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玄关, 尹倦之没等到回应,眼睛受损也无法看到楚珏当下的表情,只听到了他紊乱的呼吸, 紧张惧怕干涩的各种杂糅的心情突然趋于平静, 笑一下, 强行很懂地说:“不说话......原来你是想和我柏拉图, 我明白。你真懂事, 我喜......”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尹倦之离开楚珏,盲杖小心触索旁边的矮柜, 再把手放上去放大安全感。

  胳膊却立马被捉住了,脚下一个趔趄,尹倦之又倒回楚珏胸膛, 手掌按住才站稳:“小心点拉我啊!我看不见。”

  拳头“邦”地锤在楚珏一边肩膀, 欲拒还应般地害羞似的。

  将军独自在客厅等了好一会儿, 两个主人还没跟来, 原路返回看什么情况, 汪叫了两声。

  “对不起不是吓你。我、我不要柏拉图, ”楚珏攥着尹倦之的胳膊完全不撒手, 说得又重又急,“我们结婚了谁要跟你柏拉图啊你不要胡乱给我下定论,我是那么没用的男人吗?但是我害怕你......”

  后面不必再说,尹倦之噗嗤乐出的声音打断了楚珏自以为是的认知,摇头啧道:“你不是没用的男人?那就是有用喽?既然这么有用别人给我下了药把我送到你面前的时候, 你还记得自己的做法吗?两次的大好机会浪费一次就够了第二次还抓不住?我就说我那时候骂你骂得轻,还说你是绅士, 呵......哼,”他傲娇地扭头, 感受到将军在后边汪了一声似乎在捧场,伸手让它过来摸狗头,“狗屁绅士就是没用。”

  楚珏:“。”

  男人的自尊心一挑战一个准儿。张弓没有回头之箭,楚珏被骂得委屈,愤然:“你等着。”

  尹倦之握着盲杖转身往客厅走,嘟囔道:“等着就等着......谁怕你啊。”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每天的消毒水味道闻得尹倦之头疼,本就食欲不振,一闻吃个饭更像喝药,难上加难。蓦地进家,明明没什么特别的气息,但属于家的温馨安稳迅速地包裹尹倦之。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得到了舒缓放松,兴冲冲地感受黑暗里的家,这里摸摸那里转转。

  生病让尹倦之记性差劲,有时候刚做好的决定,说两句话的功夫便怎么也想不起来,回忆的时候需费很大功夫。

  家里的每处地方他却记得一清二楚,客厅卧室厨房,需要的东西在什么位置,几乎没有搞混过。因为他知晓自己会和任何光源都感受不到的浓黑打交道,记这些格外上心,独自在世时想照顾好自己。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爱他吧。首先,自己就是第一个。

  “倦之,我做两个草莓甜点你把它吃完好不好。”楚珏腰间系着围裙,拒绝柏拉图之前得先把晚饭解决了,有力气。

  厨房里的清汤刚刚熬上,楚珏开冰箱拿甜点工具,想尽办法让倦之多吃点:“巧克力口味的做两个,你也全部吃掉吧。”

  尹倦之:“好。”

  他走累了坐沙发上歇息,挠了挠将下巴垫在他膝头的将军脑袋,补充一句:“我尽量哦。”

  “嗯,”楚珏说,“吃不完我吃,不会浪费。”

  在玄关门后说的那些话,全是尹倦之故意激楚珏的,更是断自己的后路。

  尹倦之了解自己,他太容易害怕、退缩。养病是一回事,必要时需大胆打破局面,否则很长时间都会在死胡同里打转。

  从20岁学着恋爱,至今便是这种前进了但又没完全前进的状况里迷失。楚珏太绅士听话,尹倦之却等不下去。

  再不尝试前进一步,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倦之。”楚珏喊道。

  尹倦之回神,朝声音的来源侧首:“嗯?怎么啦?”

  楚珏走过来,蹲下把将军的脑袋拨下去,换自己的手摸尹倦之膝盖,有些不满地说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喊你那么多声都不理我。”

  “我想个事情还得跟你汇报想法?”尹倦之摸到楚珏的手拍了两巴掌,“得寸进尺。”

  好像是有点过分,楚珏抿唇大气地不计较,重新问道:“忘了说,前天我回来拿东西的时候签收了几个快递,我看上面的信息是衣服,你什么时候买的?”

  “嗯?我哪儿知......”尹倦之的话音戛然而止,淡定的脸色突变古怪,嗓音干巴了,说,“你打开看了吗?”

  楚珏盯着尹倦之的表情,实话实说:“还没有。”

  “哦。”尹倦之悄悄松了口气,转而又继续提着,站起身镇定道,“你把东西放哪儿了?那是我前段时间在网上买的几件衬衫,特别保守。你继续做饭,我去把它们收起来放好。”

  “既然很保守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楚珏说道,“倦之,你买的该不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衣服,然后还想着穿出去吧?”

  尹倦之:“......”

  早知如此......早知现在走个路都需要依靠盲杖倚靠楚珏,尹倦之绝不会找设计师订做什么晴趣套装!

  他连衣服样子都没见到,才不会先让楚珏看!

  “我发誓,”尹倦之三指并立指天,“真不是乱七......就算是不那么保守的衣服,我保证绝不会穿出去,只会给你看。但是现在是绝对不行的,你快跟我说在哪儿,我要去收起来。楚珏,考验你自制力和听话执行力的时候到了,没有允许,你不准私自打开我的东西。”

  楚珏心头一痒,竟然被勾得很期待。

  但他答应:“好。”

  得知几个箱子在卧室,尹倦之让将军伴左右,马不停蹄地上楼钻进卧室,把衣服藏起来了。

  甜点做得很香,尹倦之把两个草莓一个巧克力甜点吃净,剩下那个交给楚珏。汤也香,半月来总是闹脾气的胃难得听话地暖了起来,尹倦之心情不错。激完楚珏,自己的心里建设做好,尹倦之认为毫无问题。可洗漱完出来他却好像感觉两条腿打战,手心冷汗频出。不用细瞧楚珏便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也知道倦之是故意“激怒”自己,没有揭穿,真到这时却忍不下去立马心疼得不得了,抱住尹倦之低声说道:“不要想,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现在你身边只有我。倦之,我不会伤害你,我们可以等过段时间......”

  “废什么话。”尹倦之低促地打断,楚珏越哄他,他越能察觉到自己的无能,女人的尖叫与男人的狞笑,都让他抖得愈发厉害,但他没有退缩,做到了楚珏的腿上。尹倦之抓楚珏的手,颤颤巍巍地倾吻他,让他掐自己的腰,往夏,故作凶狠地说,“我今天就是死,也要说到做到。”

  殊不知楚珏最害怕他嘴里的死字,脸色微变浮了冷意:“胡说什么呢?”

  “楚珏,不用对我太小心翼翼,那样我会更有压力的,”事出之后,尹倦之第一次没为自己的口无遮拦道歉,他手指认真地描摹楚珏深邃的眉眼,低轻的嗓音里竟有抹悲悯,“和以前一样就好。我答应过你的,会好好生活,你别担心。我知道失去所爱又独自活下去是什么滋味......我不会让你生不如死。”

  楚珏双眼通红。

  “记不清楚是第几年了,我情绪感知能力越来越低,”珠白的宽松睡衣垂着,掩盖尹倦之的部分大腿,绷直的薄肌线条优美晃眼,“除了会难过得想哭,很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我努力地找快乐的情绪,可我总是抓住它们,”他腰身直起一截,像接触新环境似的,手上摸握某个东西慢慢熟悉陌生物,脊背微伏缓缓坐下,“我很少看医生,因为他们总说我病得很重,说我的状态就像是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属于我的归属感,劝我找找......可归属感这种东西怎么能是好找的呢,我找不到,很绝望。我也不喜欢喝药......药真的好苦好难喝啊。”

  他脸色愈发苍白,长篇大论转移不了注意力,满脑子都是尹雪融许利。

  少年和大黑狗。

  无数的争吵,泪流,血腥转场,尹倦之头疼欲裂。

  好恶心......为什么这么恶心。

  楚珏不好受,捉住尹倦之的肩膀,定住他的举动,把问题揽向自己这边,找借口说道:“倦之,我没有戴......”

  “不需要那玩意儿,”尹倦之努力地挥走脑海里的魔鬼,唇边卷笑,“就这样。”

  胃部受到这具身体的情绪刺激,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痛,尹倦之鬓角挂了冷汗,隐忍按着楚珏让他闭嘴。多年来的伪装让尹倦之像个合格的艺人,他明明不开心,却还能让自己微笑,如若不是他唇色苍白,只从表情完全看不出问题。全部吃掉,尹倦之不知是胃疼还是小腿突遭抽筋,他脊背一抖,一手像捂胃一手像抓脚踝,就这么低呼着狼狈地跌趴在楚珏怀里,溢出的声音像是小兽垂死挣扎的低泣,转瞬即逝。

  蓦地,尹倦之胃不疼了腿不抽了,虽然失明完全看不见,但他仍猛地睁眼以表震惊。

  楚珏比他还震撼,一时之间连心疼尹倦之正在遭抑郁折磨还受苦受难的情绪全被淡化,极度怀疑人生。

  周围双双无言,仅有彼此呼吸的一起一伏,规律且平缓。

  “呵哈......”突然,尹倦之趴在楚珏怀里低笑,睡衣蹭得皱皱巴巴,然后他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珏还呆若木鸡,像古代的黄花大闺女惨遭调丨戏受了很大屈辱似的,从脸红到耳根脖子。

  “哈哈哈哈哈哈......”尹倦之笑得止不住,原先胃里的疼转移至肚子,他觉得肚子抽挛,快喘不上气来了,什么尹雪融什么许利统统烟消云散,尹倦之根本忽略不了楚珏的年轻人大作为,笑不够,在他耳边道,“楚珏你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天我陪你去改个名字——楚秒秒,你好厉害啊。”

  楚珏想死:“别说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嘲笑绝不能忍让,楚珏开始发“怒”。

  尹倦之的嚣张戛然而止,吓了一跳。

  找设计师订做的那些衣服眼下一件都不会拿出来,尹倦之把它们藏进了书房。不知怎么,他突然很庆幸没把衣服拿出来亮给楚珏看,什么狗畜生,想骂人。

  住院的半个月,楚珏一边照顾尹倦之,一边进行着手上的所有事。例如公司项目,例如确定许利死没死。

  苏合今天仍然加班,快九点了才关掉电脑。

  离开公司之前,他转头看了眼通往顶层总裁办的电梯,尹倦之许久没来了。

  一听说消息,他就作为朋友立马去医院看望尹倦之,那瞬间苏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处事六年,尹倦之永远都是明朗欢快甚至不着调的,可医院里的他手腕缠着白色医用纱布,面容精致却灰败,两只总是爱笑的眼睛空洞的独有黑暗。

  苏合不知道尹倦之具体经历过什么,但交谈间他从尹倦之的细微反应猜到,尹雪融还在世的消息是击垮他的第一步。

  尹氏再也没有接待过荣雪。

  可伤害并不会消失。

  苏合又想到关电脑前,看到尹氏最近的两个业务,楚珏从中截过去了。

  这瞬间,他似乎明白尹倦之对尹氏的感情是什么样子了。

  当年救尹氏为真,近来想让尹氏破产也不假。

  尹倦之在养病的时候,楚珏做了很多事。

  放晴趣衣服的书房里,桌上有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很快就能派上用场。

  未经允许几乎不主动上楼的将军,突然听到二楼传来尹倦之无助的低喊求救,疑似伴随着辱骂拍打,它耳朵猛地激灵,立马飞起来跑出去,蹿上二楼卧室门前,疯狂地咆哮汪叫起来,又把晕头眩目的尹倦之吓得不轻,哭得更厉害。

  “你欺负我眼瞎!楚珏你就是欺负我看不见!”尹倦之怒声骂道,但因为太委屈了,又落着泪跟撒娇似的,“你这么记仇不如直接用手掐死我,在这儿吊着谁呢!我就只是说了一句让你改个名字而已,你这么大脾气?那是我让你叫楚秒秒的吗!你不服自己争点气啊!我不是让你现在争气!你他妈有病吧!出院的时候爸打电话让你好好照顾我,好——好好好,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明天去爸家里吃饭你看我告不告你的状!你就是看我瞎!”

  楚珏不理解尹倦之的这段逻辑关系,说:“你之前眼睛看得见,我没欺负你?”

  尹倦之:“......”

  楚珏说道:“以后你眼睛看得见,我照样欺负你。”

  尹倦之:“。”

  没谈恋爱的时候,男人是好男人,随叫随到十项全能;谈恋爱的时候,男人也是好男人,嘘寒问暖倦之长倦之短;结婚领证之后,男人根本不是个人,今天不疼明天不爱现在还跟你犟嘴。

  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一样坏。

  尹倦之脑袋不小心撞到床头了,楚珏连忙给他揉,尹倦之身心俱疲懒得计较,倒是想说点温情的真话。

  “姓楚的,我告诉你,”尹倦之双手懒散地举过头顶凶神恶煞地说,“按照我的原计划,你是我的最后一个男朋友,和你谈完,我就要去死了。”眼尾泪水涟涟地道,“劝你好好对我,别让我想着跟你同归于尽,信不信我拿刀捅死你。”

  “你才不会呢。”楚珏吮掉尹倦之的眼泪,食指贪婪地描摹他的眉,“上次你跟我分手,我把你关进别墅,你拿着刀都没舍得。倦之......你的心真软。”

  “呵,”尹倦之冷笑,“得了便宜还卖乖。”

  要是真心软,他现在都做皇帝开后宫了,能单单只要楚珏一个?楚珏就是仗着有尹倦之的喜欢才敢这么放肆,早晚治他!

  尹倦之看不见楚珏在听到他对谈完最后一个男朋友就去死的计划时,脸色微微苍白。

  可他感觉到了。

  “倦之,”楚珏低哑的嗓音微颤,声音像是被推出来,一个字挤着一个字,“以后我们不要再产生这种想法了。你说,让我像以前一样,别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你......可是我怕。我很害怕倦之,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永远完整地留下你......我会做得很好,你相信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尹倦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插楚珏心窝子的话,鼻音浓重正态度:“没有其他意思,老公,不要往心里去。都是以前的一些事,在医院里都答应你了......会好好的,我会很努力。”

  楚珏抱紧他:“嗯。”

  “......尹雪融很喜欢百合,我看过相册,好多张照片里,她都开心地抱着百合,全是许利送给她的,”尹倦之抚摩着头顶上方的楚珏的发,像法医解剖尸体那样,残忍地自我剖析道,“那些日子,应该是他们两个的大学时光,我没出生,当然不可能真实地参与。在我的记忆里,尹雪融不仅不喜欢百合了,见到百合还会发疯......许利跟她像仇人,想尽一切办法刺激她,所以有时候放束百合,就能逼她犯神经。”

  他的声音像看不见的眼睛那样,仿佛变为了黑暗,虚无得踩不住实地:“可我每次去陵园看尹雪融的时候,都会给她带一束百合,这样我还能记得她对着我发疯的模样......我会疼,很疼。楚珏,我很怕疼,”最后一句话的音轻颤,尹倦之不安地将脸埋进楚珏颈窝寻求安全,“但是,如果没有恨,我就再也抓不住活下去的一线生机了......我只能让自己恨下去。”

  百合纹身,百合花束,每一次触摸真实的或虚假的百合花瓣的时候,都是他在警醒自己。

  连许利这样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凭什么他不可以?

  楚珏吻在尹倦之发顶,一遍遍地说:“我知道。”

  “倦之,我知道。别怕。”

  就如在医院死而后生,尹倦之一句一句地向楚珏说他身体的各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楚珏坚定地说我知道,会永远陪着他。

  尹倦之胳膊更紧地绞住楚珏的脖子,低声说:“但我现在不用只依靠恨了。”

  “你总是拽着我,不让我离开人间。”他微微仰起头来,噙咬楚珏的喉结,“楚珏,我现在有爱了。”

  示弱完又像上次在医院哭过后那样觉得很丢人,尹倦之暗骂自己怎么越来越脆弱了,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眼前没光源,尹倦之看不了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天黑天亮。

  意识重新恢复,他龇牙咧嘴地想要坐起来,腰窝一酸又咣当跌回去,睁着眸和黑暗大小瞪小眼,头脑发懵。

  这时楚珏进来了,应该是正好将这幅滑稽画面尽收眼底,因为尹倦之听见他快速走过来的脚步,以及他说:“你以为昨天那么几次是白做的吗?躺好,我把晚饭端过来。”

  哦,第二天晚上了。而且听楚珏这意思,明显还记着他给他起外号的大仇呢。

  尹倦之瞎着一双眼,身为男人第一反应竟然是也不想低头服输,嘴硬地说:“虽然我有点爬不起来,但其实我根本没事,劝你趁热打铁,多玩几天。”

  最后一个字落地,眼前蓦地闪过一抹浅亮。

  尹倦之即刻噤声捕捉。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