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病情稳定下来,沈宣墨还是把他珍藏的酒给邬百灵尝了尝。他自己只能抿一口,剩下的便宜了邬百灵。不过邬百灵也不能喝得酩酊大醉,因为他是这位绝症患者的护工。邬百灵醉了以后,酒瓶里还剩一半的酒,他把瓶口封好,要把酒瓶放起来,刚握住,酒瓶就“滋溜”一下,在他手里打滑。

  沈宣墨说还不如他去放,一上手,酒瓶就抖落了,在地上摔碎。

  “……”

  之后邬百灵又喝了几回酒,每回都把剩下半瓶摔了。沈宣墨倒也不心疼,就当那半瓶敬了苍天大地吧。

  喝醉了的邬百灵,顾虑没清醒时多了,很多想问没敢问的,这时候就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为什么你最近洗澡不勃起了,这病导致阳痿?你十年前确诊的,能说说具体是哪一天吗,跟你滥交有没有关系?你真的活不长了?可没听说过癫痫也致命呀。

  沈宣墨就说:是因为抗癫痫药的影响,你要是想跟我过性生活你跟我说,我同时服用点辅助药就生龙活虎了。八月八号确诊的,那天我只跟你滥交了,你传染给我的啊?我是进行性肌阵挛癫痫,有一家子得这个的临床案例,都是确诊后十年左右死的。

  说完以后他又叹气,跟个醉鬼讲这么认真干嘛。

  第二天早上,邬百灵还没完全醒酒,赶忙吃了醒酒药,今天他要面试小妹的家教。

  缓了缓,头痛要好些了,但一直犯恶心,想吐,邬百灵扶额后悔,这下他提起“酒”字就反胃,算是自动戒酒了。沈宣墨看他状态不好,另外他上午还要面试,就提议要么上午各过各的,沈宣墨在画室里画画,他不用过来管他。邬百灵很迷惑地盯着他,像在用反应迟钝的大脑思索着,过了挺久,邬百灵才张嘴说话。

  邬百灵说:“你那天只跟我上床了啊?”

  “……”沈宣墨说,“你喝醉了也听得清楚?”

  邬百灵说:“啊,我又没得你那个病。”

  “叮咚。”有面试者发消息说已经到了,邬百灵就先去面试了。不过来面试的人似乎都有些口吃,连有位主持人出身的面试者也是如此,难道是因为都马岛文化吗,邬百灵疑惑着,忘了自己身处在一座凡人第一眼见了都会惊讶得说不来话的“无忧宫”。

  第一位面试者是个英语系毕业的博物馆讲解员,都夷斯文化能讲得头头是道,关于巨人头骨的故事邬百灵都听得着迷;第二位面试者是个学生,大学想去国外读,所以英语水平不差;第三位面试者没有介绍自己,反而问了邬百灵一连串问题,这房子好大呀,你是不是这里的主人呀,看着风格像欧洲宫廷呀,你们什么来头呀,听说这里面住的是个艺术家是不是呀,邬百灵应付得很辛苦, 不过听这人说话,英语是流利的;最后一位面试者,用了一分钟才说清楚,自己是日本人,离异后孤身来的这里,以前是位家庭主妇,没有什么工作经历。

  午休时间过了,邬百灵才结束面试,匆匆回到屋里。

  沈宣墨问怎么需要这么久,邬百灵说小妹很难教,当然要仔细面。沈宣墨说那岂不是今天下午也得忙这事了,邬百灵说用不着,已经定了。

  “四小时面试,一分钟决定?”沈宣墨说,“定的谁?”

  邬百灵往嘴里塞三明治,含糊不清地说:“日本的,因为只有她是女人。”

  小妹智力发育得不好,如果受到委屈,可能都意识不到自己受委屈了。所以邬百灵得提前考虑好,找一个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虽然那位日本女人英语很差,有严重的口音,几乎就只有日常对话一百句的水平,但反正小妹连这一百句也学不会。

  把家教钱划出去,邬百灵身上就真不剩多少了。小妹听说自己要开始学习了,闹得昏天黑地,跟斐豆一起编花环的时候,一边哭一边编,加上邬百灵忙,没怎么现身,有一次斐豆来的时候捧了一束白花,见到邬百灵,就流着泪献给他,因为斐豆误会邬百灵要嗝屁了,气得邬百灵把白花砸在真的要嗝屁了的沈宣墨身上。

  没有一分钱可支配财产,身边这个说不上爱还是恨,但总之在生命里占了重要位置的男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没了,不是亲人的关系怪异的女孩不懂他在操心什么,多重压力下邬百灵每天都垮着脸,那双原本杏仁形状的眼睛只能一半睁一半闭,成了葵花籽,眼黑和眼白都是灰的。

  因为没精神,他在沈宣墨面前都显得脾气好了些,不顶嘴了,沈宣墨开玩笑说他听话,可能叫他亲他一口,他都答应,结果邬百灵真的亲了他一口,亲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那双眼睛终于睁开了。

  沈宣墨便对他说:别的我也不能为你解决什么,你需要钱,我不能放你离开我,那你来给我当人体模特,跟十年前一样,好吗。

  邬百灵只问了句穿衣服吗,沈宣墨答“看你”,事情就这样安排了。

  唯独在画画的时候,沈宣墨身上会散发令邬百灵平静的气息,自此,邬百灵觉浅梦多的情况稍微好转了点,而他发现其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糕。

  选日本女人教小妹英语是正确的,因为她当过母亲,所以知道怎么哄孩子,小妹没有被女性长辈疼爱过,原来要让小妹听话,只需要拥抱她,在她头上一吻。从那以后小妹没再叫过邬百灵“爸爸”,她理解了其中的区别。

  当画家的人体模特,得在画室里静静呆着,一动不动,唯一能解乏的,就是看沈宣墨坐在那里画画。沈宣墨低头垂眸时,因为年龄增长而产生的面部纹路就淡化了,这样的他与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在邬百灵身前画画,一画就是一下午,时间的流逝成了不能被感知到的谜,叫邬百灵分不清年岁,没有十四年前,十年前,今年,只有现在,沈宣墨现在一直坐在那里画画,他现在一直纹丝不动被沈宣墨画进画里,三十二岁的邬百灵也是十八岁的邬百灵,十八岁的邬百灵注视着暗恋的人,在猜他是不是对自己一见钟情。

  他第一天在广场喷泉那里坐着时,邬百灵就注意到他了。邬百灵穿着服务生的衣服,出来倒垃圾,那个人就正正地对着他,惊得邬百灵心头一跳。天黑了,邬百灵下班,发现那个人还在那里,不过没有在看他了,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写画着什么。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月,那个人每天都在那里。邬百灵暗自有了个猜测,心想不会吧。

  于是有一天晚上十点,他下班了,果不其然那个人在喷泉附近的长椅上坐着,邬百灵就直直地朝他走,在他面前站定,问他你找我?

  他那时已经是最年轻的美大教授了,但对着邬百灵,他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自荐一样双手奉上自己的速写本,支支吾吾说,我,我想画你,我会给你高于餐厅服务生很多倍的时薪,这,这是我画的你。说完,他一直低着头,等邬百灵回答。

  其实当时邬百灵瞄都没瞄那速写本上的画,只盯着他看,手在背后,把衣服揪出熨也熨不平的褶皱,在心里数秒,一,二,三,数到觉得够了,可以算自己赢了,就装作洒脱地回答好啊。

  那一刻邬百灵很单纯地对沈宣墨有了好感,如果就这样,没有沧海桑田,人不会变化,他一定会一直对沈宣墨怀抱着单纯的情感。剪掉其他时间,只有画画的沈宣墨,和被画的邬百灵,如果就这样,那一定很好。

  闹钟滴滴响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沈宣墨轻轻问了句不结束吗,邬百灵没有反应,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站起来,摁掉了闹钟,推沈宣墨去就餐。

  晚上睡前两个人闲聊,聊到沈宣墨要办的画展,他都没多少时间了,怎么不多花点工夫在打算出展的作品上,还每天画邬百灵。沈宣墨表示画邬百灵能让他确定自己的认知水平,要是哪天连邬百灵都画不来了,那再过几天就没他这么个人了。

  邬百灵说,继续这样下去,沈宣墨只能办邬百灵展了,沈宣墨说又不是没展出过画邬百灵的画,只是……

  邬百灵笑了起来,是呀, 就因为展出过,大家都认得沈宣墨喜欢画一个模特,那个模特胸骨上窝有颗痣,会躺在床上,蜷在沙发里,在野外,在白天,在夜晚,穿衣服,不穿衣服,给沈宣墨展示自己的身体,展示了整整四年。后来,大家因为一张上了新闻的照片,知道这模特的脸长什么样了。

  沈宣墨说小妹最近很高兴,跟日本女人相处得很好,英语单词除了three,one和two也会说了;有伯别的事忙完了,之后邬百灵就不会那么忙了;斐豆那孩子很上道,每天来都带点小礼物,看来小妹的终身大事用不着操心了。

  沈宣墨说对不起,你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