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钧还记得母亲刘夫人的吩咐,不可在外暴露行踪,进酒肆时半佝偻着腰,躲躲闪闪的藏在宴云身后。

  进了四面垂纱的雅间之后,穆长钧熟练的点了七八个下酒菜,又要了一壶好酒,等小二将饭菜、热毛巾都上齐了,这才抬起头,对上目光闪烁不定的宴云。

  “好了,现下除了你我再无他人,你可以把情况好好的和我讲一讲了。”说着,穆长钧抬起手,警惕的挑高眼帘,“提前说明啊,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你有事说事,不要在酒楼里……闹笑话!”

  穆长钧对嫂嫂这张艳若桃李的脸蛋爱极,哪怕知道他是男子后心生别扭,可只要一对上这张娇憨又清丽的脸,他便忍不住帮嫂嫂编织理由,预先原谅一个男人嫁进将军府的荒唐行为。

  同时,他又怕极了嫂嫂异乎寻常的战斗力。

  和嫂嫂聚首数度,他挨了耳光若干、拳打脚踢若干、被嫂嫂好心开小灶差点训练得口吐白沫若干次、撩阴脚险些断子绝孙一回。

  嫂嫂这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上的刺,未免太长太密集了些,穆长钧怕怕的。

  宴云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雅间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毕竟他们俩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好吧……”见宴云迟迟不开口,穆长钧以手指点着酒水,在桌上划来划去,终于开始

  他的推论,“嫂嫂,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其实有男子的……子孙根的?”

  “我曾听人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身体特殊的人,兼具男子和女子的……器官,接生婆接生的时候若眼花……可能会误认为是……”

  穆长钧尴尬的停下来,那日匆匆一瞥,他并未真正看清宴云的秘密,但论常理,这接生婆的眼睛得多瞎,才能看漏那一坨啊。

  宴云终于艰难的开了口,讷讷说:“我没什么特殊的,从生下来起就发现我自己是个不掺杂的纯正男人。”

  他知道瞒不过去,一闭眼连珠炮似的说:“我其实不叫颜玥儿,我叫宴云。因为真正的颜玥儿逃婚出走,颜大哥怕误了婚期吉时,全家人都背负上抗旨的罪责,所以让我临时冒充颜玥儿,暂且顶上。”

  “我不会……不会耽误穆长沣传宗接代、诞育子嗣的,因为颜大哥说过,他会一刻不停的寻找颜玥儿,直到将她送回将军府。”

  说到这儿,宴云心里难过。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追问穆长钧:“顶多再过两个月。两个月后,真正的颜玥儿就会回来,颜家满门就不用一起死掉,毕竟那么多人命呢!

  我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暂时……先别告诉你大哥,你……愿意吗?”

  宴云自知要求荒唐,说完便深埋下头,根本不敢看穆长钧。

  他若不答应,自己立刻就走,绝不回头。

  可是穆长沣的双腿还没康复,若没了宴云的疗愈异能,不管再珍贵的老山参还是奇珍异宝,都无法让穆长沣经络枯死的双腿康健如初,健步如飞。

  一想到威风凛凛的穆长沣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残生,宴云就心如刀割,疼的钻心彻骨。

  穆长钧愕然,半晌才说:“所以,你是男孩子这件事,目前将军府只我一个人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包括我大哥?”

  怎么搞的,和嫂嫂分享不为人知的隐私这件事,让穆长钧怪高兴的。

  宴云几乎埋进桌底的脑袋点了一下。

  穆长钧并没有冲动的立刻答应宴云的请求。

  他听错了宴云的姓氏,还以为他也姓颜。

  穆长钧思忖着,颜靖臣能抓颜云顶缸,十有八九因为他是颜家的旁系子孙,和真正的颜玥儿有八九分相像吧?

  不然找回逃婚的颜玥儿后,真假新娘怎能顺利交换?

  再者,“颜云”一个堂堂男儿郎,若不是担忧家族安危,又怎肯乔扮做女儿妆,袅袅婷婷的代嫁给大哥穆长沣呢?

  穆长钧做梦也想不到,在最初的计划中,颜靖臣根本没打算交换真假新娘子,他只想领回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以为想通了关窍的穆长钧,同情的看着瑟瑟发抖、可怜兮兮的宴云。

  他刚要说话,突听见隔壁雅间传来嘈杂吵嚷声,不但惊扰了一楼堂食的客人们纷纷抬头起身观望,连其他雅间的食客们也都探头出来。

  突然吵成这样,似乎有人嚷嚷着要生要死的,这样的热闹,不看白不看啊。

  顷刻间,吵闹的声音更加激烈,有桌椅掀翻、盘碟坠地摔个粉碎的声音接连传来,宴云茫然的抬起头,杏眼还隐隐有泪光闪现,便见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摔在地上。

  隔壁雅间竟冲出来好几个军汉打扮的壮汉,一起追了过来,见逃过来的人摔倒在地,一人蹲下身,去抓那人的脚。

  那个逃走的人惊叫一声,匍匐着连爬了好几步,竟是病急乱投医一般一把抓住了宴云的腿。

  他泪流满面,扬起妆容浓艳的脸蛋,绝望的哀求着宴云:“求求您救我,救救我,我不想伺候……伺候那些大爷们,您救救我,我给您为奴为婢,做牛做马……”

  穆长钧没成想,特意挑了雅间避开众人耳目,却阴错阳差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他每天苦巴巴的从母亲刘夫人手里领五十两零用钱,也得建立在听母亲的话、不闹乱子上。

  不能没有钱花的二爷赶紧以袖掩面,侧身躲好。

  被人抱着腿的宴云直勾勾的盯着哭泣不止的人,他身上是熟悉的玉色戏袍,一双妙目泪流如注,他“啊”一声,问:“你是……演《花为媒》里书生的那个……那个……”

  到将军府唱过戏的人也认出宴云,他怪不好意思的松开手坐起身,惊喜交加的叫:“是我,颜少夫人,我是柳如眉啊!”

  宴云并不记得他的名字,却清楚记得《花为媒》里一对终成眷属的男男情侣。这个柳如眉正是演矮个儿书生的人。

  几个军汉互相对视一眼,不敢再上前动柳如眉,宴云这才看清他们军衣上都绣着“穆”字,显然是穆家军成员。

  虽然自身难保,但见柳如眉哭的可怜,宴云还是徐徐起身,端起穆少夫人的架子,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么?”

  军汉们从穆长沣受伤后便没再见过大将军,大将军娶妻一事,他们也只是有所耳闻,并没亲眼见过将军夫人,只是太阳都下山了,将军夫人却跑到酒肆来饮酒……他们都狐疑的看看藏头藏尾的穆长钧,心说这人也不是大将军啊……

  将军夫人此举不妥啊……

  心里嘀咕着将军夫人的坏话,面儿上几个军汉却不敢直视宴云,也不敢冒然答话。

  宴云抿了抿唇,步出酒桌,说:“答不出来就不得再纠缠人家,现在你们都让开,我……”

  话未说完,突又有一个打扮整齐时新的小厮窜过来,大声说:“这位夫人,你有所不知,这个柳如眉不过是下九流的戏子,卖身契还在戏班子班主手里头。如今是班主同意了他出来陪客,他却拿腔拿调的恶心人!”

  说着,他大大咧咧的走到柳如眉身边,狠狠踹了他小腿一记,讥诮的说:“让你陪大老爷饮酒作乐,原是抬举了你,你这样的下贱人,若不是大老爷一眼看上了你,怎么会提拔你过来?”

  “我家公子是个好脾气的,我却不是,你乖乖去陪老爷,赏赐银子少不了你的。说不定老爷一时心情好,帮你赎了身,把你带回京城享福去!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不知好歹的下贱胚子!”

  柳如眉慌乱摇头,看清了宴云身份后不敢攀扯他,只垂泪说:

  “颜少夫人,那位京城来的大老爷,听说……很会作践人,床笫之间有不少……上不了台面的折辱手段……京都里有位名气不小的戏子,伺候了三四日,就……只剩下半条命,再者……”

  他吞吞吐吐,再者好几遍也没说下去。

  宴云见他怕得厉害,手挛缩如鸡爪,不停打着摆子,不复戏台子上光艳动人的姿态,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同情。

  那张狂的小厮要过来拽柳如眉,宴云便把他挡着,说:“你真放肆,刚才还胡乱踢人!太过分了!”

  小厮大胆反怼他:“这位小夫人,您是深闺大宅里的精贵人,不知道外头的规矩很正常!人分三六九等,戏子是最末等的,不听主人吩咐的戏子比末等还下贱,我踢他是教他做人的道理!”

  他牙尖嘴利,甚至于假意喊年龄稚小的宴云“小夫人”,其实民间多称呼贵人的妾室为“小夫人”,他是呈口舌之快,暗讽他位置不正,不一定是将军的正室夫人。

  宴云沉默,主要他是末日世界穿过来的人,边生活边观察着这个封建王朝的一切,并不能很快熟稔外头的世界运行方法。

  小厮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是很有道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怼。

  穆长钧看不下去了,侧着身掐着嗓子,掩面帮宴云说话:“放肆!戏子下等,伺候人的小厮也同样是下等人。我问你个小厮,你自家的卖身契又在谁手里?你既知道这位夫人身份尊贵,你凭什么和她面对面站着说话?”

  “你家主人呢?赶紧滚出来,把自家乱吠的狗牵回去!”

  小厮被穆长钧骂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见男人躲躲闪闪,行迹十分可疑,有心骂他两句,但见他衣饰光鲜华贵,再思及挡住自己的“高挑女子”的尊贵身份,终于不敢开口了。

  雅间垂着薄透竹帘的门口,忽又进来一人。

  此人一张狐狸玉面,只看了宴云一眼,便拱手行礼,笑着说:“在下原是叫了些人,热热闹闹的陪京城吏部侍郎颜大人派来的、督查军务的老爷喝酒,品味咱们西宁城的风土人情,谁知竟冲撞了颜少夫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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