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医疗室的邬百灵看见病床上坐起来的,清醒的沈宣墨,当即因为多日的郁结而一口吐出胃酸。沈宣墨状态好了,柳医生又要转而照顾邬百灵。幸好并无大碍,给邬百灵输一瓶葡萄糖就行了。

  输完液,邬百灵把他拆开的那封信给沈宣墨看,沈宣墨坐在病床上,两只手捏着信纸,端详了许久许久,最后轻笑,不激动,不狂喜,平淡地把信放下。

  要正式地举办画展,沈宅还有些地方需要重新装修。他们请来了装修队,其中有位高高的,精壮的,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孩,邬百灵一眼就认出是斐豆。

  他回想起斐豆吊完沈宣墨,又吊他,心里有点犯怵。但这回是来干活来的,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吧?作为监工,邬百灵只好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往斐豆那边看。

  对,对,每个人都平等地扫一眼,轻描淡写,装得高不可攀,严肃一点,只讨论和装修有关的事,别关心,也别叙旧。

  装修队有位会英语的,是装修工人中的头儿,邬百灵便和他交流起来。都马岛的装修工人,以原住民居多,因为都马岛的义务教育制度是几年前才颁布的,所以年纪大的,很多读了小学就不读书了;像沈宅这样的项目,他们都会派二十岁以下的工人过来,因为这一代的普遍素质高些。

  头儿说,那些年纪大的常常会随地大小便,装修完,主人往往要费力清理排泄物,有时甚至排泄物会把主人的物品污染了,所以他们收费比年轻人要低不少。

  邬百灵听得浑身恶寒,不过他注意到来做工的工人的确都很年轻,斐豆才十七岁吧?其他工人看起来,和斐豆一样大,有着在同龄人中早熟的身体,却顶着张稚嫩的脸。其中斐豆最甚,身高比别人多半个头,骨架子却是最窄的,而那张脸则才刚刚开始有了发育的痕迹,冒出两三根胡子短茬,大约平时都是一根一根地长,量也少,连这张脸的主人都没注意到,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那三两根胡子更不起眼了,吸引邬百灵专注地盯了好久。

  休息时间到,邬百灵还在盯斐豆的胡茬子,许是作为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怀念自己的青春期。默默地那胡茬子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高到邬百灵不得不仰头去看时,胡茬子所属的那张脸也一并被他看见了。

  斐豆红着脸站在邬百灵面前,羞赧的神情显然是在问他,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

  “……”

  糟糕,光顾着盯胡茬子,忘了这茬了。

  很不幸,邬百灵与他是老相识,所以按照常理他需要对斐豆区别对待。他把斐豆邀到花园,主要目的是想把烫手山芋甩给小妹,然而小妹学习越来越认真,在花园里逮着她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他领着斐豆来到空无一人的花园,这下好了,彻底说不清了。

  “……”

  这样的状况要怎么办?!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万能的天气话题,然而斐豆多半是不知道天气的英文的,于是他比划了手语,用手在头顶划了个圈,然后将手指放在鼻孔前,这是手语里表达“天气”的方式。

  比划完他无语了,不知道英文,难道就知道手语吗?而且这还是中国手语,斐豆就更不知道了。

  但斐豆好像看懂了似的,摘下一些花朵,迅速地编了一枚花环——他把那个动作认成“花环”的意思了。抬手的时候,斐豆有些迟疑,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双手将花环戴在邬百灵的头上,他顺其自然地用身体圈住了邬百灵,戴好花环,他的手放下来,轻轻蹭过邬百灵的脸。

  斐豆紧张不已,胸口明显起伏地吸气吐气,他呼出来的热气把周遭空气都渲染了。邬百灵忙转身离开,斐豆跟上他,他装不知道,走到门边的时候,邬百灵被拉到墙角,斐豆环抱住他,身体并不紧贴,但邬百灵能够若即若离地感受到,斐豆下方不断涌出情欲的入侵体。

  当邬百灵的,和斐豆的碰到一起时,斐豆急不可耐地想要吻上来,但邬百灵一把推开他,露出抱歉的微笑。为什么抱歉?脑子聪明的斐豆明白,邬百灵在说这是个错误。

  走的时候邬百灵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装修持续了三天,期间邬百灵饱受着斐豆黯然的目光,但他很好地拉开了距离,对斐豆与对其他工人没有任何区别。装修完成后,装修队离开沈宅,小伙儿们都很舍不得,因为他们都喜欢在这么好的房子里呆着。

  其中斐豆的舍不得与别人有些不一样,带着依恋,苦涩,和无疾而终的失落。

  斐豆很显然,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的性取向,对此他并不遮掩。但他也有心事,那就是对风度翩翩的亚洲男人的无限迷恋。遥远的东方,截然不同的外貌,不可冒犯的社会地位,无一不让他心驰神往。

  他很知道自己的魅力,对别人他从不失手,甚至他才是被纠缠的那一方。

  然而唯独他向往的那个世界,从不对他敞开心扉。

  少年离开的背影落寞寂寥,邬百灵清楚其中滋味。他承认自己对斐豆的身体有欲望,斐豆能竖起强烈的入侵姿态,这是沈宣墨不能给他的。但人不只是关于性与身体。

  比起精壮黝黑的少年肉体,他要去拥抱的,只会是和沈宣墨之间有所残缺的感情。

  他谓之爱。

  起初柳医生担心,邬百灵要监工监三天,因此怠慢了沈宣墨怎么办。但这三天沈宣墨状态十分地好,好到柳医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沈宣墨自信地说:“现在我连出门都没有任何问题。”

  柳医生说:“嗯好。”

  沈宣墨说:“真的,我想出趟门。”

  邬百灵着急说:“喂!你别乱来。”

  沈宣墨说:“我不是乱来。我查到了,近期英格兰艺术协会要开展和都夷斯博物馆的长期合作,这里会展出非常多经典名画。显然这出自米莉的手笔,她家和英格兰艺术协会关系密切,她一定是以此为条件,让我们的申请被审批通过。我想至少要去感谢一下她。”

  即便沈宣墨展示出来的状态毫无问题,但柳医生依然很慎重,危险随时可能降临。考虑到诸多因素,最终,柳医生给了他们一个小时外出时间,一个小时后,沈宣墨必须准时出现在医疗室。

  此时米莉在都马岛上短租了一间房子,为了不暴露行踪,邬百灵选择开车载沈宣墨前往。途中邬百灵拍拍脑门,连礼物都没有,怎么感谢?

  沈宣墨说米莉不缺东西,要送买不到的才有意义。比如,送她我祖传的戒指。

  邬百灵嗤笑说你不介意的话。

  沈宣墨说:“我不介意,你拿去送吧。”

  “……”邬百灵不搭理他了。

  沈宣墨说:“你又不说明白结不结婚,那我的戒指算不算你的,还不清楚呢。”

  邬百灵说:“我因为你吃了这么多苦头,求婚的事,该你来操心吧。求得不好,我就不理你。”

  沈宣墨说:“那你等着。”

  到了米莉的居所,邬百灵惊讶地发现这里很老旧,完全不像是米莉会选择的。为了保留本土风貌,都马岛大多都是老建筑,只有基础设施和娱乐设施会翻新,所以米莉来都马岛,向来都是住沈宅。

  可米莉怎么一声不吭搬出来了?

  “她这丫头就是这样,别扭得很。”沈宣墨在邬百灵的搀扶下,缓慢地爬楼梯,“她从小就对我表现出很明显的敌意,见不得我比她好,处处争强好胜。但其实,她很珍惜和我的关系,常常往我这里跑,只是嘴上不承认。她弯弯肠子多得很,俗称戏多,明明是个热心肠,非要把自己包装得尖酸刻薄。她这回帮了我,指不定正在屋里怎么闹别扭。”

  米莉果真如沈宣墨所说,正在床上滚来滚去,她今天一天没吃饭,因为她被自己怄得没胃口。

  帮就帮,那么矫情干什么!还“duck”、“goose”,幸亏她没说出来,不然,她就丢大脸了!

  想到这里米莉用被子捂住头,痛苦地吼叫出来。这时她的房门被敲响,她顶着没梳理过的乱糟糟的头发开门,惊现她此时最不想看见的两张脸,他们相顾沉默。

  “……”邬百灵说,“Room service?”

  米莉说你这样我会跳楼。沈宣墨便说:“没什么,就是来谢谢你。”

  “……”米莉已经在心里跳楼了。

  一进门沈宣墨就数落她房间乱,米莉大声反驳关你屁事,两个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沈宣墨突然说:“现在好了?”

  米莉顿了顿,说:“好点了。”

  因为外出时间总共只有一小时,所以他们做不了多少事。听到米莉说自己还没吃饭,邬百灵就给老飞打了个电话,叫他立刻立即马上十分钟以内给艾玛公寓三楼4号送一份三人套餐,否则就追究他侵犯肖像权的事。老飞过了九分四十四秒气喘吁吁送来了饭,邬百灵和沈宣墨躲着没出现,米莉接的餐,接完“嘭”的一声关上门。

  老飞没有发现异样,匆匆赶回餐馆忙活。过了很久他才觉得没对,一个女生,吃三人套餐?

  米莉吃着吃着吃哭了,哭的原因,羞赧占少数;童年的回忆虽然不算多坎坷,但委屈终究受了不少。她既可怜小时候的自己,同时也痛恨此刻沉浸在过去里的自己。邬百灵和沈宣墨默契地背过身吃饭,没有看她哭的样子。

  等到背后传来米莉的声音,问他们这几天怎么样,他们才转回身,张了几次嘴,说不出来,邬百灵被食管里的食物呛到,咳嗽了,咳着咳着,眼睛红了,沈宣墨看他眼睛红了,就也眼睛鼻头都红了,米莉哭完了,他们开始边吃边哭,米莉就在一边欣赏。

  他们的眼泪一时半会儿止不住,有伯离世的打击一直被他们藏在心里,这时他们好不容易能松口气了,就有工夫哭了。

  哭着哭着,邬百灵看见一小时时限只剩十分钟了,就叫沈宣墨别哭了,该回去了。

  从米莉的房间离开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只留下纸巾擤鼻涕后所产生的红痕。米莉跟他们挥手告别,说下次来,可能就是在画展的发布会上了,当然,更有可能是在你的葬礼。

  沈宣墨说死丫头嘴硬。

  夜晚,沈宣墨睡不着。他在想,自己闭上眼,能再次睁开的可能性有多大。

  邬百灵让他别害怕,睡不着,那就试试画画。

  沈宣墨拿来纸和笔,他想画邬百灵,但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画不出来了。邬百灵坐到病床边,抓起沈宣墨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他摸自己的额头,眉骨,山根,眼睛,鼻梁,鼻头,嘴。慢慢地,慢慢地,就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条小河在流,从邬百灵的额头流到沈宣墨的心里。

  摸到邬百灵睡着,沈宣墨自己又摸了一会儿。直到快要天亮,沈宣墨匆匆画了一幅画,终于睡去。醒来的邬百灵因为趴着睡了一晚,筋骨僵硬得发痛。舒展身体时他看见病床上的画,他拿起来,就笑了。

  和沈宣墨送他的第一幅画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