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雅间透着虎须似光斑纹路的薄薄竹帘,极闲雅文秀走进来的男人,正是穆长沣的知交好友——谢英知。

  谢家祖上也曾是钟鸣鼎食的诗礼之家,只可惜传承不易,百余年后,流落在西宁城的这一脉经商为生,都说小半个西宁城的商铺都是谢家产业,谢家积财千万贯,于科举官场的路却是早已断绝了。

  谢英知被谢家寄予厚望,因担心他走了先人们的老路,屡试不第,虚掷了半生光阴后,终于蹉跎心志,一蹶不振。

  谢家便举全族之力给穆家军送钱送粮,终于把谢英知送去演武堂,和未来一定会继承将军之职的少年穆长沣一起读兵书、练武功。

  可惜的是,谢英知也没点亮武将的技能,比之穆老将军口中“提不上正席、天生下来的无能子弟”穆长钧,他也就强在绝不逃课、勇于面对应付不了的挑战上头。

  骑悍马一路狂飙,快被疯狂的战马甩下马背时,是不苟言笑的少年将军穆长沣救了他。少年浓秀的长眉拧着,英俊的脸上透着几分不耐烦,但还是策马追上疯马,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坐好,没让他跌断脖子摔折了腿。

  被军营里头看不惯他一身商贾气的年轻军汉合伙戏弄,假装考验他学习成果和他打群架、实则行欺凌之实、把一对多的谢英知揍得鼻血长流时,亦是一身戎装带着初等兵巡逻军营的穆长沣冷冷发话,军法惩治了几个军痞,又把谢英知带回营帐里,信手扔了药膏让他疗伤。

  和穆长沣同窗多年,谢英知也不知晓他对穆长沣的心思,是什么时候骤然升起,又是什么时候烽火燎原。

  他只知,从某一日起,他的目光便只追随着穆长沣。

  穆长沣过于犀利而略显薄情的脸上,偶尔对他闪过一丝笑意,那一天就是谢英知最美好的时光。

  偶尔听到穆家军有人打趣,提起穆老将军给穆长沣房中安置了几个通房丫鬟的那一日,于谢英知而言简直就是地狱。

  他彻夜难眠,心口被钝刀子割的血肉模糊,痛得不能自抑,到最后不得不抽出雪亮的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方能平复心中的岩浆奔涌。

  第二天,还要装作没事人般的和穆长沣打趣,笑他房中有了娥皇女英,问他春宵一刻值千金,两千金的感觉究竟如何。

  穆长沣并没有回答他,只掀起薄薄的眼皮,狭长的眼扫过他因嫉妒而热辣辣的脸,翻身上马,倨傲冷淡的走了。

  许久后,穆长钧闹出偷奸兄长房中人的丑事,谢英知才惊喜的知晓,穆长沣并没有碰过那两个女人。

  会不会……或许他和穆长沣……有可能……

  往事流转,如烟云逸散。

  谢英知狐一般的眼望向宴云,疏而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眸子里暗涌的情绪,只是好整以暇的笑着。

  抛出问题为难宴云的同时,他目光一动,已经注意到以袖遮脸,躲在墙角恨不得钻地而去的穆长钧。

  毕竟是同窗多年的友人,虽穆长钧常常逃课,谢英知还是从他的身形轮廓一眼认出他来。

  他勾唇一笑,心说市井俚语狗改不了吃屎,果然没错。

  谢英知一侧头,小厮立刻会意,凑了过来,他小声吩咐两句,小厮答了“是”,匆匆跑下酒楼,朝将军府方向离去。

  其实,吏部侍郎颜俭的名字,只在颜靖臣说明背景时提过几句,宴云早已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一开始谢英知提及颜俭名号,他不明所以的。

  不过,周遭军汉看他的眼神让宴云立时会过意来。

  封建王朝里的宗族关系真让人头大,宴云沉思着。

  半晌,宴云才抬眸说:“既然和我是一家人,就该知道我父亲治事端严,从不允许家人在外惹事。更不能将一夕欢愉建立在他人的终身痛楚上。”

  谢英知垂眸听着,等宴云说完,他目光才微不可见的朝门外另一个雅间方向一瞥,京师吏部派过来的颜世繁大人,想必正一字不漏的听着呢。

  他又看向眼前的宴云,眼中玩味之意更深。

  多么美丽而蠢笨的女人啊。

  乌发如檀木,黑眸含星光,清澈如露水的美貌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愚蠢。

  这位颜家小姐,怕是信息闭塞,根本不知她的兄长颜靖臣以状元之能,金殿上应对有物,殿试结果却只被皇帝点了个三甲传胪。

  如今榜上有名者均已去往各处就职,只有颜靖臣进了翰林院修书,想必每天都有不少闲情雅致,也能莳花弄草、养个鸟儿解闷。

  谢英知讥诮的暗忖,兄长在京都闲的养鸟,妹妹在西宁城将军府养鸟,真是兄妹同心,妙极了呢。

  圣上的意思,已经在明明白白的敲打颜家。如今颜家派了酷吏恶名在外的颜世繁来西宁城查军账,谢英知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到,颜世繁肯定要在册籍、军饷数目上大做文章、兴风作浪。

  而……颜家如此挑衅将军府,已经是光明正大的告诉西宁城,颜家小姐已成弃子,为了讨好皇帝,颜家不惜把女儿和将军府一起掩埋。

  既然如此,自己推波助澜帮颜家一把,也不为过了。

  谢英知好脾气的笑,说:“颜少夫人此言差矣。一则令兄颜世繁乃是朝廷钦命的官爷,偶来兴致垂顾柳如眉,实是一则雅事。二则,正如在下小仆所言,戏班子的班主已经同意此事,柳如眉违逆班主意思,不服管束,按照《逃奴令》该重重责罚……三则……”

  他话没说完,柳如眉已经惨淡的笑了笑,抬手抹去满脸眼泪,向宴云拱手说:“多谢颜少夫人的仗义帮忙,柳如眉九泉之下没齿难忘,只求来世有缘再行报答!”

  原来他听出了谢英知谦卑语气里满满的恶意,不想为了自己,败坏了将军夫人的名誉,累她和家人交恶,他又不肯伺候颜世繁,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话一说完,柳如眉攒足了劲儿,一头朝二楼木柱撞去。

  众人只听“砰”一声巨响,柳如眉已经头破血流,脸惨如纸,倒地晕死过去。

  这是宴云来到这个世界,头一遭真切的看见死亡,刺目的鲜血淌了一地,笔直的向他蔓延过来。

  有人“噔噔噔”的急促上楼,听见“死人了”的惨叫,忙冲进来,将昏迷不醒的柳如眉抱在怀里,宴云认出这人正是《花为媒》里,和柳如眉搭档对戏的高个书生,好像叫王逢恩。

  他定了一定神,去探柳如眉的鼻息脉搏,虽呼吸微弱,却还没断气。

  谢英知不为所动,只让开一些,免得被血污脏了衣服。

  “既然没死,就带回去好好养着,顺便问一问戏班子的班主,怎么教班子里的人,难道每一次出来陪客,都要弄得血淋漓十分晦气?”

  言下之意,人只要没死,养吧养吧,该陪客还得陪。

  王逢恩颤着手掏出大把银票和碎银子,一一摊在地上,哀求谢英知:“这是我能弄到的所有银钱,只求帮如眉赎身,若有不够,求大爷宽限几日,我再去筹谋。求您放如眉一条生路!”

  谢英知动也没动,伺候他的另一个小厮挤过来,把银两算了一算,咧嘴笑:“一共才八百二十三两银子,怎么够红戏子赎身的?况且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们,要赎就把整个戏班子都赎了,谁家戏班子是零零碎碎、一个一个卖的?”

  宴云恨声问:“那你说一个戏班子要多少钱整赎?”

  “少说也要五千两……”

  宴云心疼的摸了摸荷包,一两金子能换十两银子,五千两银子,就是五百两金子,掏出来后,他还剩下四千五百两金子……

  “好……”

  谢英知诧异的看他一眼,抬手打断,“少夫人,小仆恐怕没说明白,这戏班子少说也要五千两金子才能整赎。”

  宴云倒抽一口冷气,露出割肉的表情来。

  谢英知好心补充:“这戏班子远近闻名,请回府里去唱三天戏,包银起码一百两,其他的进项更加不可细算,我说五千两金子,实在是良心价了。”

  他猫捉耗子般的戏弄颜家小姐,其实戏班子价钱多少,也就他一句话的事,班主背后的主人姓谢。

  连那场《花为媒》的戏码,也不过是谢英知绝望中的小小试探。

  他不想穆长沣忘了他。

  宴云的目光转向了王逢恩,他无助的看向宴云,不敢抱一点希望。

  宴云自然看出来了,这对年貌相当的师兄弟,怕是在戏班子里日久生情,和《花为媒》一样成了情侣。

  这触动了他的心事,穆长沣不可能爱上男子,但他希望戏外的《花为媒》能百年好合,天长日久。

  宴云冷冰冰看着谢英知,一字字说:“五千两金子是你开的价码,你既然光明正大的说了出来,就不要再改口了。既然是大将军的同窗好友,应该不能坐地起价,当个贪婪无度的商贾吧?”

  宴云的话,如一捧盐水正浇在谢英知的伤口上,谢英知面容微微扭曲,尖声说:“难道少夫人真要赎买整个戏班子不成?你别忘了你是穆家的媳妇,刚嫁过去才不足两月,难道穆府的银钱都由你一人掌握,五千两金子你说花就花!?”

  他就差指着宴云的鼻子,骂他败家媳妇了。

  整个酒肆里的人热闹看不尽,都议论纷纷,嗡嗡响动吵得人心烦意乱。

  谢英知还要说话,突然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一个异常低沉又悦耳至极的声音响起。

  “夫人说的话,等同于我的意志。她要买什么就买什么,谁敢说一个不字,我不希望明天的西宁城,再看到这个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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