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是家属,加上有伯刻意对他们隐瞒,所以有伯的死讯比较迟钝地传给了他们。

  有伯自从妻子去世后,就没再谈过恋爱,之前他们以为的那个所谓“医生女朋友”,就是他的主治医师。她交给邬百灵一个小册子,说是有伯交代一定要给他的。他打开来,里面写了每天要做的事,怎么做,哪些事可以聘人做,比如管食物,管花园,管外部清洁,哪些事不能聘人做,比如沈宣墨的护工,管内部清洁,信件接收。

  邬百灵细细翻阅,从今天起,他要独自照顾沈宣墨了。

  有伯的葬礼,邬百灵,沈宣墨,柳医生,小妹,米莉都来了。 小妹献上了一枚纯白的花环。她可能不大明白生这回事,但死她能懂得一点,死就是她的妈妈,躺在血泊中,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再也醒不来。

  其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是沈宣墨。他沉浸在自己的死亡中,永远在准备如何迎接自己的死亡,却没有想过原来自己也会有迎接身边人死亡的时刻——尤其那个人是有伯。有伯陪了沈宣墨的外公、妈妈全程,他想当然以为有伯也会陪自己走完全程。但天底下会让人死的,不只有遗传三代的病。

  葬礼是在都马岛举办的,有伯育有一儿一女,他们选择了火葬。在听神父的悼词时,有伯的儿女神情淡漠,如同在听毫不相关的人的事情,而小妹哭得很惨,她怕自己哭得太大声,于是用邬百灵的手堵住自己的嘴。葬礼结束后,有伯的儿女在讨论骨灰的安置,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案而头疼不已。

  对有伯感情最深的沈宣墨难以忍受,隐忍而略带火气地说:“他才刚走,最好还是把悲伤表现出来吧。”

  “……”

  他们相视一眼,依旧表情淡漠地说:“我们不悲伤。”

  他们的父亲根本没怎么照顾过他们,悲伤又从何而来。他们的母亲死的时候,他们可是痛哭了三天,此外一整年都被悲伤笼罩。但对着并不熟悉的人,就算硬挤,又能挤出多少眼泪呢。

  有伯的女儿哼笑一声,说:“他跨年的时候,破天荒说要来看看我女儿,我当他转了性子,也许老了才晓得重视家庭。结果晚上,他一声不吭离开了,为什么离开的,至今也没给我一个理由。”

  她看向沈宣墨,眼神里带着不友好的色彩:“多半是为了你。”

  有伯的儿子与女儿,在不同的国家定居。最后,他们还是决定把有伯的骨灰送回中国,和母亲放在一起,因为母亲爱他。他们离开时,有伯去世的消息传到了媒体手中,载着有伯骨灰的那班飞机被千百镜头严防死守着,让邬百灵和沈宣墨无法相送。

  邬百灵按照有伯留下来的那本手册,负责起了沈宅大大小小的事,这么大一座宅子,需要打理的地方真不少,即便今天由柳医生全天看候沈宣墨,其他的事情也足够让邬百灵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十点钟,他才终于完成最后一件事——去取信件。

  他翻开信件,一封一封念给还在检查身体的沈宣墨听,信件堆了几天了,所以量比平时多,邬百灵念得喉咙冒火。他念了媒体的邀请函,念了美术馆的慰问,念了遗产律师的自荐,最后一封,是来自都夷斯文化局的。

  他念道:“您为艺术界贡献了璀璨的瑰宝,我们慎重地阅读了您提交的材料,一致认为它有着不可比拟的价值。然而,都夷斯是以旅游产业为核心的发展中国家,文化局的重心将放在发展国有文化设施上。因此,我们综合评估后,决定拒绝该展览馆的申办邀请。如有疑问,可联系都夷斯文化局。”

  “……”

  沈宣墨处于无法回应的状态,邬百灵叹一口气,无力地倚在墙边。柳医生问:“因为怕抢博物馆生意,所以不批准?”

  邬百灵说:“不止。可能想要沈宣墨把他的画充公,他们来办沈宣墨的展。”

  柳医生说:“挺多艺术家的故里、故地都被弄成博物馆纪念馆,一个旅游国家,肯定早就有在打他主意。”

  邬百灵说:“可能就是吃准他时日不多了,拒绝一次,就没时间再申请了,加上没有后人能继承他的画,为了自己的画能展出,大概率就会捐画。”

  柳医生说:“今天的检查差不多了。”

  邬百灵问:“怎么样?”

  柳医生说:“指标严重不达标。他需要做持续脑电监测,这个数据你也需要学会看,有伯你……”

  柳医生顿了顿,继续说:“百灵你学学。从今天开始,沈宣墨需要睡在医疗房,有什么他的必备物品,帮他收拾一下拿过来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沈宣墨一直没有清醒过,邬百灵多次在他颤抖得口吐白沫时安抚他,他在混沌状态下抓着邬百灵的手喊“妈妈”、“有伯”,等吃完药做完治疗他依稀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他便对那个看不清的人叫道:“邬百灵。”

  邬百灵直观地明白了沈宣墨从前对他隐瞒了很多痛苦与丑陋,他终于可以理解沈宣墨对外要给自己的病编织谎言,假如人们知道了他将死于一种会抽搐、扭曲、智力下降、失禁的病,那么他们对他这个人的评价就会染上一种异常的色彩,除非也公布这是三代遗传的病,才会使他死后的形象悲情又光辉。然而沈宣墨显然不愿意。

  这次柳医生和邬百灵努力了很多天,也没能让沈宣墨好转起来,邬百灵有了一种恐惧,那就是沈宣墨直到死亡都会一直是这个状态,更进一步,他的死亡过不了几天就会到来。

  邬百灵在照顾这样的沈宣墨一周后,迎来了自己的崩溃。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了自己的爱人会死这个事实,虽然他一直都知道,但死,它就是个所有人都知道,但没人清楚的东西。

  要命的是,邬百灵得在这样的崩溃里,继续照顾沈宣墨,因为能照顾沈宣墨的只有他。他一天天注视着爱人的濒死模样,一次次看爱人经历有死亡风险的事,而进行性肌阵挛癫痫患者,可能死于因抽搐而发生的意外,可能死于发作时对自己的误伤,可能死于持续超过十小时的发作,还有可能死于不明原因的猝死。

  每一秒,都有可能是沈宣墨死亡的时刻。

  柳医生这天分配药物,除了沈宣墨的,也有给邬百灵的。“虽然不知道能帮到你多少,”柳医生说,“但聊胜于无。”

  邬百灵服用后疲软下来,脑子里的想法少了,应该是镇静类药物的作用。柳医生让他休息一天,邬百灵很是担心,但柳医生说没有问题,指标在渐渐往好的方向转了。

  离开医疗室之前,邬百灵问柳医生:“他是不是吃过苯妥英钠?”

  柳医生说:“是。”

  邬百灵说:“为了……为了……”

  柳医生说:“为了他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

  邬百灵停滞了几秒,随即沉默着离开了。

  他久违地与小妹见了面,小妹变乖了,这些天一直在乖乖向小日向学英语,米莉也呆在沈宅,但没有打扰他们。邬百灵看小妹在上课,便和米莉叙了叙,诚实地告诉米莉情况并不乐观。

  “也许最无奈的是他想办的画展,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有精力和时间再去完成。需要做好,他的画全部充公的准备。”邬百灵笑笑,眼里却满是悲伤。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米莉在盯着他。米莉的内心不停翻滚,挣扎,她……

  她有帮助沈宣墨的能力,然而,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