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快马加鞭来到西宁城的这日,满城下着瓢泼大雨。

  雨声哗啦啦的打在地上,激起一阵阵的白尘,庭院里的草木花石,都在惊涛骇浪里摇摆不定。

  穆长沣焚香沐浴后,衣冠肃然接旨,那京城里来的公公先是对穆长沣作了个揖,道:“圣上旨意如此,请大将军原谅则个。”

  这话一出,正堂里伺候的仆人们便都有惊疑之色。

  圣旨内容一宣读出来,更是吓得将军府阖府上下冷汗涔涔。

  皇帝以极严厉的口吻申斥了穆长沣和已故的穆老将军治军不严,到最后,更是将穆长沣以军功和沿袭父亲功绩而封的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降为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

  在新帝即位后的朝廷中,虽说从四品的武将依旧是高官,但连降三级,对于穆长沣和整个穆氏家族来说,都是大失帝心、厄运将至的征兆。

  颁完圣旨后,那宫中太监已经是两股战战、额角冷汗淋漓,他低着头上前几步,将圣旨递到穆长沣摊开的双掌之上,也斜着眼小心翼翼的觑穆大将军的神色,生怕这位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员,因一时激愤反了,先把自己这个带来坏消息的天使杀了祭旗!

  穆长沣沉默片刻,抬起头的一瞬,目色已沉静如寒潭冷湖。

  他谢恩接旨后,竟还记得给内宦一张银票,酬谢公公千里奔波,辛苦劳累。

  这虽是官员们接圣旨的旧俗,内宦却愕然睁大双眼,接银票的手都在颤。

  他连声感谢大将军的宽厚仁义,甚至于忘记了穆长沣接旨后的称谓是“明威将军”,不再有“骠骑大将军”里的大将军三字。

  之后,这位老练内宦再不耽搁,拔腿就走,上了马车后催促车夫快行,把马屁股都快拍出火星子,自是后话不提。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佛堂,刘夫人惊得一颤,手中的檀香火星子猩红一闪,落在她的手上,顿时烫出几个燎泡。

  她大惊失色,慌忙命人去唤穆长沣过来。

  须臾,穆长沣由仆人擎着伞,披着沾满雨花的蓑衣匆匆进来,他伤势并未痊愈,一双腿走快了些便觉筋骨滞涩,风雨交加时又添了酸楚疼痛,但并不和旁人说,只微蹙眉头坐在母亲身边。

  “长沣……你连降三级的事是真的么?”

  穆长沣微一点头,眸沉如冰。

  刘夫人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因摈弃了下人们服侍,只得扶着桌角缓缓坐下。

  她望着佛堂檐下无边无际的垂雨,夏日炎炎的天气里,只觉得寒意一股股的袭上心头。

  “怎么办?这到底该怎么办啊!?长沣啊,百年穆家,该不会毁于你的手中吧?”

  穆长沣依旧沉默不语,唯有庭前雨水,不绝如缕。

  悄悄躲在佛堂帷幔之后的宴云心口猛地沉了一下,从他打破了三皇子的头开始,穆长沣便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

  过去,大将军的沉默只针对外人,从那天开始连他也包括在内。

  虽然穆长沣待宴云依然体贴温和,甚至将公库的钥匙打了一条金链子,慎重的挂在宴云脖子上,宴云心底的不安却像掉进水里的墨团一样,晕染得越来越漆黑一片。

  前些日子,宴云总是躲躲闪闪,不想和穆长沣太过亲热,免得将来分离伤情。穆长沣则一入夜上了床,异常高大的个子便缠缠绕绕,不和媳妇儿亲亲贴贴个够誓不罢休。

  宴云是真心烦恼,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烦恼这么快就消失不见。

  穆长沣不再贴着自己睡觉了,上床后双手端正的摆在两侧,很快便闭上双眼。他一夜数次侧过头,在朦胧幽暗的夜色中描摹着男人挺拔如山峦的侧脸,却没见穆长沣动过一次。

  仿佛他那一击,不但将三皇子的脑袋打破,也将穆长沣的心击沉了。

  圣旨到将军府后,整个将军府上下都如冰盖子压着的沸水,宴云的不安达到了极致,却因将军府里没有他真正的亲信手下,而没人告诉他实情。

  何管家只是安慰他不要担心,一切有大将军在。

  可从下人们惊惶的面容、只言片语里透露的意思,穆长沣他……从接圣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再是大将军了……

  他去问穆长钧,穆长钧倒显得轻松镇定,说:“大哥不当大将军才好呢!”

  “为、为什么啊?”

  结果,穆长钧的回答令宴云失望,他简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嫂嫂,练武多累啊!我们家世代武将,家族中的男孩从小必须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也去小演武场上体验一番了,那能是轻松活儿吗?等你和大哥将来生了孩子,也得这么辛苦……哦,对了,我忘了,你生不出孩子,倒是少了一层烦恼。”

  “再说了,既然肩负着镇守西宁关的任务,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不能迁离这地方。这儿再好,能有烟雨江南、十里烟花有意思吗?大哥这辈子也没机会去……”

  “我们穆家累积了几代财富,却不能纵情恣意的享受,真是何苦来呢?趁这个机会,倒不如卸下军权,全家人和我一起到逍遥自在的天地隐居,做快乐的田舍翁来得惬意!”

  宴云无奈又不赞成的看了穆长钧一眼,他那是真想当田舍翁吗,前一刻还心心念念十里烟花呢。

  “穆长钧,你难道不明白,一头猛虎若失去了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它能趴在地上吃草吗?根本不可能,它只会被守在暗处的豺狼猎豹分食殆尽,没机会享受田园悠闲了!”

  穆长钧仔细想了一下,脸上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这才严肃起来。

  他又提了一个不太靠谱的建议,悄悄藏在佛堂里。

  因为母亲肯定沉不住气,会叫大哥过去商量此事,正好偷听他们的真话。

  宴云躲在杏黄的帷幔后,竖起耳,听见刘夫人气急败坏的嚷起来。

  “长沣啊,你莫要以为我一个妇道人家,真不知道朝堂上的风云诡谲!”

  “先帝还在时,你奉旨入京负责武状元的擢选事宜,那时候我便听说,你和三皇子、七皇子、十皇子他们一群人私交甚密。

  而颜家更是直接压注到七皇子身上,颜俭认为七皇子年少力强,母亲又是圣上宠爱的苏贵妃,储君之选必然是七皇子无疑。

  只有你父亲,他火眼金睛,曾和我闲聊一二,说五皇子不显山不露水,肯沉下性子到各部任职轮转,还不是只需点卯的闲职,他说五皇子能将各部的庶务都过一遍手,是个真能办事的皇子,将来储君之位落于谁手,还未可知呢!”

  和刘夫人急躁的声音相比,穆长沣的嗓音在淙淙雨声里,显得格外沉悦镇定。

  “母亲,七皇子确实弓马娴熟,我和他的数次相交,不过切磋武艺,并无其他。”

  刘夫人急得发颤,说:“你觉得并无其他,看在旁人眼里,你和三皇子、十皇子、颜俭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七皇子党中的一员?”

  “再说了,弓马娴熟?哼,有句话说的好,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刘夫人慈眉善目、保养极好的面容被忧虑和刻薄扭曲,但说到后一句“善战者死于兵”,她还是避忌不祥,没说完。

  “七皇子要不是弓马娴熟,也不会在先皇病中,传位诏书未下时,竟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自己的脖子,死在先皇的前头去!”

  “今上登基后,十皇子又急病猝亡,群臣都战战兢兢,尤其是曾和七皇子私交甚密的,无不担忧害怕,昼夜难安。我原想着,你虽和七皇子过从甚密,你父亲却觉得五皇子人不错,如今五皇子变成了万岁陛下,未必会忘记微末之时,朝中重臣的肯定,咱们家应该没事的……”

  “甚至于颜家女,她若安分守己,咱们穆家这柄大伞也容她避雨遮风。”刘夫人不忿的语气,令宴云心纠紧成一团,穆长钧瞥了男嫂嫂一眼,觉得他的脸白得像冰凌,吹一口热气就要化掉了。

  “但如今,颜俭为了保住颜家上下,竟拿穆家做筏子,借咱们家一星半点的小错大做文章,讨圣上欢心……”刘夫人越说越气,“颜玥儿不可能不知道他父兄的打算,该不会就是来咱们穆家做间隙捣乱,助他父兄一臂之力的吧?”

  穆长沣刚要说话,穆长钧却连连抽动鼻子,帷幔久不打扫,里头陈年灰尘飘进鼻孔十分难受,他挤眉弄眼百般忍耐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阿啾!”

  穆长沣神色一变,手腕一动,已将桌上茶盏朝出声处砸了过去。

  百发百中的神射手随便一掷,正中穆长钧额头,他“哎呦”怪叫着摔出来,把宴云也扯带了出来。

  刘夫人终于歇斯底里的发起火,命穆长钧跪在雨水里瓦片上,不准动一下,她不发话叫起,就让穆长钧跪一辈子。

  穆长钧还想撒娇耍痴向母亲求情,刚伸出手,便被刘夫人重重一甩,他见刘夫人面罩寒霜,无一点转圜余地,知道母亲动了真怒,也不敢再说话,耷拉下肩膀,走进雨里跪着,嘴里犹自嘟囔:“早知道不回家了,一回来准没好事。”

  刘夫人呵斥道:“瓦片呢?”

  穆长钧垮着脸,捡起两片瓦,垫在膝下,顿时“哎呦”、“哎呦”没完。

  刘夫人不去理他,嫌恶的瞥了宴云一眼,又发话:“颜玥儿”罚跪祠堂三日。

  穆长沣欲要说话,刘夫人立刻抬手制止:“一个妇道人家,半分不避讳小叔子,竟勾肩搭背的躲在祠堂窥探长辈说话!颜玥儿,你真好大的胆子,也不知道是颜家哪一位教你这么做?”

  宴云重重咬着下唇,轻声说:“是我不对,婆婆责罚得是,我这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