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墨的手在键盘上摸过来,摸过去,发现有灰,他又拿酒精棉片给键盘消消毒。一上午过去,他获得了一把崭新如初的键盘,和一份空白文档。

  他下了病床,想呼吸新鲜空气,便拉开了窗帘,但邬百灵冲过来“唰”的一下又给他关了。

  “别拉开窗帘,”邬百灵说,“最近天天有无人机偷拍。外面的人可宁愿犯法都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必须得小心些。连小日向上课我都给叫进沈宅内了。”

  “……”沈宣墨突然知道要写什么了,他问,“你上午在做什么?”

  邬百灵叹口气,扶着额头,说:“跟小妹吵了一架。”

  沈宣墨说:“小妹不听话?乱吃东西?”

  邬百灵说:“我不想管了,又不是我生的,她爱干嘛干嘛。”说完,邬百灵把沈宣墨拉去身体检查。柳医生在给他上仪器,沈宣墨乖乖站着不捣乱,过程需要花点时间,沈宣墨站了一会儿,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柳医生,你觉得我怎么样?”

  话一出屋里另外两个人都凝固了,邬百灵抓着沈宣墨肩膀的手抠得死紧,把沈宣墨痛得嗷嗷叫:“我只是在准备我的自传!”

  “吓得,”柳医生虚空擦了一把汗,“我正想说我对邬百灵有过意思,对你可从来没有。”

  沈宣墨说:“你是报复我还是真心的?”邬百灵和他相反,表现出放下心的模样,沈宣墨又冲他说:“你别放下心,我这死了以后你俩可还有机会,你给我发个誓,要么柳医生我给你介绍对象吧。”

  “闭嘴,”柳医生说,“开始检查了。”

  沈宣墨在这两个人身上栽了跟头,想了想,沈宣墨跑去问小妹。小妹现在在一楼上课,沈宣墨等了会儿,先跟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做了访谈,沈宣墨问它我是不是个帅哥,它说汪汪汪,沈宣墨又问我跟邬百灵是不是天生一对,它说汪,沈宣墨说邬百灵呢,你觉得他怎么样,它说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等小妹上完课,沈宣墨刚准备和她聊会儿,没想到小妹气呼呼的,沈宣墨问她怎么了,原来她在和小日向闹别扭。

  小日向指着手机屏幕上的Tik Tok视频问小妹这是什么,小妹高傲地说“none of your business!”小日向气坏了,她英语还没有好到能用来吵架的程度,于是她用日语说不是跟我保证了不再发Tik Tok了吗!看看这些人在跟你说什么,他们在……他们在……

  沈宣墨说着“sensei”,把小日向劝了劝,他来跟小妹聊聊看。

  虽然和别的孩子相比小妹的成长轨迹很不同,但她的青春期确定赶到了。小妹会了些英语了,她就想和沈宅以外的人交流交流,可她暂时还出不去。幸好这是个不需要出门也能交流的时代,老飞有一台不用的手机,他给了小妹,手机里除了系统软件,就只下载了Tik Tok,小妹自然点开了它,接触到了一个庞大的世界。

  小妹的思维模式很简单,她分不清博主和用户,更不知道算法,她只看见Tik Tok上全是那些人自己拍的视频,于是她想当然地以为用Tik Tok就是要拍自己的视频。

  她的视频可以说毫无商业价值,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每天都会有无数人上传的内容,所以播放量少得可怜,但小妹不懂那些,点赞,关注的含义她都不清楚,只有评论和私信,她见有人在给她发消息,她把那当成“聊天”,还是英语聊天,她既能交朋友,又能练习英语,多好的事呀!

  沈宣墨问小妹,挺好的呀,小日向为什么要生气?小妹发牢骚说她就是这样的,我跟那个人说了,那个人告诉我她是老掉牙,不懂年轻人爱玩的东西。沈宣墨说你把自己的私生活告诉网上的人了?男的女的?小妹说是一个住在英国的十七岁男孩。沈宣墨说哦,这样啊,他跟你说的?小妹说对啊,我就说我十六岁,住在都马岛。

  “……”沈宣墨说,“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手机?”

  沈宣墨神色凝重,翻看小妹的Tik Tok,他能理解为什么邬百灵和小日向都很为小妹最近的行为生气了。

  一开始小妹发的是自己平平无奇的日常,上英语课,和狗玩,浇花,编花环,但这对她而言是日常,对别人可不是——网友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小妹是智力有问题的。

  因为她过于无聊的内容而无视划走,是最好的反应;评论骂她,是倒数第二坏的反应;利用她的弱点引诱教唆她,是最坏的反应。

  很不幸,小妹遇到了最坏的那一类人。

  小妹的视频有一位忠实的观众,他会在每条视频底下都评论,“指点”小妹怎么做视频。“你的衣服太无趣了,剪掉一边的肩膀吧”,“怎么这么听老师话,没人上网想看这些,试试故意对着她干”,“反正没有人在现实生活里认识你,不如做一点平时不会做的事情,比如逃课,和长辈吵架,对屏幕说老公我好想你”……

  沈宣墨越往下翻,手颤抖得越厉害。这个人肆无忌惮到直接在评论里教唆,他的游戏被其他人察觉了,现在甚至又多了几个他的“同好”,在一起讨论怎么把小妹的账号建设得“更好”。

  沈宣墨看到那句“穿紧身的衣服跳摇摇晃晃的舞,就会有很多哥哥疼爱你,永远不会像你现实中的哥哥跟你吵架”时,眼睛生疼,他一下子锁了屏,隐忍了许久,才说:“小妹啊,这些都是陌生人,怎么能这么听他们的话呢?”

  “你也这样!你和小日向一样,你和邬百灵一样!你们只想我听话,觉得我傻,我蠢,我不配上网!我不配做想做的事!”小妹突然大叫,尖声说,“我不听!我有一样东西,他们教我的,叫权利!你们没教过我!你们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没说过我想学英语,你们非要我学!我想出门,你们非不要我出门!我才知道的,别的孩子小学就能上网了!我爸爸妈妈骗我,你们也骗我!连手机都是我自己找老飞要的!你们就是不在乎我不关心我!我又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管我干什么!”

  小妹从沈宣墨手上抢过手机,飞快地跑走了。沈宣墨算是见识到了养孩子的不容易,但这时邬百灵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离开医疗室的时间有点久了,他便答应立马上回去。

  他尝试了跟邬百灵谈谈小妹的事,但邬百灵显然被小妹气得不轻,一句也不想多说,他也只好作罢。

  晚饭前沈宣墨写了一会儿自传,又去二楼理了理画,继上次他差点掉下去后,二楼的窗户永远是锁着的,他每次单独进去也不会超过十五分钟,意外是再没发生过了。晚饭时小妹没来吃,邬百灵管也不管她,根本就没安排她的,就当她不存在一样,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边吃边和沈宣墨聊葬礼。

  沈宣墨说自己是准备海葬,不过葬礼办不办,他还有点犯难。邬百灵说哪里难?沈宣墨说一想到葬礼上你要面对一群不认识的人,接受他们跟你说节哀,顺便说我这个人如何如何,我就为你难受。

  他问邬百灵这样会难受吗?

  邬百灵说,会的。

  沈宣墨说那我不要了。

  邬百灵说这是你的大事。

  沈宣墨说也是你的。

  毫无预兆地,沈宣墨刚用完餐,就犯病了。才吞咽下去的食物,在他体内没待多久就被吐了出来,邬百灵给他做相应措施,先清理了呕吐物,以免堵塞呼吸道引起窒息。这一回沈宣墨很快就没有抽搐了,但邬百灵翻开他的眼睛,发现外观上看不出来,但实际上抽搐仍在持续。

  他赶忙给沈宣墨喂药,服用时水流了沈宣墨一身。

  这时小妹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拍邬百灵给沈宣墨喂药的视频,她得逞一样笑了:“他们说拍了你们,我就能火!”

  “你,该死的丫头!”邬百灵不停顺着沈宣墨的后背,没办法去教训她,幸而沈宣墨服完药平静了下来,他把沈宣墨扶到椅子上坐下,身子化成烂泥一样,抱住沈宣墨,头靠在沈宣墨的肩上。

  小妹在评论里跟那些人聊天的时候,那些人问她既然你住都马岛,那你能不能拍到沈宅里面?小妹问为什么要拍?他们说沈宣墨和邬百灵是热点啊,每天都有关于他们的视频上热门。小妹说我应该可以,就真的发了一些沈宅的视频,于是看她视频的人多了起来,见她真的有本事拍到沈宅,那些人便兴奋地叫她多拍拍,拍沈宣墨是不是真的有病,拍两个男同性恋亲热!

  她觉得自己拍到的视频说不定真的能上热门,美滋滋地要上传。邬百灵和沈宣墨都没工夫阻止她,眼见着她就要按下上传键了,这时小日向突然咚咚咚走过来,抢走了小妹的手机,往墙上砸,手机撞上墙体,没有四分五裂,但屏幕的裂缝已如同蜘蛛网蔓延,小妹跑过去捡起手机,不管她怎么按,手机都没再亮起过了。

  “哇啊——”小妹哭了,她冲小日向喊,“你,你,你弄坏了我的东西——”

  没等她说完,小日向打了她一巴掌,声音在空旷的沈宅里激荡起了回声,她使的劲大到小妹很久都没回过神,连邬百灵和沈宣墨都懵了。小日向的胸口随着她不平稳的呼吸鼓起又落下,她眼里看不出一丝后悔的含义,从来温和的她用极其严厉的声音骂道:“YOU BAD JERK!”

  小妹愣愣地捂着被打得通红的脸,眼睛里蓄起泪水。她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用谁也拦不住的速度跑开,回到房间里,反锁房门,任谁敲也不打开。

  过了二十四小时邬百灵无奈了,这么久不吃饭也不是个办法,他又不是真不管她了。他对身边的沈宣墨翻个白眼,怎么你们个个闹别扭,都要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沈宣墨讪笑,我也就那一回。

  小日向比他们俩都愤怒,她故意用房间里也能听见的音量让大家都别管她,看看没人把饭送到她嘴里,光靠她自己,她能不能活下去!

  邬百灵哑口无言,但他也知道,比起温柔、夸赞和糖果,愤怒往往才是爱的表现。

  可是,不知道小妹什么时候才会懂得,小日向爱她,有如爱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