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ck,duck,duck,duck,duck,duck,duck,GOOSE.”

  “IT,duck,duck,duck,duck,duck,duck,GOOSE.”

  “IT,MILLIE.”

  “MILLIE GOOSE.”

  “IT IS MILLIE.”

  “MILLIE IS IT.”

  “MILLIE——!YOU ARE IT——!!!”

  米莉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做小时候的游戏 duckduckgoose 。游戏的玩法是小朋友们围成一个圈,坐在地上,一个小朋友当“它”,在其他小朋友身后走,走到哪个小朋友身后,就用手摸摸那个小朋友的头,同时说“鸭子”,当在某一个小朋友身后时,“它”没有说“鸭子”,而是说“鹅”,那这个小朋友就需要起身去追“它”,如果“它”在被追上前就坐到了原本“鹅”的位置,那么“鹅”就是新的“它”;如果“鹅”追上了“它”,那么“鹅”就恢复成了“鸭子”,而“它”继续,指定下一个“鹅”。

  小时候的米莉每次玩这个游戏都很认真,而她跑步很快,所以她回回当“鹅”,都能追上“它”。渐渐地,“它”不再指定米莉当“鹅”了,在这个游戏中,米莉永远坐在地上,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圆圈的里的一个点。再后来,小朋友们玩 duckduckgoose,都不会带上米莉了。

  可是她很渴望和小朋友们一起玩,于是,她故意不追上“它”,只有这样,才会有小朋友愿意和她玩。

  米莉揉揉刺痛的颞部,怎么会做起这样的梦来。她起床,去医疗室看了会儿,其实主要是为了陪陪邬百灵。和刚经历打击就病重的人相比,刚经历打击还需要硬撑起责任照顾别人的人,更需要陪伴,米莉是这样觉得的,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她对沈宣墨的偏见。

  她从小就把沈宣墨当成竞争对手,这个大她十多岁的人,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以异常优秀的形象出现在别人口中。米莉天生争强好胜,所以她梦想有朝一日能超过他。他画画,她学理,他滥交,她从不恋爱,他三十六岁卧床不起没有自主能力,她二十一岁身体健康独自在异国上学创业。

  在同龄人里她一定是优秀的,米莉敢保证,并且等到自己三十六岁的时候,她一定比现在这个沈宣墨要更清醒。她心里对沈宣墨的暗暗较劲,促使她在很多想要放弃的时刻咬牙挺了下来。

  然而,除了她,没有人会把她和他当成对手。

  每当她向父母说起,自己的结业考试成绩比沈宣墨当年要高,诸如此类的话时,她的父母不会引以为傲,而是用一种心知肚明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我们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沈宣墨,做得好宝贝。

  也有人在假想中给米莉树起了敌人,但不是沈宣墨,而是沈宣墨身边的其他年轻且面貌姣好的人,尤其是家庭出身不错的女人。

  这样一来,米莉所做的所有努力,都不是为了超越沈宣墨,而是为了成为沈宣墨最优的选择。

  米莉痛恨,恨她无论怎么优秀,都无法证明她比沈宣墨更好,相反她会被投以与父母相同的心知肚明的目光,被自以为是地了解她这样做的缘由。

  她痛恨,然而这并不令她害怕。令她害怕的,是自己心里始终有一道声音,鬼影一般地在她身体里响起,用她自己的音色告诉她,你会输。

  因为这道声音,她在很多时刻没有办法清醒决绝地做出选择,就如父母去北欧前的那一次,这是她拖延父母催婚的绝佳机会,而她临到头居然退缩了,甚至是沈宣墨劝说的她。她当时想做什么?她想把结婚与否的选择权交给沈宣墨!她在印证他人心知肚明的目光,她在否认过去自己做的一切!

  至今米莉仍然想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那样,面对千载难逢的机会,唯一的阻碍竟会是她自己。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如同一堵透明的墙立在她面前,她怕的也许不是撞到那面墙后遍体鳞伤,她怕的是不确定那里是否有一道墙。

  米莉注视着病床上的沈宣墨。沈宣墨向邬百灵伸手,说:“tong……tong……”邬百灵以为他很痛,忙拿来止痛药,沈宣墨摇摇头,摇头时需要整个上半身一起动,他说:“tong……水,多,桶……”邬百灵理解片刻,终于明白沈宣墨想要排泄,他忘了厕所怎么说,只记得马桶里的“桶”字。于是邬百灵扶他去厕所,而米莉就看着这一切。

  柳医生向邬百灵交代,他会给沈宣墨做输液治疗,如果仍然没什么效果,那很有可能沈宣墨的状态就无法再好转了。他们对着沈宣墨的脑电图又说了许多。

  现在沈宣墨是个废人了,为了风风光光死去而申请的展览馆也被拒了,想要自己的画尽快被展出,他就只能把画捐了,到头来他画了一辈子的画,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米莉没有说出来,其实她有办法帮助到他。不帮,不帮!这时候不帮,她就赢了,对吧?看谁还会认为,她倾心于沈宣墨?别去帮他,别心软,你就会赢的!

  可是她害怕的莫名的忧虑感又袭来了,她真的会满足于此吗?她真的不会后悔吗?她这样做真的是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吗?很显然没有人能回答她。

  米莉痛苦地叫了出声,两只手拉扯发根,邬百灵和柳医生急忙关心她,沈宣墨则依旧是那副不明白在发生什么,仿佛醉汉的神情。柳医生对她说状态不稳定的话最好不要再守着了,去做些与此无关的事,散散心吧。

  虽然她失控的原因并非如此,但她的确需要离开。她去花园晒晒太阳,碰见了小妹,小妹跑过来拉她的手,说想她,她有气无力地笑笑,跟着小妹去找小日向了。

  小妹想要玩一个叫“丢手绢”的游戏,她说这个游戏需要大家围成一个圈,然而就算加上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她们总共也才四个人,要围成圈,至少得要六至八人。小妹毫无苦恼之意,拿来几个她编好的大花环,充当人丁。小妹告诉她,“丢手绢”这个游戏,要有一个人当鬼,在其他人身后走,鬼会悄悄把手绢丢在一个人的身后,等那个人发现后,就要追鬼,鬼就要跑,追上了,鬼就继续当鬼,没追上,那个人就当新的鬼。

  当小妹唱起“丢、丢、丢手绢”的童谣,绕着围起的圈蹦蹦跳跳时,米莉惊觉这就是她小时候玩的 duckduckgoose 。

  原来中国版本不用喊鸭子、鹅,悄悄丢手绢就行了,米莉这么想道。“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她——”米莉百无聊赖地看小妹转了好几圈,突然,小妹唱歌的声音里有了笑意,她看见小妹在偷笑,随即注意到小妹的手上已经没有手绢了,这时她才想起来看看自己的身后,赫然有一条手绢。

  她拿起来,追小妹,她当然也不能用全力去追。为了让小妹觉得好玩,她也会偶尔追上几回,而小日向不懂中文,不知道游戏规则,于是丢手绢成了小妹和米莉两个人的游戏。

  游戏持续了一小时,她们俩就跑了一小时,米莉喘着气问小妹不累吗,小妹说有一点,不过好玩!米莉便求助般看向小日向,小日向接收到她的信息,装出严厉的样子对小妹说:“Time to study!Stop the game!”

  小妹沮丧地捡起了手绢,跟着小日向走,走了一会儿她回头,冲着米莉说:“下次再玩!我要多当鬼,做好多条假手绢骗你!”

  米莉被她逗笑了,对她挥挥手,笑着笑着,米莉笑不出来了。

  “骗你,骗你,骗你,骗你,骗你……”

  她本来觉得中国版的 duckduckgoose 很阴暗,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选择“goose”,还得“大家不要告诉她”。然而,因为这个设计,“it”成为了这个游戏里趣味性最高的角色,正如小妹所说,她想要多当鬼。

  为什么她小时候大家都不愿意成为“it”?为什么她那个版本里,“it”要规定每个人是“duck”还是“goose”,“goose”要想尽办法恢复“duck”身份?

  “MILLIE IS IT!”

  在米莉为了融入而选择放水后,孩子们无比开心地说了这句话。

  米莉突然想清楚了。她是他们眼里的“it”,是“它”,是异类,“it”就是“goose”。而数量众多的“duck”们编织了一个谎言,哄骗“goose”渴望成为“duck”。

  她心里一直存在的,说她会输的那道声音,就是“duck”们编织的谎言。

  沈宣墨的输液治疗已经完成,柳医生看着各项指标,抿紧了嘴唇。

  效果甚微。

  邬百灵的状态很糟糕,但他还得帮沈宣墨擦身体换床单,因为沈宣墨刚刚由于抽搐而呕吐了。

  “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米莉笑着说,“我走啦!”她的笑容在低沉的气氛里,显得幸福过头了。不过,她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偷偷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追赶,尽管让沈宣墨取得辉煌的成绩,我不怕。

  米莉走后约两小时,一封信送到了都夷斯文化局,这封信来自英格兰艺术协会。当晚,心力交瘁的邬百灵堪堪想起打开信箱收信,发现信箱里有一封文化局寄来的信件。他疑惑着打开来看,惊讶地得知他们的申请被批准了。

  与此同时,柳医生心事重重地查看着沈宣墨的检查结果,病床上的沈宣墨动了动,他前去查看,沈宣墨只睁开了眼睛,在柳医生的诧异中,他叫道:“邬百灵。”眼底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