  柳医生说:“沈宅以外的。”

  沈宣墨说:“谢谢你,朋友。”

  画展终于可以开始正式推进了,沈宣墨联系了自己精挑细选,好不容易选出来的朋友圈子里不滥交不吸毒生活作风良好的策展人,约他下午来看看。

  邬百灵活也不少,屋子要收拾,基本所有物件都要清空,等画廊雏形弄好了,再把要用于画展的物件拿出来摆上。画的装裱和保护也很重要,需要他一幅一幅地检查,登记情况,再去联系专业人士。

  二楼也有大量的画,但沈宣墨不许任何人进二楼。二楼整体就是一间大房间,门锁着,除了沈宣墨没人能进。邬百灵问那二楼的画怎么办,是不展出的,不装裱不保护?沈宣墨说要的,我自己来。

  邬百灵说:“你一个人呆在二楼?”

  沈宣墨说:“我一次只在里面呆一个小时,兜里揣着药,随时都能吃。”

  邬百灵说:“你刚刚才违过约。”

  沈宣墨说:“这是我死也要干的事情。”

  “……”邬百灵说,“可以。但你死之前,想想我。”

  沈宣墨说:“我一直在想你。”

  沈宣墨用钥匙打开二楼的大门,进去,里面的画的数量,远比仓库里头要多,整整齐齐的,早都裱好了挂在墙上,有些天没打理了,画框集了一丝丝灰,沈宣墨就一幅一幅擦干净,没有哪幅是落下了的。

  画擦完了,他拿出准备好的画框,把一幅新画的装裱好,裱完,他寻找这幅画该呆的位置,二楼的画的顺序都是有规矩的,他数了数,走到窗边,把画挂了上去。

  在画被挂好的那一刻,沈宣墨的大脑深处突然一片冰凉,接着那冰凉传遍了全身,他尚且还有意识,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歪倒撞在墙上,因为外力弹向窗户,窗户虽然阖着,却没实实地锁上,他一撞窗户,窗户就开了,他翻了出去,但他手臂是弯曲的,手肘内侧刚好卡住了窗扇,一只脚也锁住了窗沿,所以虽然他上半身支在外面,人却还没掉下去。

  对普通人而言这是大难不死,然而沈宣墨到这里还没有安全无恙,他开始抽搐,卡在窗扇上的手臂越来越松,至此他依然保有意识,他想要伸手去抓紧窗扇,但他的尝试起了反作用,他的手臂彻底离开了窗扇,整个人悬吊在窗外,只剩一只腿的腘窝抵住窗沿,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这时,沈宣墨失去了意识。

  邬百灵登记好了一些画,看了一眼时间,还没有到一小时时限。虽然他担心不已,可他也明白沈宣墨需要一定的独处空间。「与其想东想西,不如等他真的超时了,再合理地冲进二楼。」邬百灵这么想着,放弃了去二楼敲敲门,问沈宣墨情况如何的打算。

  沈宣墨像他的画一样,在墙上静静地挂着,一下子,他大喘着气醒来,胸口剧烈起伏地深呼吸,左右张望观察倒立的世界。他试了试把另一条腿也搭在窗沿上,他的腿举了起来,突然,因为重心变了,他整个人开始摇晃,原本在窗沿上挂得好好的那条腿也在向外移动,他不得不停止尝试,尽量保持当下的姿势不动。

  他看看自己的双手,还在颤抖,用这两只手抓牢墙壁辅助他起身的几率,与头朝下掉下去还不死的差不了多少。于是他转而伸手摸兜里的药,药瓶刚被摸出来,因为抽搐,拿住药瓶的手放开了,他的思维停滞了一瞬,而后立刻反应过来,用手去抓,第一下没抓住,抓了第二下,还是没抓住,第三下他用双手同时去抓,抓住了,抓住的那一秒他两只手臂猛地伸直,他的腿更往外移了一步。

  他不敢松懈地打开药瓶,因为呈倒吊状态,他一打开,药片就哗啦啦掉下去,他没去想怎么拿药瓶才不会撒,直白地用手堵住了瓶口,让药片落到他手上,然后把药瓶扔了,手指挑出他每次该吃的两片的量,放进嘴里生生咽下去。

  药片的效果从身体深处传导出来,他渐渐平静。即便这样要爬回去依然也要费不小的工夫,何况因为长久卧病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光是卷腹竖起上半身就让他花了十成十的力。他用牙齿咬住嘴唇,用力的时候连面部五官也紧紧皱起,终于他的手成功抓住了窗沿。

  他停下来,喘着气休息片刻,随即再次发力,试图将身体带起来,但他耗光了力气,他的上半身也一动不动。随着时间流逝他的体力在渐渐流失,幻觉中他的生命也一并随之逝去。不,想想邬百灵,他就在那里,打理着画,等着我!

  沈宣墨再一次用力,他这一次吼叫出了声,缓缓的他的身体在向上移动,他一口气用完了,就再吼叫一声,身子便继续移动。

  当他的胸口贴近墙壁时,他一秒也没有迟疑,一只手勾住了窗沿,几乎一瞬间就翻身回到了二楼房间里。他飞速地关上窗户并锁好,连窗帘也拉上,然后惊魂未定呆愣在原地。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我刚刚差点死了,因为癫痫而导致的意外。沈宣墨沉浸在这个想法中,难以抽出身来。

  这时,他的闹钟响了,他回过神,走过去,拿起手机,看见他给闹钟定的名称叫“去见邬百灵”。

  他打开二楼的门,进电梯,到一楼电梯打开,邬百灵等在那里。

  邬百灵从上到下观察他,然后“哼”了一声,说:“挺牛的嘛你。”

  沈宣墨好好地看着他,笑了,说:“我就说我可以。”

  下午,沈宣墨约的策展人方方来了,男的,戴贝雷帽,头发到下颌边,穿黑色西装外套配短裤,亮面皮鞋搭中筒袜。他们聊了聊,聊到经营模式的时候,方方问准备和哪几个牌子联名,沈宣墨说还得联名?方方就问不联名那你找好做周边的厂家了吗?沈宣墨说干啥非要整那么麻烦。

  方方说你不盈利吗?沈宣墨说盈啊,我门票收可贵了。方方说门票对展览馆来说是杯水车薪,刨去维持正常经营的费用,给员工发工资可能都不够。想要多少赚点,可不能少了商业活动。你的场地值钱,没事做点外联活动吧,租给大牌办沙龙会等等。最好有产品,自营的联名的都可以。

  他们一直聊到了晚上十点钟,结束后邬百灵送方方出门,走到门边,一直冷冰冰只谈工作的方方突然抓住邬百灵的肩膀,哭了出来,说我其实也是gay,邬百灵说啊这我倒看得出来,方方说我好喜欢你们的爱情故事,你们真是对神仙眷侣,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圈子要找一对安安稳稳在一起的不容易,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噼里啪啦真情流露说了一大堆。

  邬百灵尴尬地应付过去,方方边哭边走的,走的时候邬百灵还给他了一包纸巾。邬百灵心想原来外界的风声转而开始赞美他们的感情了。

  但对此邬百灵并不在意。

  他专注地帮沈宣墨洗澡,沈宣墨脸上有泡沫,睁不开眼,就闭着眼说我想要在葬礼上请一些明星,尤其是中森明菜,我想她在我的葬礼上唱《OH NO,OH YES!》。

  邬百灵说你想喜丧?沈宣墨说也没有。邬百灵说那你要中森明菜笑着唱,还是哭着唱?沈宣墨想了想,想不出来,说就不能单纯唱唱吗。邬百灵说你葬礼请明星,那明星可倒大霉,笑也不行,哭也不好,白白挨骂。沈宣墨说好好好,那不说这个了。

  邬百灵说那说说方方给我们说的,我们要有自己的产品,不然就盈不了利。

  沈宣墨没说话,邬百灵把他头上的泡沫冲干净,沈宣墨睁开眼睛,说:“我写本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