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2章 籍田

  温旻赶到文华殿的时候,龙骑营十六卫的统领高骐也到了。

  高骐是贵门出身,平日自与他那一派武官为伍,甚少与温旻往来,有时打了照面,也不过点头致意。

  此时见到他,温旻先是一愣,原以为皇帝是要向自己兴师问罪的,可高骐眼下在这,那便是为了别的事了。

  临近年关,宫里需要他们同时来觐圣的,除了元夕宫宴,便是一月开cun的籍田大典。元夕宫宴自不必说,锦衣卫扈从已是开朝时的规矩,籍田则荒废了几年,去年出了些岔子,今年大典想必会更加筹备周祥。

  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走上去:“高统领,近来安否?”

  高骐也不意外,抱拳寒暄:“一切安泰,指挥使公务还好?”

  “蒙高统领记挂,承沐圣恩,令行如流。”

  宫娥新添了热茶水,迈着小碎步离开,帘子后人影交错,掀帘出来个年轻人,容长的脸,穿着便服,面带疲色,没什么精神。

  温旻与高骐立刻站起来,郑重行礼:“陛下。”

  这年轻人正是当朝帝王。

  皇帝李庚轻咳了会儿,摆手说:“起来,叫你们来议事,不是来学礼。”

  二人谢了恩,李庚坐在主位,两个武官对坐足下。

  高骐道:“近日天寒,陛下劳碌之余还要保重龙体才是。”

  李庚端起茶饮一ko,手掌焐在杯身,缓缓说:“真龙之躯不也染了风寒么,可见这龙体并无多大用处。”

  高骐噤声。

  温旻道:“陛下日夜劳心,负荷非常人之所负荷。”

  李庚垂着眼睑,放下茶杯,一缕热气升腾,殿中金龙高悬,流泻下一丝幽光。高骐绷着身子,目光在温旻与皇帝之间打转。

  半晌,皇帝才幽幽叹气说:“你们一片丹心,朕是看在眼里的,去年那样艰难的境地,都是多亏有你们这样的忠勇之士。今日天寒地冻把你们传来,本是不该,可也实在是有一件烦心事困扰朕多日,要你们二位奔走了。”

  温旻说:“为国为陛下分忧,原就是我等臣子分内之事。”

  高骐道:“臣等万死不辞。”

  “已经是腊月了,再有不到两月就要cun耕,”李庚开门见山地说,“朕承大统以来,算不得海清河晏,可也称得上民生安乐。先皇仁善,不忍见籍田所废人力物力,长此以来,民间多有微词。不忍先父大德为人曲解,去年cun耕一到,朕便举行了籍田大典,谁想南边闹起蝗灾,漕粮供应不上,连着国库受损,开cun之后再要办籍田大典,便有些变动要与你们说。”

  桌上热茶微冷,热气不再升腾。

  去年的籍田大典准备两月有余,锦衣卫随扈左右。眼看到了东郊,皇帝刚站上犁车,本该牢固的犁忽然断裂,籍田只行了一推一返,草草收场。追查下去,是修整田器的宦官玩忽职守,原本要重罚,御史台劝谏皇帝仁德,最后便草草打了板子结案。

  温旻坐直了身体。

  李庚接着说:“今年陆续出了些灾情,秋收缴上来的粮食较去年少了三分之一,朝廷也都拨银下去赈济,昨日清对国库,再像去年那样办大典只怕要入不敷出,可大典不能不办,只能在流程中间动脑筋。”

  “今年籍田,所用冠服从简,车马九乘改为六乘,这是其一。其二......钦天监的王汲川前日上表,东方凶星有异,昨夜内阁和户部的也来商议了,籍田的田地从东郊改去南郊。”李庚说着,递给他们一张图纸,上面绘制了京城各个街巷的布防。

  从皇宫去往南郊田地......必经之路是明朱坊,兰观街穿坊而过,倒是足够车辇通过了。只是明朱坊向来是牙行林立之所,黑的白的生意全都做,因此暗巷众多,几乎每一户地下都有暗窖地道,可供躲藏的地方太多,而禁卫之间通信困难,想要藏匿刺客简直轻而易举。

  想要万无一失,实在太困难了。

  高骐同样神色凝重,想必也是犯了难。

  温旻沉思着看向那张布防图。

  户部和内阁敲定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可是事关皇帝出巡这样的大事,怎么会单独传唤他们两个来商谈,昨夜户部和内阁在时就该一同商议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温旻想要逆转已经来不及了,一面是困难重重的布防,一面是触怒圣颜,乌纱和xin命,怕就怕最后哪个都保不住。

  他一颗心慢慢沉下水底,另一种担忧又立刻浮上心头。是谁让他和高骐晚一步知晓此事?

  锦衣卫和龙骑营的部署一旦出了疏漏,被刺客得手,他们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可皇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北边窥伺的盘京必定趁乱一举南下。

  温旻背后一凛,又想起了马久志的案子。

  这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高骐沉不住气,站起来拱手:“圣上,皇宫去往南郊土地,中间街道形势复杂,这一路恐怕难以布防。”

  皇帝说:“高骐,朕传你进宫,可不只是为了听你发牢骚的。”

  高骐急道:“圣上!”

  温旻按住了他,鞠身道:“皇上,高统领所言不假,光兰观街这一带就有数百暗巷,要严密布防恐怕只有我们手里的兵是不够的。”

  皇帝道:“从禁军中给你们增调两千人。”

  二人只得说是。

  临走时,李庚又把温旻叫下了。

  李庚在前面走,温旻不吱声,在后面跟着。

  出了大殿,君臣在红梅虬枝间行走,身后远远跟着太监宫女,年轻的帝王扫了眼,挥手让他们退去了。

  “没有外人看着,咱们就当做是兄弟聚首罢。”李庚说。

  温旻顿下脚步,还是那副恭敬的样子:“微臣不敢轻慢。”

  李庚叹气:“咱们从前出生入死,如今坐了这把凳子,万事都变了!秀棠,你是不是觉得朕,觉得我李庚,越来越不近人情?”

  温旻愣了会,说:“陛下自有陛下的难处。”

  李庚恨恨折了枝梅花:“说得好,普天下谁不难,可谁能有皇帝难?你知道为何我要改籍田去南郊?国库如今没几个钱了,万事都要从简,南郊是离宫最近的。内阁那几个老臣还死死盯着我这个外家子不放,只要我做出一点不合他们规矩的事,他们就要明着暗着指摘我非皇室嫡出!”

  “籍田是给谁看?天上的神仙根本看不到,这破田不过是拿去塞那些呼风唤雨的老妖怪的嘴,去年朕先时九日斋戒沐浴,整饬田器层层设卡,谁想那犁还是断了,那些风言风语传得不堪入耳!当年的太子党还等着看朕的笑话,我怎能让他们再飞谋钓谤!朕一朝倒下,他们又要扶谁登基?改朝换代要的不仅仅是朝廷的钱,还有百姓的命,盘京和朔西部虎视眈眈,可觊觎大梁的何止这区区两匹豺狼!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是要斗一生,内与勋贵斗,外与犬番斗,不死不休。”

  他说的都是实话。

  李庚并非先皇亲子,先皇的两个儿子死于宫变,全大梁仅存的皇室血脉里,只剩一个侄子李庚还看得过去。先皇驾崩前夜,以赵复为首的文官集团将边邑王李庚从朔西偷偷带来了京城,一起赶赴都城的还有一支精锐的小队,温旻就是这支队伍的领头。

  登基那夜的腥风血雨自不必回想了,温旻只记得他的双手被鲜血泡得发涨,可他手中的刀还在不知疲倦地挥砍,这里的敌人比战场还要凶恶,不——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这里才是真正的尸山血海。

  同队的士兵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时候,温旻全身的血液已经凝成厚厚的黑色,浑身遍布着刀ko。等到三日后他苏醒过来,一张锦衣卫调令就送到了家门ko。

  李庚不让他去禁军,不让他去龙骑营,偏偏让他掌管了锦衣卫,这是温旻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温旻怔愣的看着李庚溢满花汁的指缝,恍然发现从前在边郡一同纵马的时光已经过去许久了。

  李庚回头,扔了花枝,拍拍他的肩膀:“便是所有人谤议朕,朕也能视若无睹,只希望你不要误解。咱们从边邑一路险阻来到京城,那么多兄弟留在路上,再也回不来了,可我们总归还有一点念想,看看浩然天地,看看万里河山。”

  温旻动容道:“皇上......”

  那点澎湃的少年往事,还是被消磨在君臣天堑了。

  “罢了,念旧的事暂且放下,”李庚背着手向前缓行,温旻看不见他的表情,“这次的布防事务若是交给你,你打算如何布置?”

  温旻料到皇帝要有此一问,迟疑说:“陛下想必也知道明朱坊暗巷地窖繁杂,要完全布防实属不易,为今之计,只好先在坊市间排查所有地窖和暗巷的分布,这样内阁那边问及,就说是年关时的排查。”

  当兵的总归只发那么些饷,让他们去挨家挨户查好过拨银子绕道。

  “也好,那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