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时,沈宣墨不许任何人进医疗室,如果可以的话,他连柳医生都不许。

  有伯说这病是这样的,比起病痛,精神压力更令人头疼。宣墨这时一定在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在跨年的一刻病情加重,打扰了他们过年。

  邬百灵问有没有疏导的法子,有伯说没有,所以才叫做绝症呀。

  “走吧,我们沈宅每年跨年都有一项传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带你先去做了。”

  写下这一年的愿望,放进箱子里,不可以与沈宣墨有关,只许写自己个人的愿望。有伯说会有神明读到愿望,然后显化成现实。邬百灵问是哪个神明,耶稣,玉皇大帝,安拉,妈祖?有伯说是二十一世纪伟大的艺术之神。邬百灵说哦,员工福利呀。

  下笔的那一刻邬百灵却犹豫了。迟疑不决的原因,是这个愿望的时间期限为一年。他可以在早上考虑晚上吃什么,可以在今天想明天要做什么,可以这个星期安排下个星期怎么搞来生活费,可是站在一年的开头,他想不到一年后的尽头。

  哎呀,从什么时候起,许愿也成了令他头疼的问题呢。

  邬百灵最后写的是:找到一份和包租婆差不多的工作,游手好闲,吃喝不愁。

  小妹和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也写了。小妹写的是:和好多家人高高兴兴住在一起!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的是:汪!这两个愿望都是邬百灵代笔写下的,写的时候,邬百灵心想,他们许的愿望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神看了都想陨落。

  沈宣墨这几天从早到晚一直在医疗室里,现在有伯可以进去了,但邬百灵还是不被允许。他在门外喊道,我可是你花钱雇来的护工,你这钱白花啦!沈宣墨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传出来:我也不缺那点钱……

  可有伯开始教邬百灵怎么成为真正的护工了。大概沈宣墨只是嘴硬,他的病情很快就会发展到由不得他的地步。

  进行性肌阵挛癫痫,临床特征是对外界刺激敏感性肌阵挛,全面强直阵挛和失神发作,也伴有共济失调,认知功能障碍等症状。治癫痫可以服用丙戊酸钠,氯硝西泮,左乙拉西坦等,但有些治疗癫痫的药,比如苯妥英钠,又会加重肌阵挛。针对肌阵挛和共济失调,可以采用大剂量脑复康静脉滴注治疗。

  患上这样的病,沈宣墨会有失神、抖动、记忆力下降等表现,是正常的;但抽搐、长时间癫痫等,则有概率威胁生命安全。自十年前确诊以来,沈宣墨的智力已有一定程度的下降,难以保证未来的智力水平会如何,需要做好急剧下降的准备。

  沈宅的桌角、墙壁转角等被包上了防撞硅胶,陶瓷和玻璃制成的餐具全部撤下,换成了塑料和木质的。邬百灵在学专业的护工知识,以后沈宣墨不再是安排他工作的那个人,有时,沈宣墨的生活需要被邬百灵安排了。那些药罐被转交给了邬百灵,药的名字,什么时候吃几粒,不能再成为沈宣墨捉弄邬百灵的把戏了。

  邬百灵也懂了沈宣墨为什么不是瘸子,却得坐轮椅了。

  需要他来照顾的病患还在自闭,但哄病患出来,也是他的工作了。刚开始,邬百灵只会在喂药的时候出现,喂药是护工的工作,而药不能不吃;后来洗澡也由邬百灵来,再然后,推轮椅、找柳医生体检、进食,都是邬百灵来负责了。沈宣墨在这方面的主权渐渐被邬百灵侵占,日常规划都是邬百灵说了算,只有每天在画室里画画的时光,沈宣墨可以自己来安排。

  有一天沈宣墨问邬百灵,你会不会不喜欢每天跟我一起呆那么长的时间。邬百灵说不会。

  于是从此以后,邬百灵也可以进画室了。

  沈宣墨计划要举办画展,是他的个人常设展,展馆就是现在的沈宅。不过这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筹备,有些画他都还没画完。

  这样一来,他每天在画室里呆的时间更久了。邬百灵陪着他画,发现他进了画室,总是需要先画一幅别的画,画完了,去一趟除了他谁也不许入内的二楼,然后再回来,接着画他应该完成的画作。

  沈宣墨的手抖症更严重了些,总是需要举着画笔,看自己的手,等手没那么抖了,再下笔,又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又会抖,所以画一笔,停一下,看一眼,再画下一笔。

  即便这样,落下的笔也还是不太稳,所以沈宣墨这些年画的画,不再走精致的风格了,大面积的涂色,和表现主观情绪的内容,成为他的主调。原来他风格转型的最大原因不是状态或取向,而是因为他的病使他只能如此。

  “明天早上七点起床,进行简单的活动,八点就餐,九点至十一点检查身体,十一点半至下午一点就餐及午休,下午一点半至六点半在画室作画,七点就餐,七点半至九点半在画室作画,十点洗漱,十一点看一部电影后就寝。这是明天的安排。”

  就寝前,邬百灵收拾好药盒,给沈宣墨说明天的安排,沈宣墨没作声,邬百灵就关了灯,在沈宣墨房间里的小床上准备睡觉。困得迷迷瞪瞪的时候,他听见沈宣墨在叫他:“邬百灵,邬百灵,你醒着吗?”

  “醒着……你说……”邬百灵没什么精神地答道。

  “明天下午,可不可以在花园里晃一晃?”像是在找借口一样,沈宣墨补充道,“柳医生说了,在外面活动,能让我稍微没那么容易抖。”

  “……”邬百灵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感情,以免让沈宣墨胡思乱想,“当然可以。”

  花园被小妹照料得很好,从被摘下来用于编花环的花朵可以看出。不过小妹大约不是为了花园,而是为了编出的花环能更好看。

  斐豆已经教会了小妹不用大拇指编花环的方法,小妹现在干劲很足,见邬百灵推着沈宣墨过来了,慷慨地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个售价高达三元的用沈宣墨的花编的花环。

  沈宣墨出言提醒道,比起双手健全的人编的花环,缺了大拇指的她编出的花环,价值一定更高,所以现在她的花环,可以适量涨价。小妹听了激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问斐豆比 three 更大的数字用英语怎么说,斐豆只听懂了她说的“three”,便歪着头问:“ Three?”导致小妹以为声调变一下,就代表比三更大的数字了,于是宣布花环的新售价由“ three!”涨到了“ three?”

  邬百灵慈爱地看着斐豆,用眼神表达对他的感谢,沈宣墨见状拍了他肚子一巴掌,说你盯着人小帅哥看干嘛,邬百灵说我帮小妹看的,沈宣墨说那行,我也帮忙看看。

  当沈宣墨真的专注去看斐豆时,邬百灵又变成看沈宣墨了。阳光下沈宣墨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活力,除去嘴唇泛白之外,依然是那个幼稚的瘸子。沈宣墨自然感觉到了邬百灵在看他,便说他好喜欢小妹,只有跟小妹待在一起,他才能显得聪明。邬百灵哈哈大笑,问他终于承认自己是智障儿了吗,沈宣墨说当然,也许再过几天,他的智力会退化到连小妹也不如。

  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毕竟是热带小岛,所以突如其来的雨是很稀松平常的。

  他们衣服湿透了,小妹抓起斐豆的手,跟斐豆说回她房间换衣服吧,斐豆听不懂,只能由着小妹,邬百灵一把拉住斐豆的另一只手,并对不明所以的小妹说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不见了,快回房看看在不在呢,同一时间只能思考一件事的小妹便马上忘了斐豆,拔腿就跑。

  邬百灵给沈宣墨换完衣服,把斐豆带回了自己的那间房,找了件衣服给斐豆换上,用肢体语言让斐豆留在这里吃晚饭。

  帮沈宣墨吹头发的时候,他们闲聊起刚才的事,邬百灵担忧地说小妹十五岁了,一点两性观念也没有,但他是个男的,又和小妹没有亲缘关系,由他来跟她说这种事,也不太合适。

  沈宣墨则觉得小妹在建立两性观念之前,先要学会一些别的常识。邬百灵很赞同,可是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关键是我也不能时时刻刻注意着她,以后我会越来越忙的。她连 three 以外的英语都不会说,又哪来的自主能力呢……”

  邬百灵想到,可能他得给小妹请个英语家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