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钧长途跋涉,终于抵达将军府。

  将军府里发生的一切瞒着所有人,唯独不会瞒着二少爷穆长钧。

  只因伺候刘夫人的婆婆妈妈、仆役丫鬟里头,倒有一大半更加喜欢穆长钧。

  他和大将军明明是孪生兄弟,前后脚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性情相貌却有极大差异。

  大将军治下严谨。虽是武将出身,算账又快、记性又好,府里各处办差事的仆役每月给他汇报一次账目,没差错才能领了新对牌去账房支银子,供下个月继续办事。

  大将军听这些府里的琐碎事,时常皱起双眉,不胜其烦,也懒怠用纸笔记录,可仆役若敢在细枝末节上有丝毫偏差,又或者和上个月支取银子对不上数目,大将军便会睁开眼,冷飕飕的看向仆人。

  这时候,往往不需要大将军说话,这个仆人便吓得两股战战,跪地求饶。

  背着人仆役们说起闲话,常说大将军似把将军府也当成军营管理,办事出错的仆役们动辄抽鞭子、打军棍,实在是太不宽容,老夫人念多少佛经,祈的福气也被大将军折损光了。

  二爷穆长钧则完全不同,他看人说话脸带三分笑意,吩咐下人出府办事,随手抛出一锭银子,也不计较找头。下人们错了一两处,抱着他腿恳求两句,他便做势欲踢,笑嘻嘻把人赶走。

  “在我面前你还能糊弄,明日在大哥面前你也这么办差事试试?看不把你全身的皮给剥了!”

  下人们常常感慨,二爷就是太宽仁了,也不爱争抢,不然比大将军早一步从老夫人肚里爬出来,这府里的一切不就都是他的了?他们也能跟着多沾点光。

  “既然如此,坊间传闻果然不可轻信。”穆长钧一面听下人们在耳边絮絮说话,一面不紧不慢的朝佛堂走去。

  原来兄长的伤势比路上听说的更加严重,连床都下不来。看 样子,城里城外传的沸沸扬扬,说穆长沣极宠刚娶进门的新夫人,为了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在所不惜的传闻果然是有水分。

  “假……倒也不假,大将军确实对少夫人情有独钟,吃喝睡觉,一时半会都离不了少夫人,两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

  “到老夫人处用饭,也是共用一副碗筷,你一口我一口的,听孙妈妈说啊,黏糊得简直没眼看。”

  穆长钧玩味的笑了起来,心说这位传说中的颜小姐真有意思,名门出身,行事竟这样放肆,来了不多时,竟把大哥都收服了。

  回到自己院里,仆人们放下行李,穆长钧并不急着去见母亲,而是先沐浴更衣,待长发半干后,让下人先去刘夫人处通传,说二爷晚上过去吃饭,这才施施然的四处转悠。

  回将军府的决定,于穆长钧来说并不容易。

  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后花园的一草一石都无比熟悉,像旧友一般留在原地,穆长钧却也不能忘怀,他离开将军府时发下的誓言:

  将军府只属于大将军,和他毫无干系,余生他再也不会回来。

  不知不觉间,穆长钧走进花园深处。

  他还记得年幼时,兄弟俩未曾生出嫌隙,一度感情相当不错。一日他扯着穆长沣到花园里玩捉迷藏,他便藏在这附近,自以为藏得十分隐秘,兄长绝无可能找寻到他,谁知足足等了整个下午,都没等到穆长沣来寻。

  直到暮色四合,仆人们终于寻到他。坐到晚饭桌上,穆长钧还兴高采烈的羞哥哥:“我藏的厉害吧,哥你输了!”

  穆长沣背脊挺得笔直,闻言没有说话。

  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侧目看他,穆长钧顿时吓得缩起脖子,只听到父亲冷冷的说:“慈母多败儿,你母亲养着你护着你,把你养成了只知玩乐的孽子,将来将军府若是败落,就从你而起。”

  事后他才知道,他刚藏好后,兄长便被父亲叫走,去演武堂勤练武功,让他一人留在后花园白等。

  反正二弟没甚么正经事,只是玩乐罢了,等就等吧。想必兄长是这么考虑的。

  花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乍一听像是猫儿狗儿在闹腾,穆长钧手掌压下几片花叶,朝里看去——

  少女背对他蹲在地上,天气转暖,小姑娘穿了一袭这两年流行的罩薄纱高腰襦裙,天水碧的纱衣用料极丰,笼笼统统的将她和草地、绿树融为一体。

  她用细长的手指掰开枣泥糕,搓成小小的一块块撒在地上,嘴里还不住嘟囔着:“今天我请你们吃大餐,快点运回巢穴里吧!”

  少女是中气十足的小奶音,脆生生的,听的穆长钧忍不住笑。

  “小丫鬟,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把上好的枣泥糕喂蚂蚁吃,被主人家发现,必然会狠狠责罚你的!”

  乍一出声,少女愕然回头,他才看清了女孩模样。

  肤白如雪,杏眼盈盈亮亮,一管鼻子生的纤秀挺拔。

  她年纪应该不大,腮上有些肉,这并没有削弱少女的美貌,只让她更显得可爱稚气。

  穆长钧暗想,这姑娘竟比江南女子还要水秀,在西宁城真是难得了。

  也唯有她这样白皙如梨花的好皮肤,才配穿绿。她身上娇艳的春装,若换一个皮肤黄的人来穿,恐怕会像一条胖大的菜青虫子。

  小姑娘似乎被自己出声吓到了,抿着嘴不言语。

  穆长钧来了兴致,继续逗弄她:“不在主子面前服侍,却偷跑到花园里躲懒,还瞎糟蹋糕点?你是哪一处的丫鬟?等我回禀了老夫人,让她好好罚你!”

  这话让少女有点生气,瞪大双眼,恶狠狠的说:“关、关你什么事?”

  穆长钧摸了摸下巴,哎呦,耍狠咯,可惜她凶巴巴的样子依然可爱得紧,没有威慑力。

  “要不这样……”他迈开步子,接近少女,少女虽然紧张得好像刺猬,却没有逃走,“你把分给蚂蚁的吃食,也给我尝尝,我就不去告发你,如何?”

  穆长钧却不知,随口逗弄少女的话,却解了宴云的燃眉之急。

  ——还剩下好几大包吃的,又不能带回去让穆长沣看见,他又不是宰相、自己的肚子撑的凸出来,实在是吃不下了。

  “你说的啊,不能反悔!”宴云见时间不早了,匆匆卷好包袱皮,把沉甸甸的一大包往穆长钧手里一塞,提起裙子掉头就跑。

  “哎?你到底是哪一处当差的丫鬟?叫什么名字?”穆长沣急急喊道,那少女头也不回,像一头灵巧迅捷的小鹿,三两下跑得不见踪影。

  晚上,穆长钧去母亲屋里吃饭。

  见他进屋,老太太颤颤悠悠的起身,直迎到门口,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穆长钧少不得陪着一起哭,哭完了上饭,为了迎接老二回家,果然饭菜远比往日丰富,只是穆长钧吃的不多。

  那小丫鬟真慷慨,给了他好几包糕点,想必花了她不少月钱。

  不想辜负美人,穆长钧奋力吃了些,这会儿肚子还饱着呢。

  “母亲房里,怎么只有我和您两人用饭?大哥大嫂呢?他们不过来吗?”穆长钧随口问。

  刘夫人说:“想必仆人们都告诉你了,你大哥受了两次伤,遭了两回罪,如今全赖你嫂子照顾着,我就没让他们每天来来回回的跑,给他们省些事。再者,你大哥心高气傲,也不想被人看见他不能行走、万事依赖别人的模样。”

  穆长钧耸耸肩,舀了一勺汤喝,漫不经心的说:“这么说来,真是辛苦嫂子了。”

  他还以为吃晚饭时能看见大嫂颜小姐,品鉴她的真容,瞧瞧能打动一颗铁石心肠的脸,到底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刘夫人斟酌着说:“确实是辛苦她了,难为她从早到晚伺候你哥,凡事亲力亲为,一颗心全系在你大哥身上。

  最难得是她半点世家女子的娇气也没有,搬搬抬抬的,气力十足,我瞧着竟比柴房劈柴的傻妞儿还有劲儿呢。”

  刘夫人其实是含蓄的警告老二,你可千万别犯糊涂逗你大嫂,小心她那力气十足的小胳膊,抡圆了抽你大耳刮子。

  知子莫若母,穆长钧对老大房里的女人,似乎总是格外注意些。

  穆长钧安静的喝完一碗汤,没再提大哥大嫂。

  他满脑子都是后花园撞见的小丫鬟,古灵精怪的,很特别。

  刘夫人悄悄观察,放下心来,看样子老二还是有分数的。

  通房丫鬟和正妻绝不能相提并论,他在通房丫鬟身上使过的花招,应该不会对着老大媳妇使。

  饭后,母子对坐,端着香茗细品,刘夫人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讲了一遍,穆长钧等她说完,才似笑非笑的睨着母亲,说:“真让我取代大哥?别了,我的亲娘啊!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几斤几两啊,连大哥常用的弓箭都拉不满,去军营不消半刻功夫就会露馅的。”

  刘夫人没好气说:“你爹还在的时候,演武堂可是带着你俩一起去的,结果你大哥十八般兵器,件件轻松上手,你却总是叫苦喊累!”

  “所以才是大哥继承将军之位,带领穆家军连夺胜仗啊!”穆长钧又耸耸肩。

  刘夫人愣怔片刻,长叹一声:“可如今,你大哥是不行了。他……瞧着他那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再想起他十三岁就能百步穿杨、一箭双雕,我心里……真难受……”

  刘夫人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你也别再推三阻四了,难道你真甘心一辈子当个浪荡子,没半点正经事情做?”

  穆长钧依旧是不以为然的样子:“眠花卧柳就是我的正经事……况且我和大哥长得不像,怎么能取代大哥?”

  刘夫人纵容二儿子半辈子,如今头一遭对他疾言厉色,“你们到底是亲兄弟,怎会不像?尤其是你俩的眼睛,长得简直一模一样!你只要答应下来,别的事情早有人想出办法来,没什么难的!”

  穆长钧定定看着刘夫人,似是猜到什么,终于点一点头。

  宴云气咻咻的跑回自己院子,端起凉茶壶咕噜咕噜往下灌水。

  穆长沣下午又被何管家婉转的教育了一顿,何管家绘声绘色的描述宴云看见东西被扔掉有多么的难过,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声都发颤。

  “少夫人离乡千里,颜公子送她的东西,不过是寄托她的乡愁罢了。您看看,东西如今是扔了,可少夫人也难受极了,这么做得不偿失啊!”

  “咳。”穆长沣咳嗽一声。

  大将军勇于嫉妒,也勇于认错。

  宴云继续灌水,水珠从他精致的嘴角漏出一点,在尖尖的下颌荟聚,再一点点落在地上、裙子上。

  “……”妻子彻底忽视自己了,莫非她的心,真随着颜靖臣送的东西,一起被自己扔掉了?

  穆长沣心里有点慌。

  “你在生气?”骄傲冷酷的大将军小心翼翼的问,生谁的气?他?

  宴云重重点头。

  穆长沣的弟弟太让人生气了。

  是的,虽然穆长钧没有自报家门,但宴云一眼就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他和大将军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漂亮的眼睛,缀着长长的黑睫毛,双眼皮的折痕很长,眼睛是长型的,却并不小,于眼尾处画龙点睛的朝上一提,又神气又好看。

  但穆长钧竟然威胁他,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

  若不是怕穆长沣发现自己私藏了一部分钗环糕点,又不高兴——两个半月后,他必须把穆长沣妻子的身份还给颜玥儿,只剩下这么点时间,他不想穆长沣不开心。

  他一定砰砰两拳,揍得那粉面朱唇、长了双穆长沣眼睛的男人知道,威胁他人的后果有多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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