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只要沈宣墨一哭闹,就一定会有人哄。

  小时候是妈妈,并且由于沈父不大顾家,妈妈有了亏欠感,于是对沈宣墨格外地好,沈宣墨哭的时候,她练了二十年的舞蹈仪态会因为他而腰背弯曲,不再骄傲挺拔,因而她变成一位普通的妈妈,从这种变化里,沈宣墨能知道妈妈有多爱他。

  长成青年了,就换成有伯来哄了。彼时他可分成两个阶段,一是失去妈妈的阶段,二是得上病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里,他要什么有伯给什么,他干过这种事:凌晨两点叫有伯到酒店给他送避孕套,因为附近没有卖他爱用的那款。在第二个阶段里,有伯教他得听话了,病人之所以有个“病人”的称呼,论与健康人有何不同,就是在于他们的生理功能不完整、不健全了,这样的人,就不可以完全地掌控自己了,得乖乖听医生、长辈的话,直到生理功能重新健全起来。但是这一过程,沈宣墨和有伯都不称职。有伯给他的待遇,远远超出了一个没有独立行为能力的人所该享有的;至于沈宣墨,他晚在二十六岁才开始学习“听话”这一技能,落后于同龄人、落后于人的正常生长规律,他不得不过于敏感。在有伯的不称职,和对他不称职的放任里,他能知道有伯多爱他。

  青年期间,邬百灵也哄过他。这是沈宣墨最迷恋的一种哄,无关责任义务,也无关他的经历或未来,也就纯粹只关乎于爱。以前的邬百灵,在他人眼里像一根美丽的木头,装,需要和人交往的时候装开朗,做采访课作业的时候装得体大方,可是任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他演出来的,他不是打心里想和他们交往,也不是打心里认同小组选的题目。在沈宣墨面前他也装,装对沈宣墨不感兴趣。他在他身边时沈宣墨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爱,有性欲、荷尔蒙的爱,沈宣墨的纯粹只关乎于爱的爱,也就只能发生在邬百灵的身上了。

  但是总有一些东西会插足在爱里,让爱不纯粹。邬百灵开始做照顾他的护工后,就渐渐不装,真实了起来——假如照顾他吃饭、洗澡也要装,那承担了沈宣墨一部分生命责任的邬百灵,就不再是爱人,而是罪人了。

  当他不装了,沈宣墨也就没法活在充盈着爱的氛围里了。就像他感受妈妈的爱,要从她弯曲的腰背里,感受有伯的爱,要从胡闹后有伯的纵容里,在通常、平淡的大多数时候,他是感受不到的。

  所以他一慌张,就会胡闹,一胡闹,他的病就会让他歇斯底里,这样,他就回到了小时候,一哭闹就有人哄的时期。他喊:妈妈!有伯!有伯一定会围上来,也有人去模拟妈妈。

  他清醒的时候,第一声就叫邬百灵。次次都是这样的。

  然而他也不是每次叫,都有人哄的。

  不久前BBC《十年伟大人物》播出了,前两天播到他的那一集,在一众科学家、商人、政客中异常显眼,对后三者,人们敬仰敬佩,而对他,是狂热。

  每日,沈宅门口都有人围着,即便在发布沈宣墨需要静养的公告后,那条路的交通状况也依然没有恢复。媒体、看热闹的居民、自称艺术爱好者的粉丝,名义上是来送花、送礼的,暗地里时时睁着他们的双眼,恨不能穿透沈宅紧闭的门窗,打探到纪录片以外的消息。但精神上,而非物质上的偶像,就是有这样的风险。把人搬到作品的前面,意味着他本人也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作品要接受艺术品鉴与批评,他这个人也要。

  沈宣墨一整天联系不上邬百灵,晚上电话打通了,邬百灵带着哭腔说了句“沈宣墨”,然后电话就挂了,听起来,像恨他不已,一句话也不想听他多说,立马挂断电话!沈宣墨后来不敢打电话了,隔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再打电话,还是打不通。他问有伯知不知道邬百灵去哪了,有伯当然知道,但是说出来是不知道。沈宣墨心里门儿清,然而也无可奈何。

  他可不能由着邬百灵散心散够了再回来,因为散心散够了,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然而门口随时存在的人群,也使他去找邬百灵变得无比困难。

  看呐,那窗户外边堆积的鲜花与手写信,沈宣墨拥有这么多的爱,他成功被视作伟大人物,有一大帮子人,在乎他的死活,比在乎自己父母的更甚!

  但拥有这些的感受,与他想象中不同。

  沈宣墨收到了远比《十年伟大人物》更加厉害的邀约,不管从什么角度而言,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给死亡一个盛大的落幕,不仅是给他的画廊最好的营销,也是他自己最完美的标签。搬出死亡,以及华丽的官方媒体评价,二十一世纪排第一的画家就只会是他,后来者无论作出怎样的努力,都只能排在他后头,哪怕是讨厌他,把他贬得一文不值的意见领袖,亦只能在二十一世纪尚未过去时闭上嘴。

  以他目前的状况,要正常地应约,可行的方法便只有压榨他剩余的生命,比如服用暂时对他有强效,但后续会加重病情的苯妥英钠,电疗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但同时它又影响着大脑放电,需要做好大脑生理功能进一步受损的准备——必须做好准备。

  柳医生一反常态,没有反对,而是给了他自由选择的权利。

  ——这是个信号,意味着,他即将跨出接受治疗延缓病情的阶段,开始迎接死亡的步骤。

  沈宣墨的回答是:“再等等。”

  沈宣墨作为发酵的起点,与这几个字有关的一切都变成了话题,按关系远近,他的亲属自然被拉出来遛了一圈,因为他家往上三代都从艺,所以获得的都是赞美。

  然而世上没有几个人经得起这种程度的审视,他的身上存在着一个最大的爆点,那就是十年前的美大性丑闻事件。

  邬百灵那张清晰的照片与该事件产生了强关联,在如今的信息传输机制里,关键字退居二线,图像成为串联信息的首要功臣。但凡是意图与美大性丑闻事件相连的内容,一定会放上邬百灵的照片。

  当然,在今天这个时代,一张清晰露脸的照片,能做的远远不止这些。

  老飞发的沈宅内部短视频,《十年伟大人物》纪录片里沈宣墨感谢的那个背影,显然是一个人。沈宣墨有一个男性恋人,很自然地,信息挖掘的下一步就是找出这个人是谁。

  因为视频拍到的面孔很模糊,下颌线、身形、发型,都不是说明身份的关键信息。顺着老飞的账号,人们对应出一个极有可能的人,那是一个曾经多次成为过 Tik Tok 热门的男人,只是他没有自己的账号,前段时间老飞突然再也不发他了。他的确是一个大概率的可能,但自此可推导出的信息是,沈宣墨选男朋友的标准是美色,会和沈宣墨这个将死之人交往,这个男人大约目的也不单纯,大费周章扒出来的是沈宣墨的负面信息,与其他庞大的正面信息抵消后,这点负面影响微不足道,所以这段恋情只会占据日后关于沈宣墨的讨论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甚至不如某某影星疑似暗恋沈宣墨浪漫。

  然而,无数蛛丝马迹中,有一条叩到了事件的回响。状似杂乱无序的事态,原来是个闭环。

  老飞的视频里,有几个拍的是一个男人的上半身。虽然看不见脸,但脸并不是证明身份的唯一要素。邬百灵的胸骨上窝有一颗痣,那是他的标志,许多与他不曾见过面的人,靠那颗痣就认出来,他是沈宣墨以前最爱画的模特,也是美大性丑闻事件唯一清晰照片的主人公。如果说此前的一切都只能算推测,那么这个证据指向的,就是无限趋近于真相的推测。

  沈宣墨现在的男友,就是他。

  沈宣墨拨起窗帘的一角看向窗外,纪录片刚播出后,人们对他狂热时,门口每天都会围一小堆人;他和邬百灵的绯闻被曝出后,门口就成为可与机场相提并论的人群聚集地。

  他意识到,不管他再怎么体面,他最被关心的都会是这段绯闻。不仅是他,他死后,邬百灵的名字也永远会和这段绯闻联系在一起,他快死了,邬百灵还会活,他在仅谈论艺术的话题里,收到的永远是爱,邬百灵呢?

  他死了好像不止是死了,死不是一了百了,死结束不了一切,相反,死是一个节点,在死之后还会发生很多事。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到,他在通常、平淡的日子里会忘记邬百灵对他的爱,那邬百灵呢?

  邬百灵要从哪里感受到自己对他的爱呢?

  会不会,也许,邬百灵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呢?

  沈宣墨对柳医生说:“请给我苯妥英钠。”

  柳医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这决定着你的生命,你想好了?”

  “想好了,”沈宣墨说,“有一件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我需要去做。”

  柳医生不置可否,嘴角向两边拉扯,像是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去。用笔在纸上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沈宣墨说:“来吧。”

  沈宣墨欣喜地想起了很多事,他开始一个一个地联络邬百灵认识的人,然而还是没有找到邬百灵的踪影。幸而他的记性暂时地好,他很快想起来邬百灵离开的那天上午,他收到了罗丝太太的信,信上有关于路易的近况,他现在能忆到路易是谁了,他和邬百灵把路易送到了都夷斯最边陲的小岛,小岛上有这个国家唯一一个戒毒所。

  他开始准备赶往那里, 因为非常着急,他甚至赶到了,才想起来给罗丝太太打电话确认,果不其然,罗丝太太说邬百灵正和她在一起。

  独自一人来到了小岛,在进入旅馆前,他突然停下。他左右望了望,在一旁的路边连茎摘下一朵花,把它叠成指环模样。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或者不该说想起,它们一直存放在他的脑海里,只是他这时才有能力把它们抓住。

  他抓住了, 今天是邬百灵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