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云这一觉睡得悠长,半梦半醒间,似看见层层帷幔飘拂,夹着金丝似游动的光,明明灭灭间,穆长沣走进屋来,坐在床边,很怜惜的用大手拢住他跪了一夜酸痛肿胀的膝盖。

  睁开眼,眼前依旧是半开的菱花窗,胖头雀鸟叽喳乱跳,吹进来的风中有浓郁的花香和草木清香。

  何管家似是听见动静,忙大声说:“少夫人,您还虚弱着呢,先别着急起来。”

  “我……什么?”宴云还以为何管家是说他跪了一天一夜的事,这古代封建家族的责罚确实难受,穆长钧是刘夫人的亲儿子,又擅撒娇耍赖,才在雨里跪了半天,就已经一瘸一拐半残了。

  何管家亲自端了碗阿胶炖红枣鸡汤过来,示意刘夫人派过来的丫鬟可以暂时退下,免得惊扰了少夫人休息,才小声把刚才发生的事交代给少夫人知道。

  “大将军是担忧夫人,才出此下策的。”何管家含糊其辞,安慰宴云不要多想。

  宴云用银调羹挑起一点稠密的汤汁,食不知味的放进嘴里,他朦胧的察觉到,穆长沣做这么多事,是为了给自己解围。

  他终究是给穆长沣添了许多麻烦。

  因刘夫人派来的丫鬟婆子都在外间候着,穆长沣事先安排好的大夫进来给宴云把脉时,宴云乖乖做出疲倦病容,将大夫熬煎好的仅用于补身养颜的药汤一口喝干,便靠在大迎枕上思来想去。

  眼看着日头一点点从竹帘上移到地砖,宴云一直在等穆长沣回来,他却迟迟没回来。

  *

  穆长沣长身玉立,站在谢英知给三皇子提供的隐匿居所。

  庭院深深,丁香花开,风吹帘动风铃叮咚。

  新帝登基后,接连死了七皇子和十皇子两个曾和他分庭抗礼、争夺皇位的兄弟。

  朝堂上大臣们只噤若寒蝉,私下里都有猜测。

  风华正茂的两位皇子一个弓马娴熟却摔下马摔折了脖子;另一个雅好饮茶、香道,却被焚香时不慎引发的熊熊大火烧的尸骨尽毁。

  这样的过于巧合,总不会是老天爷感应到帝心所向,才悄然施加援手吧?

  剩下的几位皇子,顿时比看见猫的老鼠还要老实。

  庶出、才能一般的大皇子早早自请离京,在自己不大的封地上颐养天年。

  十一皇子年纪尚幼,十分贪玩,他母妃干脆顺应小皇子的要求,把老师通通赶走,让他开心玩,最好从小玩到老。

  唯有三皇子李琚,依旧风姿闲雅,游刃有余的干着礼部闲散事务。

  穆长沣犀利的双眼盖在睫毛下,随意看了谢英知和三皇子一眼,天子脚下,四方天地里,像谢英知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给三皇子提供隐匿落脚点,新帝威压下甘为内应的人还有多少?

  倒流香如山峦重叠的层层烟雾遮住了三皇子的脸,他不算大也不算漂亮的眼中,寒意

  如春日碎冰,很快消散不见。

  他起身,微笑时牵动颧骨未好的伤,狰狞的龇牙咧嘴一瞬,随即笑得朦胧了些。

  “快坐!”

  他示意穆长沣盘膝坐到自己身边,矮几旁的坐垫上,穆长沣不耐的抿了抿唇,这个姿势对他尚未痊愈的双腿来说,负担相当大,但他不动声色的坐下,巍然挺拔,背脊笔直,如边塞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李琚笑问:“夫人如何?府中事务处理得如何?”

  穆长沣说:“我离开时内子仍旧未醒,大夫说她虚耗过大,流血太多,落胎一事可能伤了元气,今后再怀孩子就艰难了。”

  谢英知眸光微微一闪,没想到“颜玥儿”竟这么惨,他都有些同情“她”了。

  李琚也大吃一惊:“哦?竟是这样严重?咳,贵府的惩治也太过了一些。祝寿那天我也有不谨慎之处,其实小惩大诫也就够了。”

  穆长沣拱了拱手,说:“殿下宅心仁厚,但内子行事确实太过莽撞,不罚不可。”

  李琚唏嘘一阵,抬眸看了站在一旁伺候着的谢英知,又笑说:“让你折了一位夫人,着实让我于心不忍,好在英知家中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明丽端庄,不输给京城美人。”

  谢英知隐忍着眸中的悸动,一如他私下授意戏子们在将军府唱《花为媒》,他自己憾为男儿身,无法和穆长沣长相厮守,不如暂借家中美貌庶妹的身子,既能和穆长沣成为真正亲戚,将来给穆长沣诞下有谢家血脉的儿子,也算流了一半谢英知的血。

  穆长沣似是完全没听说过娶谢英知妹子的提议,讶异的抬眸,李琚笑嘻嘻说:“今日赶得凑巧,我又没旁的事要忙,不如让英知把妹妹都叫过来,你看一看,看中了哪一个直接告诉他,呵呵,当然,看中几个也无妨。”

  “今日换过庚帖,明晨便能操办喜事,当上新郎了。离开西宁城前,你还是留个种下来,办起事来更无后顾之忧。”

  谢英知刚要起身出去,便被穆长沣叫住。

  “且慢。”

  他面上毫无笑意,字字如冰棱刻骨,“不必了,殿下美意下官心领了。内子是下官三书六礼娶回来的妻子,下官和她成亲时既有生死不离、白头到老的誓言,自然不会违背承诺,以免招致雷击灾祸。”

  “下官早和家母禀明一切,生不生育一切随缘,她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更好。若是不能,下官从旁支子弟中择选优秀者,收在膝下做义子便是。”

  三皇子眸中的一抹笑意再次消失无踪,阳光透过垂帘照在他脸上,一道道金光黑影,宛如老虎的长须,他陡然眯起的眼眸,也似虎眼一般琥珀色凶狠无情。

  穆长沣这是明说了,哪怕颜俭和颜靖臣都和三皇子为敌,派人四处巡检军中账目,挖了不少三皇子的眼线杀了,穆长沣被情爱迷昏了头,还是要保下“颜玥儿”。

  穆长沣并无半分惧色,坦然平静的和三皇子对视。

  良久,三皇子收回阴冷的目光,笑笑说:“没想到边关苦寒,竟生出了你这样一个痴情人儿。”

  “罢罢罢!你的家事与我何干,关起门来想怎么宠爱自家婆娘,亲王皇帝都管不着。”

  穆长沣又拱手,说:“多谢殿□□谅。”

  “好了,现在该谈一谈我们的正事了。”李琚神色一变,示意谢英知拿出他走遍江山南北,亲手绘制出的堪舆图。

  穆长沣忍着痛手撑桌角起身,细细查阅这一幅壮阔的江山堪舆图。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幅图绘制的十分精准,从他去过的地方对照检查,地形上平原、河流、沼泽、树林、山丘、沙漠等都记录得准确无误便罢了,连各地军营驻扎地点、人数、马匹、粮草储备都有标注。

  这张比人还高的堪舆图上,彻底暴露出面容平庸、风姿闲雅的三皇子的真面目,是即将如岩浆般喷薄而出的狂妄野心。

  三皇子信手拿了个镊取香料的黄铜香镊子,在堪舆图上虚指几下,问:“若是这样,接下来又该如何?”

  谢英知提供的暂住地简陋,无法进行沙盘推演,但穆长沣看的分明,三皇子问的是,从某地起兵,围攻京都的计划是否可行。

  穆长沣沉吟片刻,终于抬起手,在图上划了几划。

  三皇子的双眼蓦然亮了。

  *

  宴云等不到穆长沣回来,补品却如流水般纷至沓来。

  都是刘夫人送过来的。

  老夫人对儿媳妇流产之事愧疚不已,怒火一烧上来,再也顾不得孙妈妈是伺候她的积年老人,将她打发出去,看顾穆家祖坟,没有老夫人命令,这辈子再也不要回来。

  孙妈妈怎么也想不到,她处处针对颜少夫人,刚见了成效,自己便地位不保,彻底斗败了。

  那荒山野岭的穆家祖宗埋骨之地,长年累月连人都见不着几个。

  去了那,和关进牢房里等死没什么差别。

  她痛苦求饶,老夫人却不松口,只说:“你弄死了老大的头胎孩子,也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不罚你去守祖坟,我怎么和老大交代?”

  孙妈妈走了后,府里清静许多,曾经和孙妈妈交好的婆子丫鬟仆人们,各个夹紧尾巴做人。

  宴云为难的喝完一碗黄芪炖酒酿,吃了好些人参茯苓山药糕,再也塞不下去了,便见刘夫人走进屋来,亲自探望他。

  和刘夫人感情和睦的一段时日里,宴云曾经天真的想,既然她是穆长沣的妈妈,也算他自己的半个母亲,他从小没了亲人,很渴望有一大家子人围绕在身边,热热闹闹的。

  刘夫人从廊下经过,不巧两只胖鸟儿扑闪翅膀,扑了她一头灰,还扇出一蓬鸟粪,撒在刘夫人袖口,乍一看跟镶白花边似的。

  宴云脸色白了白,忙起身说:“婆婆,这鸟儿傻乎乎的,它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罚它。”

  刘夫人见宴云吃了那么多补品,脸色依旧白卡卡的,还怯生生的帮畜生求情,心里酸楚不已,赶紧扶着他躺回床上。

  “我怎会和两只鸟儿计较呢?”

  她细细的问宴云身子恢复如何,宴云不过跪了一夜,身上略虚乏些,所谓的病容都是装出来的,他不擅说谎心虚的很,低下头左顾右盼。

  刘夫人看在眼里,心疼的将宴云双手握住,“你这手真是凉,我给你送来的补品你都吃了没?千万别仗着年轻,不把自己身子骨当回事好好保养。”

  停顿片刻,刘夫人终于还是把堵在心口的话说出来,“你这孩子也是自己糊涂,怀了身孕也不晓得,若我知道你有孕在身,自然不会罚你去祠堂跪祖宗,这也是……穆家祖宗不保佑……”

  见宴云依旧不言语,刘夫人又说:“孩子,你嫁进来以后,我就把你当亲女儿待,做父母的自然知道父母的忧虑。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见宴云明亮澄澈的眸子看着自己,刘夫人不得不硬起心肠,说:“知道你坏了身体,将来不能生育后,老大他虽不愿意,最后还是写了休书。没办法啊,玥儿,你有气冲着我发,老大他继承了将军府,不能没有一个继承人……”

  见宴云最后一点血色从唇上褪尽,大大的眼眶里迅速涌上泪水,刘夫人叹气,说:“你不信?我把休书拿来给你看看。我不想瞒着你,你还年轻,早做打算,说不定老天爷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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