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沈宣墨眯着眼睛看小妹,“你入职第一天就带女人回来喔?”

  “……”邬百灵简直不知道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你看看她,是怎么能叫得出‘女人’的呢?”

  小妹不懂他们在争辩什么,擤了擤鼻涕,嘴边还残留了些,她伸舌头舔了。

  沈宣墨一直哼哼着,用轮椅打圈绕着他们转。邬百灵说:“这孩子昨天被高利贷追杀,手指头都被砍掉了一根,可怜死了。”说完,他怼怼小妹的胳膊,叫她把手伸出来。小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用两个巴掌,冲沈宣墨比了两个“四”。

  可是沈宣墨却说:“你说谎!”

  小妹的手都伸出来了,怎么还说是撒谎呢,莫非这人不识数?邬百灵急忙说:“是被砍了的,砍的右手大拇指。”

  “你当我瞎呢?”沈宣墨指她的手,“明明砍的是两根大拇指,左手的也没了!”

  “……”邬百灵说,“嗯对。”

  “我有左手大拇指!”小妹义正严辞反驳道。

  “哦?”沈宣墨好奇地问,“我数了又数,你左手只有四根手指,那怎么还说你有左手大拇指?其实你是天生四指?”

  小妹说:“我左手有五根手指!”

  沈宣墨有点不高兴:“你在说瞎话逗我,哪来的五根手指?”

  “我没有逗你,”小妹把手伸进衣领,掏啊掏,掏出一根项链,项链上串着一个小瓶子,“我的左手大拇指在这里!”

  透明小瓶子里,有两节小骨头,和一瓣指甲。沈宣墨看了,没忍住,噗哈一下笑出来,又捂着肚子笑了好久。

  “所以说,”邬百灵硬着头皮说,“她很,很可怜,跟我相依为命,能不能让她也住进来?”

  小妹很配合地抓紧了他的手臂,可怜巴巴地说:“爸爸。”

  “……”邬百灵用尖牙咬嘴内侧的肉,拼命忍住,没有否认小妹那声“爸爸”。

  沈宣墨笑完了,余韵让他身体微微颤动。他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摆摆手,说:“看她和我脾性有些像,特别批准了。”他让有伯带她去一楼的房间住下,还给了她看守花园的工作,以后小妹除了三块钱一个的花环,还能多拿份工资。

  邬百灵喜出望外,眨眨眼,突然又想到了一位他的小伙伴。

  “那个,”邬百灵说,“我还有一位和你很像的朋友,也能住进来吗?”

  “谁?”

  “和我玩得很好的小野狗。”

  沈宣墨带邬百灵看他一楼的藏品,三柜子的酒,不过没有白酒, 他从来喝不来,邬百灵小心地推轮椅,在柜子间穿梭,生怕打碎一瓶,他就得多在这打一年工;出了收藏室,就是《腓特烈大帝在无忧宫演奏长笛》里一样的宴会厅,宴会厅四壁挂着沈宣墨画的油画,都是都马岛的风景,妈的,无忧宫,拥有这间宴会厅的人,怎么会有忧愁!他在这里显得像个酒侍,妈的,这里的酒侍也不会有忧愁!

  上三楼的电梯在琴房旁边,沈宣墨现在已经不弹琴了,便没有进去。邬百灵瞄了里面一眼,三十二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学弹琴。

  在电梯里,沈宣墨告诉邬百灵,二楼他不许去,除了沈宣墨的任何人都不许去。邬百灵表示明白,心想别说不能进二楼了,只要他能进这么些房间里的其中一间,他的所有烦恼就都灰飞烟灭了。

  三楼的第三间房是沈宣墨的卧房,沈宣墨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卧房旁边的一间房,说这间房拿给你吧,邬百灵的脚被凭空而来的心动绊了一下,差点跪在沈宣墨身下磕个头。

  沈宣墨的房间和无忧宫风格迥异,可以说体现了沈宣墨个性与新奇的一面。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竖着在靠墙正中,还有一张小的,横着靠在对面墙,邬百灵想道,是方便带他那些情人滥交吧。墙上的画依然是他自己画的,有三幅,是都夷斯原住民祭祀三部曲,舞蹈、自剖、自焚内脏。沈宣墨说这样的祭祀已经失传了,是一位社会学家给他讲述的,据说把自己的内脏焚烧后,这些信徒还能正常生活,学者分析他们焚的是阑尾这类切割后也无大碍的脏器,或肾脏的其中之一等等,但沈宣墨觉得自剖后能进行完整个祭祀仪式还没有失血过多而亡,这本身就代表着他们超人的生命力了,是文明社会中的自然人所无法比拟和体会的,血腥、暴力和自虐,于基于社会而发展成的价值观,和基于生命而发展成的价值观两者而言,有着截然相反的意义。沈宣墨觉得把这样的画挂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可以提醒他去发现与自己不同的东西的可爱之处。邬百灵说文明社会的自然人也有祭祀三部曲,只不过以更文明和无趣的方式,分别是扮演跳梁小丑、内耗、自焚灵魂。沈宣墨说他有一双善于发现丑陋的眼睛。邬百灵说吃肉的家伙,就别要求吃渣滓的人纯洁无瑕了。

  沈宣墨的房间里也摆有他的收藏品,一些没那么烈的酒,香水,和一柜子唱片,Oasis,The Velvet Underground,Queen,The Rolling Stones,The canberries,都是有签名的,没有签名的,是中森明菜,沈宣墨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见一见她。

  邬百灵翻翻翻,翻出一张The Weeknd的,上面甚至签了中文的“沈宣墨先生”几个字。沈宣墨说自己不怎么听新生代,不过他主动送来了唱片,就也听了听,是不错的。

  “怎么样?”沈宣墨问,“我的房子。”

  邬百灵还在翻专辑,眼睛都发亮了:“超牛的啊。”

  “是吧。”沈宣墨说,“所以小野狗和我的房子调性不合,它不能住进来。”

  “……”邬百灵说,“合着这么半天,你就是为了不让我带狗!”

  沈宣墨突然发起了脾气:“是你,怎么想起来要带野狗进我房子的!”

  “你不也让我和小妹住进来了吗,我们和野狗有什么区别!”邬百灵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一个十五岁了连中文都说不清楚的女孩儿,和三十二岁就有个十五岁女儿的我!”

  “她又不是你亲生的!”沈宣墨不可思议道,“你聪明俊秀,怎么生得出她那么傻气粗壮的女儿!再说了,你要是真十七岁生了孩子,我十四年前怎么会发现不了?那时我们天天见面,我打包票,你第一段情感经历绝对是我!”

  邬百灵反而自嘲:“这么了解我,那你就该知道我是多么土气,俗气,一点也配不上你这房子的调性!”

  “你放什么屁!”沈宣墨比他还生气,“我画你画了整整四年,从你十八岁到你二十二岁,你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脸和身体!”

  邬百灵整个人变得通红,支支吾吾,“你你你”半天,刚要开口继续吵,门口传来“叩、叩”的声响,管家开了房门。

  “宣墨,柳医生来了。”

  医疗室里,常规检查完,柳医生要检查沈宣墨的认知障碍症,向来会让沈宣墨凭画同一个客体,方便比较。但不知怎么,今天沈宣墨拿起铅笔和纸,半天下不去手。柳医生非常担心,怕他是认知障碍变严重,想不起那个客体的模样了。

  “怎么了?”柳医生问,“需要时间想想吗?”

  沈宣墨咳了一声,突然放大音量说:“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改画苹果。”

  “不行。”柳医生拒绝道,“苹果太简单了。而且你基本上天天都可以见到,没办法准确判断你的认知障碍程度变化。”

  沈宣墨像抓住了由头,兴奋地说:“那以前的我也没法画了,因为现在我也天天都可以见到。”

  柳医生有些惊讶,不过他没有多问。邬百灵坐在医疗室的角落,等检查差不多完成,有伯和沈宣墨在一边交流情况,邬百灵便踱到柳医生身边,悄悄叫道:“医生。”

  “嗯?”柳医生转头看见他凑近的脸,吓了一大跳,摸摸下巴,嘟嘟囔囔着打量他,“天呐,你长得真对我胃口,不过我怎么看你有些熟悉……”

  打量到胸口,两道滑润的锁骨线引着他看向胸骨上窝,发现那里躺着颗黑痣,像是某种开关,令他忍不住好奇,碰了之后会怎么样。

  锁骨间的黑痣?柳医生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沈先生总爱画的那个人啊。”柳医生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以前只画你的身体,不画你的脸,现在只画你的脸,不画你的身体,所以现在见到你,我才知道那副身体,和这张脸,是同一个人的。”

  说到这里,柳医生有些可惜。“真遗憾。”柳医生说,“刚刚才对你一见钟情,就得知你是沈先生的人。”

  “……”邬百灵被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幸好他马上想起来了,问,“医生,我问问您,沈宣墨他得的什么病?”

  “不可主动过问我的病!”沈宣墨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合约第四条!”

  邬百灵不满地撇撇嘴,转而说:“那确定你还能活多久,该是我所拥有的权利了吧?”

  “你问吧。”沈宣墨扔出这么一句。

  于是邬百灵向柳医生确认,柳医生表示沈宣墨的病很难预估,只能根据已有数据,和沈宣墨身体实际情况,给出一到三年的可能范围。

  得到了沈宣墨确实患了绝症,且活不长的信息,邬百灵还是不放心,他颤颤巍巍抓住柳医生的胳膊,几乎哀求地问:“医生,你不是沈宣墨请来的演员吧?”

  柳医生开怀大笑,笑完,他对邬百灵说:“就算我给你看医师资格证,你也还是会怀疑吧。要是心有芥蒂的话,直接找本人比较好哦。”

  柳医生离开后,邬百灵推沈宣墨回房间,他魂不守舍,以至于险些让沈宣墨撞墙上。

  沈宣墨死命抓住轮椅扶手,才没有摔下去。他扭头看见邬百灵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便喊道:“喂,想什么呢!”

  邬百灵回神,急忙把轮椅拉回正道。他劝自己别多虑,反正有房子住,债也先替他还了十万,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他也不亏。

  这时,沈宣墨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有伯跟我说了,你的酬劳先给你预支了十万,所以你这一年是没有工资的。幸好你还有个小妹,有伯安排给她看花园的工作,就是想着你们好歹手头能有点,毕竟给我当护工,你就不能出这个宅子,做不了其他事了。”

  邬百灵停下了脚步。沈宣墨滑转轮椅,面对着他。“你又怎么了?”

  “抱,抱歉,”邬百灵额头上冒了些冷汗,“我有些担心小妹,下午我可以在宅内自由活动吗?”

  “可以啊,”沈宣墨说,“不过我晚上八点钟洗澡,到时候你得回来帮我洗,晚上我十一点睡觉,你跟我睡一间,也得十一点睡觉。”

  邬百灵机械反应般说出这句话:“我有自己的房间,但我需要和你睡一间房。”

  “是的。”沈宣墨说,“刚才你也看到了,我房间有两张床,小的那张是为你准备的。”

  邬百灵呆滞了许久。沈宣墨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暗自窃喜,装成可怜邬百灵的样子,说:“要你这么快适应确实挺难。这样吧,你可以对我提一个要求,前提是不违反合约内容。”

  “……”邬百灵听到这话,依然呆呆的,想了一会儿,他对沈宣墨提出了要求。

  “让我的狗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