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宣墨看到邬百灵的时候,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像是眼睛终于聚焦一样,说:“邬百灵。”

  这人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我,邬百灵想道。他不气,要是第一眼就能认出他,反而比较奇怪。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沈宣墨是这么个没心的。

  他听见沈宣墨唤管家“有伯”,有伯,邬百灵这时还有闲情轻笑出声,有伯这称呼真贴切,适合这位可亲的白头发老管家。

  邬百灵此刻反而成了都马岛,乃至整个都夷斯群岛上最游刃有余的人了。看哪,这就是他发誓以命相还,求来的神佛!他与祂真是有缘,因为十年前,这位神佛露出了魔鬼的真面目,诱骗他参加性派对,被污蔑上新闻,从此他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播音员主持人证就再也没有了用处!

  是的,是的,现在说祂是魔鬼,是没有证据的,人怎么能轻易对更高阶的存在下结论呢?也许神佛护人从来都是人的痴心妄想,神佛、魔鬼向来都是同一族的,就和人和人的关系要靠利益驱动一样,祂们与人的关系也要看人能为祂们献出多少。人主动奉献,祂就慈悲赏赐,人不识趣,什么也不献,逼得祂亲自来拿,那人就什么也得不到。

  十年前邬百灵只献出了自己的初夜,就妄想换来祂全部的爱,于是祂教导他认清了自己的贪心;如今他要是再想得到庇佑,得付出足够的诚心才行。

  自尊,复仇,怨恨,别再想那些东西,那是有选择权的人,才有资格讨论的东西;对他这种走投无路,在祂面前祷求一条生路的人,只管听从安排。

  听,沈宣墨在说,有伯,我现在不需要护工,我吃饭用手,不用出门,工作是画画,买画的,办展的,都自己来找我,我真的不需要专门请一位护工来照顾我。

  原来不是沈宣墨找的他,是有伯物色了,最后还得看沈宣墨喜不喜欢。

  沈宣墨接着就说出结论,再说,我认识他,他哪里干得来活,笨手笨脚,扶我,能把我摔死。

  抱歉,他讨不来祂的欢心,十年前,十年后,祂都不爱他。

  那十万已经给了高利贷,高利贷已经坐飞机走了,他还不上十万,剩下的债也还不上。他注定走向十年前就该走的结局,被杀了,他还不担心了,可谁都知道高利贷要的不是命是钱,他这么个大男人被卖去做什么能换来钱,有不少可能性;小妹就只有一种结局,十五岁,智力有问题,少女,实在很好猜。

  他在想,要么等沈宣墨拒绝过后,他再腆着脸,提一个请求。他请求祂帮他一个忙,让小妹没有痛苦地死在他面前,这样一来,他就安心了,小妹那份债,他可以替她还。

  沈宣墨张开嘴,宣判:“所以,还是请他回……”不知怎么,沈宣墨没有说下去。

  邬百灵静静等,除非神迹显灵,不然再没有别的变数了。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想道,假如这一瞬间沈宣墨爱上了我,那我大概就有救了。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好。”沈宣墨说,“有伯,现在请你帮我,起拟我的《临终看护合约》。”

  “……至司法机关开具甲方沈宣墨先生《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甲方将一次性支付乙方人民币三百万元整,并代为偿还乙方全部债务。”有伯宣读完合约,问两人是否有疑。

  沈宣墨晃晃手掌,表示没有。邬百灵撕咬嘴唇上的皮,似乎有话要说。

  “我……我有一个请求。”邬百灵内心十分忐忑,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万一惹怒了沈宣墨,他的护工工作就黄了,但他必须要提出来,“是否可以在合约中加上,工作的,的……呃,时限?”

  沈宣墨没听懂,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有伯沉思两秒,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悄悄对沈宣墨耳语。

  “……”听了有伯解释的沈宣墨也懂了,不甚在意地问有伯,“有伯,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有伯说:“不好保证,柳医生估的是三年内。”

  沈宣墨“哼”了一声,说:“柳医生和有伯你总是过于乐观,请如实回答我。”

  有伯叹口气,低声说:“你全力配合治疗的话,有希望活到三年,治疗效果不理想的话,大概率是两年以内。”

  “那就添上去吧。”沈宣墨点点合约,“甲方保证,两年内会,会,呃……会死亡。”

  有伯在合约上写道:此词合约有效期为两年,若两年内甲方未收到司法机关开具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则依旧支付乙方合约所规定的酬劳。本合约到期后,若双方无异议,则自动延续。

  天色晚了,沈宣墨叫有伯送他上楼。有伯却欠身,说:“从今天起,需要由邬先生护您日常起居。”

  沈宣墨转头看邬百灵,后者第一天转学来的小学生一样拘谨。招他过来,他就走两步路也能左脚绊右脚摔一下。沈宣墨捶了捶轮椅扶手,冲有伯喊:“有伯,我后悔了!”

  “没有办法,”有伯安慰道,“您的临终看护只能是邬先生来担任。给他点时间吧?”

  邬百灵抓住轮椅把手,明明都马岛弥漫的空气常年二三十度,把手也有塑胶套裹着,可他跟抓住了寒冬里的铁栏杆一样,冻得手发颤。其实是一瞬间的心惊,使他的感官极度敏感,变得在热带也十分怕冷。

  在恶魔的身后,推着恶魔走,是怎样的感受?恐怕不仅像走在钢丝上,且面前的钢丝是断的,他要走一步,断口的钢丝才会出现一截新的,他才能继续走一步。

  在楼梯口,邬百灵望着一层一层的阶梯,回头看了有伯一眼。有伯跟他比了个“三”,然后握成拳头给他打气。即便他不怎么蠢,也手足无措了起来。把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连带着他的轮椅扛上三楼?唔,可以这样:先把一米八几的男人背上去,再扛他的轮椅。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体力活是邬百灵的弱项,他更擅长动嘴皮子,或者,他把男人哄开心了,让男人同意以后再也不上楼?不不不,他在想什么,应该让男人同意上楼梯这活给别人干。要是成了,他以后就可以多哄哄,让男人把帮忙洗澡的活,端茶送水的活,守夜的活,都给别人干!顺其自然地,他只用负责调节男人的心情,等男人意识到他的计谋了,就把他踹出去,叫他别再靠近沈宅。不不不!他在想什么?!他需要男人的钱!也许可以这样,他无论干什么,都做出艰辛至极的样子,令男人知道他干得很卖力很辛苦,男人感动了,就提拔他,他就成了指挥别人干活的角色。但万一适得其反,男人觉得他能力很差怎么办?啊,再想想,再想想,嗯,这是他的第一个项目,怎么表现,对他利益最大化……

  “叮。”

  “你在干什么?”沈宣墨在他身后出声道,“磨叽半天。”

  邬百灵转头,看见沈宣墨自己把轮椅滑进了电梯。

  电梯……是啊,一个有钱的瘸子,怎么会不在有三层楼的家里安电梯呢。他需要做的,只是走进电梯,按三楼,叮,三楼到了,把沈宣墨推出去。

  三楼的格局像酒店,左右都是房间。邬百灵沉默不语,实际上是不敢出声,推着轮椅,等沈宣墨说要到哪间房。

  等到了一间房的门口,沈宣墨说:“停。”邬百灵要推开门时,沈宣墨叫住他。

  “今天我要一个人呆在画室里。”沈宣墨说话时,始终背对着他,“以前有伯在我画画时,都会一直在外面守着我。你……端把椅子在门口等我吧。”

  邬百灵退了两步,低头,说:“好的。”直到关门声传来,他都没有抬起头。

  知道门外有人在等自己的情况下,速战速决尽快出门的,是对门外的人喜欢得不得了的情况;半小时到一小时的,是算喜欢门外的人,但对方喜欢自己更多的情况;在里面待三小时的,是把孩子或宠物拴在外面等,自己办事情的情况;更久的,是希望外面的人可以离开的情况。

  沈宣墨在里面待了一晚上,邬百灵想,他是忘了门外还有这么个人。

  他明白了。今天遇到沈宣墨后所发生的一切,他全——部都明白了。沈宣墨第一眼见到他时片刻的沉默,说不需要护工又突然改口,他发呆半天才告诉他可以走电梯,和把他晾在门外等了一整个晚上,都是沈宣墨在教他明白一个道理:沈宣墨和他,是安排和被安排的关系。

  有钱人都很擅长吧?推拉下位者的心,把他们打造得只能依附自己生活。可能沈宣墨改口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是多一条狗也没坏处,死前可以有点乐子,看看他,十年前被我毁了,十年后只有我能拯救他,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

  缘分也可以不公平。

  邬百灵希望有伯能早点找到小妹,然后小妹先死,他就了无牵挂了,跟着小妹死。不能怪他替小妹下决定,小妹不聪明,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唯一有尊严的出路。他们太容易被别的因素打乱,就比如他和小妹约好,今晚,现在已经是昨晚,一定要一起吃饭。他们忘记自知之明这回事了,以为自己有资格说“一定”。

  他签的那份合约,能约束的也只有他。沈宣墨想要变卦,简单得很,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他以前被沈宣墨骗过一回,这次可不能傻乎乎又信他。他只想抓住能找到小妹的机会,然后对世界比个中指,毫无留恋地离去。

  天亮时,沈宣墨总算出来了。

  邬百灵用通红的双眼看着他,站起来,说:“您想去哪儿?”

  沈宣墨说:“上午我要休息,你先随意转转吧。”

  邬百灵应了,去找有伯,有伯说他可以去花园浇浇花,放松下心情。

  怎么可能放松得下来,不过邬百灵还是乖乖去给花浇水了。浇花的水是从米基雪山引下来的,米基雪山是都夷斯一些原始宗教的圣山,它的雪所融化的水,被相信有延年益寿的作用,科学也证明其中的多种矿物质对人体有益。

  连花的待遇都比他好,这下,邬百灵别提放松了,他简直想一把火烧了这地方。

  他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站着,清晨的清风也抚慰不了他。旁边的矮灌木丛传来声音,邬百灵心想是有小动物吧,管它是什么,别是蛇就好。

  那声音还在响,而且越来越近了,邬百灵都能看见面前的灌木在摇晃。是个大家伙啊,松鼠?巨蜥?别真是蛇。

  突然,灌木丛间伸出一只手,把树枝扒开,里面钻出了一颗头。

  邬百灵没反应过来:“嗯?”

  小妹疑惑道:“咦?”

  邬百灵问:“你怎么在这里?”

  小妹说:“我每天九点都要来这里摘花!”

  邬百灵看了一眼旁边,怪不得觉得那片花好熟悉。不对,这不是重点!

  “你跑哪儿去了?!”邬百灵有些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现在状况很危险,你还一个人到处跑!”

  小妹委屈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冲他喊:“我在找你!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你!你把我丢下不管了,你还吼我!”

  邬百灵骂她:“你蠢到没边了!高利贷都找到家里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在被追杀!你都逃掉了,怎么不去找老飞,或者教会?!一个人在岛上乱转,你觉得凭你的脑袋,你能平安无事吗!”

  “我在找你!你跟我约好的,晚上一定跟我一起吃饭!是你毁约的!我拼命找你,你不知道在哪里!”

  小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含含糊糊说了好多话,邬百灵一句也没有听懂,便吼她:“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玩意儿!给我说清楚一点!”

  小妹更委屈了,抽抽嗒嗒的,把手一伸,掌心是一块被捏碎了的,还有干掉的血迹的蛋糕。

  “我,嗝!我约好了的,要陪你过生日!”

  神啊,佛祖啊,任何掌控他命运的力量,抱歉。他为刚才自己的不满,与试图的反抗,而感到羞愧。

  因为他反悔了。

  就算日子糟成了这样,他还是想活下去。

  小妹哭喊道:“爸爸——”

  邬百灵轻拍着她的脑袋,说:“我不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