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墨盯着这位英国小姐,半天也没有说话。又来了,又来了,邬百灵心想,又忘了别人是谁。他真是不可思议,这样一位过于出众,以至于令人过目不忘的小姐,居然都不值得他记忆深刻吗。

  “想想,”那位小姐却习惯了似的,从善如流地开始引导沈宣墨想起她来,“英国的,你爸有个英国的好朋友,叫?对,纳博!他女儿叫什么?你认识了十多年的,纳博叔叔总是让你单独带她玩的那个女孩,记得吗?你第一次见她她才五岁,特别不喜欢父母给她穿的裙子,所以一直在扯的……”

  “米莉。”沈宣墨笑道,“好久不见。”

  米莉摊摊手,一副“你总算想起了”的样子,上前给了他一个贴面礼,拍拍他肩问这段时间怎么样。沈宣墨说不太清静,家里来了些闹哄哄的人。

  这时,米莉终于注意到了一旁的邬百灵。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指着邬百灵说:“啊,你是沈宣墨画上的人!”

  虽然邬百灵很想装成是沈宣墨的出轨对象,以此来为米莉离开沈宣墨提供契机,但这样做也会伤到米莉小姐的心。沈宣墨已经够配不上她了,如果她再因为沈宣墨而伤心,那真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买卖。

  邬百灵正打算开口解释他与沈宣墨的关系不是那样的,没想到米莉先他一步解释。“放心喔,”米莉说道,“我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我只是装装样子,哄哄我爸妈。”

  “再说了,”米莉摆摆手,明晃晃表露着对沈宣墨的鄙夷,“这样一个有滥交前科的家伙,怎么会值得我因为爱情而千里迢迢赶来呢?”

  米莉是因为父母的原因,不得不装作爱沈宣墨。她爸爸和沈宣墨的父亲是至交好友,可实际上,她爸妈一直惦记着沈家的钱财与地位。沈家是艺术世家,沈宣墨的爷爷和父亲也是世界闻名的画家,而米莉的父母讲究贵族那一套,所以才会与这样有风度的家庭来往。她爸妈交朋友奉行着严苛的原则,一是得是什么什么世家,白手起家的、只有一代人优秀的,都不配深交;二得高雅,像艺术、皇家等等名头,她爸妈最喜欢了。米莉十分佩服爸妈的交友手段,只要是他们选中的“朋友”,他们就一定能撞进对方心里去,被当成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之一。

  不过对米莉来说,爸妈就没那么贴心了。由于沈父是真心把他们当作朋友的,所以他们一家很早就知道沈宣墨是有病的,可能会早死。于是米莉的爸妈一定要让米莉与沈宣墨结婚,好继承财产,也让家族挂上“艺术世家”的名头。

  “两个死变态,我才五岁的时候就让我想方设法吸引沈宣墨。”米莉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直到现在提起来,都还止不住犯恶心,“他们总以为所谓的‘贵族’依然存在,受民众敬仰。实际上,现在的人早不关心了,比起看他们惺惺作态,大家更喜欢看哪个演员、歌手今天吃了什么。”

  米莉对邬百灵说:“我将计就计,假装爱沈宣墨爱得死去活来,每次都提起沈宣墨的病,他们就不好开口提结婚的事。”

  邬百灵听到米莉说沈宣墨的病,喉咙痒痒的,很想问问那是什么病,绝症吗,致命吗,什么时候死,但是合约第四条挡在了他嘴边,他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拿到钱,但问出口了,他可能直接没钱能拿了。

  刚从外面闹完回来,沈宣墨和邬百灵都需要歇息会儿,尤其是邬百灵,扛着小妹,推着沈宣墨跑了好久,全身都是汗,必须得好好洗个澡。他洗完澡出来时,米莉在和小妹玩,她们一拍即合,净玩些跳马、飞盘等“不雅”的游戏。

  看见邬百灵来了,米莉招招手,让他也加入,这样他们就可以玩空中飞人游戏了。

  “你还穿着裙子和高跟鞋,”邬百灵无奈道,“很容易发生不符合小姐身份的事哦?”

  “我可不管那些,”米莉甚至和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打闹了起来,“作为旁观者,我最清楚了,努力让自己显得高高在上的样子,在旁人眼里其实是一种丑态,别人不会因为他们使用的是如何奢华的物品,谈吐间表达的是如何高贵的词汇,就如此容易地施舍以崇拜,对,施舍,所谓上流人士就是高级乞丐,用极反人类的自我约束,乞讨来他人敬仰的目光。人们看见他们,会承认他们的确不凡,但同时也会想,他们一直这样不累吗。多可笑啊,高高在上,可是却引不起人的羡慕与敬仰,不管吃穿用度再怎么讲究,却充其量只是人们无聊时的乐子。”

  米莉一把接住弹到她身上的小狗,被舔得咯咯笑,说:“我喜欢偶尔在乡野待一段时间,那里有和城市不一样的故事。我也不爱所谓高雅,我以后要从商,嗯……可能会从一个专门卖女性运动服装的品牌开始吧。”

  她正说着女人的运动服有多难选,她的裙子就撕破了,这是条贴身窄长裙,穿上后每次迈出的步子不能超过一个脚掌的距离,刚才小妹差点摔倒,米莉跨了一大步扶住她,裙子就破了。

  “……”她和邬百灵面面相觑,都对这场面感到无语,过了不知多久,邬百灵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给你补补吧。”

  在邬百灵那间他从没过过夜的房间里,米莉惊讶于邬百灵不仅拥有裁缝全套装备,穿针引线的动作还十分娴熟。原来从很早开始邬百灵就会自己缝制衣服了,他老家住在服装厂的旁边,他妈妈做过那家厂的女工,有便宜处理的边角布料,他妈妈能凭着关系最先挑到完整大块的好料子,回去给邬百灵缝衣服床单被套。不过他妈妈虽然针法技术好,审美却不太行,缝出来的,就像故意买的丑衣服一样。等邬百灵稍微长大点,意识到自己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孩,就开始在意自己的衣服配不上自己这回事了,放了学就往书店钻,看什么书呢,看时尚杂志,看当季潮流,和经典配色,然后在妈妈缝衣服的时候,他在旁边指,这里用这块布,那里用那块布。他妈妈失踪了以后,他就继承下妈妈那套针线,自己缝。他向来是班里最穷的孩子,也向来是最会打扮的。学生的鄙视链好像很简单,会欺负又穷又土又不爱说话的孩子,可是如果外观看起来体面,就不会介意他穷不穷了,在这个阶段,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钱和地位能带来的好处究竟是什么,只能从最明显的电子设备和衣服牌子感受出来区别。等到走入社会,邬百灵再也没有因为穿着好看的衣服,而与上流人士产生过交集。

  不过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又何必去在乎那些呢。好看的衣服,依然能给他们带来些体面,直白地对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表明,他们还有余力能照顾自己,所以别把他们当没有主人的野狗一样欺负。

  米莉换上了有伯找来的一条白色家居裤,把裙子递给了邬百灵。米莉的裙子,邬百灵上手一摸就摸出来,是极高级的面料,邬百灵让米莉放心,他的技术很好,他和小妹的所有衣服都是他自己做的,不赖吧?米莉笑了起来,问什么样的衣服你都能缝出来吗?邬百灵说什么样的都能。

  米莉说:“那你给我缝成一条裤子吧。”

  晚饭后的时间,邬百灵会一个人待一会儿,因为等下要帮沈宣墨洗澡,他需要一段见不到沈宣墨的时间,来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恰好这段时间米莉和沈宣墨可以独处,米莉今天来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在宅子里晃一圈。

  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米莉表露出了她掩藏在心里的对沈宣墨的敌意。“可算是见到你的缪斯本人了,他挺不错的,我很少见到超过三十岁还不做作的男人。你不愧是画家,眼光真灵。”米莉皱起眉头,冷声道,“所以我更觉得你是个人渣了,尽管用美好的东西来滋养你的画,却不在乎那些东西被你吸干耗尽过后的处境。”

  “你的恨意我接收到了。”沈宣墨静静地在轮椅上闭目,“放心吧,我的报应就快来了。”

  “哦?”米莉的眼睛散发出兴奋的光,“怎么说?”

  沈宣墨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神放在低处的一块空地上,听不出感情地说:“我和有伯约定过,我确定活不长了的时候,无论如何,用尽一切手段,在我死之前的这段时间,让邬百灵来照顾我。”

  米莉没有说话。她恨沈宣墨,但有到期盼他的死亡的地步吗?不,不。她的确期盼沈宣墨的死亡,但那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因为自由。沈宣墨死了,她愚昧的爸妈就再也没法让她和他结婚,沈家的财产与他们毫无瓜葛,他们吃瘪的模样会给米莉带来无上的快意。她说:“希望对你我他而言都是解脱。”

  沈宣墨犹豫再三,考虑到自己都快死了,不用顾及那么多情面了,便还是把心里想过很久的问题问出了口:“为什么你不答应结婚呢,这对你有很多好处,你能继承我的财产,多了份资本做你想做的事。”

  “知道吗,这就是我讨厌你们这类人的原因。”米莉说,“你们宁愿挖空心思去找到自认为对别人最好的方案,也不愿问本人哪怕一句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用大爱的名义剥夺他人话语权,这就是伪善的人最喜欢干的事。”

  米莉恨自己这时鼻头不争气地酸了,她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她想赶快离开。于是她把话题扯回到她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行了,我们本来就是互不亏欠的关系,何必搞得这么苦大仇深。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些的。”

  “我爸妈下周要去北欧待一年,这一年他们没有办法去别的地方,因此在那之前的一周,他们会不计一切手段让我们结婚。”米莉正了正脸色,说道。

  “所以,我想请求你,这一周时间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