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 楚清对尹倦之说楚珏初中时期交了一个朋友,决裂时他哭得很惨。

  数年过去,早已不是19岁的尹倦之哽咽着问出声:“那个朋友......是我吗?”

  楚珏并不知道楚清对倦之讲了他曾交过“朋友”的故事, 这瞬间却福至心灵:“是。”

  “你......”尹倦之嗓子像被什么铅块狠狠堵住了, 突然说不出话, 狼狈地落着泪恢复嗓子。

  狠拽着楚珏的两条胳膊不敢撒手, 他额头抵住胸膛, 努力地自我平息:“你怎......我后来,能看见了, 你怎么不来找我?”

  漫进胸腔的无数委屈瞬时涌入多年后的时空,楚珏跟着哭成泪人,不甘心地说道:“你不让我来找你。”

  风卷向天, 夕阳周围没一点浮云, 将军蹲在地上, 由于不明情况有些焦急, 但没有乱叫, 耳朵时不时地抖一下。

  别墅旁的小路上两个人彼此依偎, 仿佛天地中只剩下他们。

  那时候还没有将军, 尹倦之身边只有上校。

  失明的一个月,他不得不接受要与黑暗常伴的事实。心如死灰前夕,上校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像个大狗家长。只要尹倦之在同一个地方超过一个小时一动不动,它就雄赳赳地站起身。先用鼻子拱尹倦之的胳膊, 再用牙咬住他衣襟往外拉。

  非让他出去转转。

  每到这时,尹倦之便毫无办法, 只好屈腿手扶茶几从地板上起来,拿着盲杖出门, 边慢走边无奈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上校会汪两声回应他。

  眼睛看不见,耳朵会变得格外灵敏,皮肤的触觉也是。浅浅的一点风绕过来,尹倦之都会停在原地仰着头感受好久,对上校说:“天气不错。”

  上校就汪一声回应他。

  18岁离开许家,尹倦之便住在这片高档小区。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时常会觉孤独。

  但眼前失去光亮后,他突然想感慨,孤独竟变得不值一提。

  身体健康,能做好多事情。

  健康不在,会失去更多。

  兴许是想到眼部残疾,尹倦之悲从中来,眼眶里清凌凌地坠下两行泪,然后被一个迎面走来的小孩儿瞧个正着。

  他问尹倦之为什么哭。

  独撑19年,偶尔和互不相识的外人说一下没关系吧,尹倦之便说:“我是瞎子。”

  他听出小孩儿声音里哭腔浓重,觉得可以交换彼此秘密,生出了探究的念头,问:“那你又为什么哭?”

  小孩儿顿时来劲了,哭得更委屈更汹涌说:“我爸打我!”

  尹倦之:“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1 + 1= 2都不会,所以他就打我。不会就不会啊我想不明白做人干嘛要上学,我学好数学能让我以后吃饱饭吗?而且一个1 + 1= 2他在侮辱谁?我以后直接继承家产不行吗?交白卷还要挨打,我写个2+ 2= 5又挨了一顿,我爸也不救我,就在旁边看着真的过分。我觉得我肯定不是亲生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我爸打我,我爸不救我......”

  什么我爸我爸的,尹倦之觉得这笨蛋不仅数学不好,语文肯定也是零分。

  但他被逗笑了,停不下来。

  谁知看到他笑出声,笨蛋直接原地爆炸,道:“你看你也笑话我!你们这些人真的很坏!”

  “哈哈哈哈哈哈......”那时尹倦之没有见一个爱一个每天还要谈恋爱的臭毛病,衣服虽不至于密不透风,但也循规蹈矩,很少会这么张扬地笑。

  笑声穿透时光,让27岁的尹倦之想起这茬儿又笑了一回,仰脸在感受不到光源的世界里问楚珏:“你小时候真这么笨?”

  “是啊,”楚珏咬牙,“不是你天天喊我笨蛋吗?”

  尹倦之身体前倾自然地倒进楚珏怀里,乐得肩耸腰颤。

  19岁的尹倦之比现在的警惕性要重,而且那时的戒备是表现在明面上的。不像现在,他满嘴飞瓢说真话也像在故意开玩笑。

  笨蛋13岁,不适合做19岁的朋友,但尹倦之觉得自己已经过分地嘲笑了人家,笨蛋又不客气地说你聪明就教我啊。一切发展合乎常理,竟一下子不好拒绝。

  况且他正好要学盲文。

  每天早上,尹倦之摸摸索索地起床,别墅楼下就响起笨蛋的喊:“倦之,我去上学啦——”

  这时上校会从二楼窗户露个头汪两声,以示回答。

  关于一个小学生——楚珏说他上六年级——敢直呼大人的名字,是尹倦之听楚珏喊他第一声哥哥时,把水都喷了,说:“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总这么喊我,你突然变得让我很烦躁......我要把你赶出去。”

  不等他举起盲杖,楚珏知错就改,没大没小:“倦之。”

  尹倦之:“......”

  楚珏是走读生,不住校,每天下午会准时从学校回来。

  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找尹倦之。拿着六年级应该学的作业,请教倦之数学题。

  教学过程中,尹倦之先把楚珏问的问题摸一遍盲文,理解题目后开始讲,然后他体会到什么叫火大。

  这么简单都不会,气得想原地恢复光明把楚珏暴揍一顿,打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肯定是屎。

  甚至还说道:“你爸怎么不打死你,生出这么笨的蛋,他的错一看也不小。”

  楚珏:“......”

  其实尹倦之不知道,楚珏是初二生,六年级的题完全难不住他。说自己上小学,是他看出尹倦之好像不愿和大人交往。楚珏的爸爸是医生,他耳濡目染能从外形看得懂一些病人。尹倦之眉眼染哀,不快乐。

  而且他考试交白卷也不是不会做,是题目太简单了,做起来浪费时间。顾烈揍他是因为他对待学业的态度不好,这种是错误行为,因此需要一再纠正。

  但因为交过太多次白卷,两个爸爸以为他成绩是真差,一度愁得不行。

  顾烈还反思说:“你爸知名医学院毕业,我顶尖金融学府出身,小时候都是跳级上学,你怎么这么蠢?像谁?”

  每到这时楚清就会迅速地撇清关系:“你儿子肯定像你。”

  两个月来,哪怕看不见,尹倦之也在尽心尽力地教导。楚珏要让他的付出有回报,再考试的时候便逐步上升——不敢猛地拿第一,不然会被怀疑作弊——回来后告诉尹倦之,给他能开心的成就感。

  在一次拿了全班第三后,尹倦之很欣慰,像平常摸上校狗头那样拍了拍楚珏的人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得到夸奖的孺子楚珏高兴地给了尹倦之两块巧克力,一块纯甜,一块微苦。

  尹倦之运气差,第一块拆的是苦的,吃进嘴里就忙皱着脸呸呸,嫌弃地说道:“什么东西这么的难吃,好苦啊。”

  “你不喜欢吃苦的吗?”楚珏把尹倦之手里那块已经拆开的巧克力拿过来,保证说,“另一块是甜的,尝尝。”

  认识两个多月,笨蛋小孩儿不至于要做坏。尹倦之勉强信他一次,拆了第二块,果然甜。

  “这是什么糖啊?”他问。

  楚珏微怔,看着尹倦之无焦的眼睛,好像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知道巧克力。

  但他没有发问,回答了“糖果”的名字:“巧克力。”

  尹倦之说:“这个很甜。”

  楚珏折好第三的试卷,开口问道:“都是巧克力,你怎么不喜欢苦味儿的?”

  “呵,”尹倦之嗤笑,摸着上校后脖颈的短毛,半真半假地说,“我整个人都是苦的,真想吃苦的话,尝尝自己就好了。”

  “不能再吃苦了。”他说。

  楚珏陈述性地问道:“你不开心。”

  尹倦之说:“挺开心啊。”

  “可以跟我说,”楚珏认真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尹倦之不再轻笑,好半晌没说话。

  再开口时他语气里有一抹释然的放松:“你问我的应该是苦难,但苦难不值得颂扬,所以它没什么好说的。”

  晚上回家时楚珏沉思良久还是忍不住问楚清,怎么才能让一个人开心,他想尝试一下。楚清不知道他的朋友是谁,尊重他的隐私也没问,只说对症下药。

  如果这个朋友害怕和外人接触,那就要劝他学着大胆点,慢慢走出去。

  楚珏不太理解,更有针对性地问道:“是不是我害怕高,但我要学着去适应,让自己不那么害怕的意思。”

  楚珏说道:“差不多。”

  第二天楚珏就将自己很恐高的秘密告诉尹倦之,并且说要试着去蹦极,尽量克服一下。

  他全程从自己的隐私出发,没教尹倦之任何事,但尹倦之听完却低声道:“你说得对。”

  不觉间他们做了三个多月的朋友,尹倦之有天早上醒来,眼前突然漏了一点光,但很快又重陷黑暗。

  虽然只是瞬间的事,可那刻的惊喜几乎涌顶。

  恰好那天下午放学的楚珏问他,语气很期待:“倦之,你想认识我吗?”

  喜悦立即降灭大半,尹倦之握着盲杖,顿了顿:“不想。”

  从未料过答案是这样,楚珏不敢信:“为什么?”

  他受伤道:“如果你能看见了,不想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尹倦之语速微快地打断楚珏的话音,冷漠无情道,“可你看见了。”

  这样明亮的一个人,不该活在黑暗里,可他一旦恢复光明,楚珏也要从他的世界消失。

  他忍着难过,眼睛酸涩得想哭,低声问:“那......要是你的眼睛好了,我怎么才能知道。”

  尹倦之说:“我三天不再出来见你,就代表我能看见了。”

  能重新看见世界的那天阳光明媚,甚至刺眼。仿佛要确认真实,尹倦之举起自己的手上下左右地看,却莫名觉得怅然若失。

  第一天,楚珏眼前的别墅大门紧闭。第二天,楚珏没有成功见到尹倦之。第三天,楚珏心中的想法彻底成型,不再出现。

  他回家哭得泣不成声。楚清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楚珏哽咽得不成样子,低语般道:“他不想看到我。他都没有见过我的脸......我应该高兴,可我很难过......”

  他高兴尹倦之重见光明踏碎深渊,他难过尹倦之消于昨日不再和他往来。

  多年后尹倦之不仅重新回到楚珏的世界,还在他怀里,带着浅显的鼻音无语地说:“你那时候就那么听话?我让你别来你就不来了?”

  楚珏心里有怨,说话阴阳怪气:“不听话怎么做你的狗。”

  尹倦之:“......”

  这事说来确实全怪他。和人玩了三个多月,尹倦之竟然从没问过楚珏的名字叫什么,总是笨蛋笨蛋地喊。最后还以为楚珏真叫笨蛋,想找人都没地方。

  楚珏气愤地哭:“你连看看我都不想,还让我别再出现。我说我害怕高去蹦极,你转头就开始穿乱七八糟的衣服玩男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尹倦之惊:“。”

  “诶呀错了错了错了,”尹倦之心疼得很,赶紧摸着楚珏的脸,对他又亲嘴又贴额头,“我那不是......在救自己吗。”有点难堪羞耻地说道,“不是真的想玩男人,是我没办法和人接触,越来越严重,所以就想试试脱敏治疗——不信你去问清爸,他能为这种治疗方法作证,没骗你。”

  “哼,”楚珏说道,“我十八岁过来找你,你说不跟刚成年的、毛都没长齐的男人谈恋爱,我十八岁半过来找你,你仍然不看我一眼,我十九岁还找你,你却根本没记住过我,我十九岁半第四次过来......”

  “好好好别念了别念了,你是我祖宗。祖宗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尹倦之没一直摸着楚珏的脸不知道五官的位置,举手想捂他嘴,一次捂了鼻子一次捂了脸,第三次才盖住楚珏那张咄咄逼人的嘴巴,“不难过不委屈了老婆,亲亲你啊。”

  手心底下是楚珏的呼吸,尹倦之这次精准地知道自己要追寻的唇在哪儿,仰脸亲上去。

  楚珏扣住他后颈,索取。

  他们好久没接丨吻了,现在没人再哭,但他们仍然都从彼此那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方才干涸在脸上的眼泪,正在见证他们的亲丨吻。

  他们在自家别墅门前,再走两步就能回家,路上空无一人。

  “不是故意不记得你......”吻结束,尹倦之低着头微微喘气平复仓促的呼吸,认真说,“是那两年上校一直生病,去世了......我记性变得很差,记不住。”

  蓦地,楚珏二话不说把尹倦之抱起来往家里走,说:“我知道。好倦之,我没有怪你。”

  尹倦之搂住楚珏的脖子,哼笑揭穿:“刚才是哪条狗崽子跟我秋后算账。”

  “我。”楚珏供认不讳,自我感觉好像还挺骄傲。

  他脚下不停微微垂眸,怀里的尹倦之眼睛没焦点,始终虚无地落在一处,说:“倦之,我知道你上次说的白月光是什么意思了,专门上网搜了好多。”

  尹倦之摇头,嘲笑道:“你幼不幼......”

  “我为了你克服恐高,以前是,现在也是,”楚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装成你喜欢的样子费尽心机地接近你。除了你,我又不爱其他人,你说我的白月光是谁?”

  尹倦之噎住,心脏活了,跳得胸腔疼。

  楚珏说:“是你。”

  别墅大门打开,夕阳沉入天际,夜晚降临。温暖的灯将屋子点的透亮,楚珏觉得安稳,想问倦之晚饭打算吃什么,他去做。

  话未出口却得到刚刚双脚落地的人的投怀送抱,尹倦之凭感觉把楚珏推向门板亲他,一下又一下地啄。

  “......今天几号?”半晌,尹倦之哑声问。

  楚珏吞口水,看手机,又吞口水:“6月......16号。”

  “真巧。”尹倦之扬唇笑了下,像个腼腆的大男生,他再次凑上去亲楚珏,发声很轻的嗓音里带点放松愉悦,“老公,21岁生日快乐。”

  楚珏喉结上下滑动。

  “你想不想......”屋里明亮的灯光对尹倦之完全没有用,他眼前的世界只有黑,但他的心似在光明处,不再有畏惧。

  尹倦之伸手摩挲楚珏又滚动了一下的喉结,将话续上:“睡我。”

  “楚珏,你想做救世主,就不能只救我一次......你得一直救下去。”他带着慷慨就义般的决然态度,低声请求道,“无论我多么害怕......不管我怎么样哭叫,你都别心软——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