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祠堂坐北朝南,背山面水,和穆长沣的旧居很近。

  祠堂前是一丛茂密的树林,天光晦暗,那树可比宴云灵识里的树阴森可怖的多。

  进了祠堂里,他顿时打了个寒噤,供奉了穆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里灯火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线香气息,明明是夏初,外面的暖意却进不来,令衣襟裙摆沾染雨滴的宴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自愿领罚也没让刘夫人的脸色好上半分,命孙妈妈过来监督。

  老人家的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壮健,孙妈妈哆嗦着打喷嚏,比宴云打的还多几个,脸上冻的发青,也不知来祠堂真正惩罚了谁。

  “少夫人,既然您领了罚,奴婢便不得不提醒您,这三天里您不能饮食,也不能挪动半步,需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忏悔您的过错,三日后老夫人再来看您,若您虔诚悔过,便会宽宥您,若您耍奸偷懒,还要再罚!”

  宴云一想到自己犯下的错,可能招致的恶果都得穆长沣和将军府承担,他心头沉甸甸的,也没精神去分辩孙妈妈说得是对是错。

  孙妈妈见颜少夫人面色惨白,整张脸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被风雨吹的微微凌乱的鬓发是乌黑如鸦羽的,他摇摇摆摆的跪在蒲团上,便委顿于地,再也不动,整个人就像是被箭射中的白鸟,只剩下一口气,顿时心口畅快,长舒了一口郁气。

  孙妈妈在祠堂里又捱了两炷香的功夫,见少夫人依旧如泥雕木塑一般,心里头微微一动,走到宴云耳边,快意的说:

  “少夫人,奴婢是看着您入府的,自然知道您爱慕大将军入骨。”

  “可事到如今,您也确实不适合继续呆在大将军身边,父兄丈夫、情意难两全,何必折磨自己,糟践坏了身子也没人怜惜。”

  见颜少夫人纹丝不动,油盐不进的模样,孙妈妈一咬牙下猛药。

  “也是看您实在可怜,不忍心您一个人蒙在鼓里,奴婢和您说啊,夫人如今看中了谢家闺女,正着人换庚帖呢!”其实私下撺掇刘夫人重新给大将军寻觅妻室,并把谢英知庶妹的庚帖亲自拿过来的人,正是孙妈妈自己。

  “少夫人您得体谅夫人苦心,大将军年纪也不小了,等您离府之后,就要即刻另行再娶,赶紧给大将军留个后。”

  宴云往昔流光溢彩的瞳眸像冻在雪水里的琉璃珠,转也不转的看着台上的牌位。

  孙妈妈独角戏唱太久,终于忍不住,拍了宴云肩膀一记,“少夫人,您听见我说什么没?”

  宴云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良久,突然扭过头看向孙妈妈,惨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孙妈妈,你听见没?”

  孙妈妈?!

  “你听,好像有人在哭,有人附在我耳边说话。你挨得这样近,难道没听见么?”

  恰好一阵穿堂风吹进祠堂,撩起供奉牌位的台子两侧帷幔,经年的黄幔陈旧泛白,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就像是里头藏着个鬼。

  宴云的声音幽幽咽咽,似从水底传来,“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正叹他人命不长,谁知自己归来丧……只落得魂断千里,夜夜明月小祠楼……”(引用)

  他笑得越发渗人,漆黑的眸子一瞬似是连眼白都没了,也斜着迤逦的长眼尾,惨笑问孙妈妈:

  “是谁在说话,说得又是什么意思,孙妈妈,您听明白了吗?”

  孙妈妈早被穿堂风吹的透骨凉,又见颜少夫人突然神态举止迥异平日,她额头顿时流下两行冷汗,心想古来便有传言,女子体弱属阴,在阴气重的地方很容易招致鬼魂附体。

  想到这里,她那双刻薄的三角眼两边一扫,更觉得森寒阴湿的祠堂里阴影幢幢,每一个阴影里都像是站着一个横死他乡的穆家先祖鬼魂。

  孙妈妈再也熬煎不住,托词不能连续三天守在祠堂陪颜少夫人,扭头便往外走,一不留神祠堂的门槛比家里的高上一寸,顿时摔了出去,连鞋都摔飞了。

  宴云皱了皱眉,并没有回头去看孙妈妈狼狈之态。听见她深一脚浅一脚“哎呦”着离开后,才又看向无数穆家的牌位。

  仿佛有无数个眼睛在审视自己,宴云轻轻叹气,真心实意的觉得,他自己确实不适合当穆长沣的妻子。

  从踌躇满志、怀抱希望到心灰意冷,不过一转念而已。

  宴云足足跪了一整天,直到第二日中午,他两条腿都跪得麻木了,突听见身后有动静。

  他猛地一回头,扯得双腿一阵激痛直窜天灵盖,莹亮蕴星芒的双眼直到看见穆长钧的一刻才黯淡下来。

  雨过了一夜已经停了,穆长钧也跟穆长沣似的,拄着拐敲击地板发出笃笃声。

  他见宴云看见是自己后失魂落魄、没精打采,没好气的把食篮往宴云脚下一甩,竹编的盖子骨碌碌滚落,露出香喷喷的米糕、蜜汁大鸡腿和一大碗藕粉汤。

  “没……没胃口。”

  穆长钧挑高双眉,拿了个米糕就硬生生往宴云嘴巴里塞,“一天没吃东西还没胃口,你是见我哥没来闹脾气吧?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祠堂里坐化成仙,下去吧你!”

  宴云被噎得连连呛咳,穆长钧又将藕粉汤凑到他唇边,连灌下三大口,这才终于舒出气来,脸色也终于红了一些。

  穆长钧没好气的打量宴云几眼,一天不见,男嫂嫂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穆长钧生平,没有一个女人对自己这样死心塌地,男人也没有。

  他叹气说:“你的秘密我守得好好的,大哥依然蒙在鼓里,这会儿自然还是爱你的,你别瞎担心。他没来,是因为宫中又来了第二道旨意,宣大哥回京一趟,亲自面圣述职,大哥忙着接旨,款待少监大人呢。”

  宴云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雪白的瓷勺顿时脱落坠地,一分为二。

  噩耗接连传来,外头虽雨停风收,宴云看过去,却觉得整个将军府都笼罩在大风暴里。

  末日世界只有生存之争,但难得的喘息时间里,人们总会看看末日降临前的世界残留下来的精神粮食解闷。宴云看过的故事里,皇帝连下诏书召回臣子,结果只有触目惊心,倾家灭族。

  也不知过了多久,宴云终于撑不住,身子歪倒在地,沉沉睡去。

  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终于缓缓走了进来。

  穆长沣目色沉沉的看着宴云,眼底满是不忍,他伸手想摸一摸宴云苍白而消瘦的面颊,到一半还是收了回去。

  何管家看得心疼,还是狠下心掏出匕首催促:“大将军,快些下手吧。”

  寒光凛凛的匕首出鞘,映出穆长沣寒意逼人的眉目,他长睫一动,那匕首已划过他坚实有力的上臂,血瞬间狂涌而出,遍撒在宴云素色裙摆上。

  何管家愣了愣神,又迅速会意,他将匕首揣回怀里,又掏出一块染满了乌草散汁的帕子压在宴云鼻下,确保他狠吸了好几口,一段时间醒不过来,这便和大将军分头行事。

  刘夫人用过午饭也睡不着,正心神不宁的念颂佛经,站在她身后的孙妈妈脸色不大好看,颧骨青了一大块,也魂不守舍的跟着夫人的调子在心中默念,两人突一起听见喧哗吵闹声。

  没等刘夫人开口问,便有仆人跑进来:“老夫人,老夫人大事不好了,少夫人在祠堂晕倒下血不止!何管家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少夫人怀了身子,如今已经落胎了!”

  “什么!?”刘夫人一直盼着老大能有后,毕竟刀剑无眼,又有两道圣旨降临将军府,前途吉凶未卜,若留下老大骨血在,哪怕他人真出什么事儿,自己也可带着孙儿和穆府累世的财富退隐山林,苦命的老妇人也还有个依傍在。

  “是真的啊,老夫人,少夫人那血流了一地,可吓人了!大夫说可能是少夫人在祠堂跪了太久,疲劳过度所致!”

  刘夫人刚一起身,便又眼前一黑,跌坐回椅子里,这时候她想起撺掇自己尽快料理了“颜玥儿”,迎娶更有助力的谢家女进门的孙妈妈,气急败坏的嚷:“孙红瑛,看看你做的好事!”

  祠堂外,林木中,三皇子李琚和穆长沣并立良久。

  他饶有兴致的望着何管家进了祠堂后,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大呼小叫喊来大夫和丫鬟婆子,一行人用软担子把昏迷不醒的宴云抬了出去。

  冒犯过他的女人纤长无力的手从担架里滑落,像是一枝风中荏苒不定的白色桔梗。

  纱制裙摆上的血依旧往下落,大夫用帕子托着女人一只手,把脉后大惊:“哎,少夫人这是有孕在身,怎么没早让我来诊治?女人怀胎最初一两个月最容易滑胎,需小心保养着,如今出了这么多血,孩子显然是保不住了啊!”

  穆长沣声音冷淡,“内子前日无状,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原谅则个。”

  李琚勾唇笑,说:“我真没想到,纵横沙场的大将军穆长沣,竟对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也下的去狠手,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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