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42章 初冬落雪

  永康十二年,秋暮冬初,西南传来消息,原先的西南匪寇在清剿过程中有残余势力向北流窜,恐与凉国势力勾结,影响北疆安定。收到消息之后,萧宁便命魏国公整顿军队,半月后北巡,沿途清剿残余流寇。按这些年的惯例,晏述每每离京前,萧宁总是要寻着各种由头私下里送一送的,虽然这几年北境安定许多,但行军打仗之事,刀剑无眼,晏述这些年虽不曾受过什么重伤,但总是小伤不断。故而每逢晏述行军在外,萧宁在京中多少有些挂心。

  只是,此时二人关系不复如旧,虽然明面上还过得去,但萧宁清楚,晏述仍与自己置着气,每每私下见了面,总拿着那副君君臣臣的做派阴阳怪气,任凭萧宁如何放软姿态讨好都不假半分辞色。几次三番后,萧宁便也有些恼了,陈章一事,他自觉本就无错,更是为了顾及晏述感受,成全了陈章的体面。他知道晏述会因此与他生气,却料不到晏述这次的气性这般大。故而这一回,关于是否要私下里为晏述送别践行,萧宁倒有些犹豫起来。另一厢,晏述却也在犹豫着是否要进宫一趟,他刚得知了一个消息:温衍来帝都了。温衍已有十数年不曾离开疏月居,若是需要将她请回来,那么萧宁的病可是又重了?晏述心下焦急,但一念思及二人如今的关系,又不免有些踌躇起来。但他到底也没能犹豫多久,因为很快萧宁便派人来寻他进宫了。

  那日天气阴沉,初冬的风已颇有几分凛冽肃杀之气,晏述跟着内侍一路来到观澜堂的暖阁,内侍在暖阁外便停了,只说陛下在内间歇息,请国公大人自行入内便好。晏述推开暖阁的门,便发觉房内虽烧了炭火,却不知是否因此处是临水而建的缘故,总隐隐透着冷意,他不自觉便皱了皱眉,那人对自个儿的身子果真还是半分都不上心。

  晏述进屋便反手关了门,一路走过外间,在里间入口停了停,便见萧宁仍穿着单薄的秋衣,正在案前作画。他轻敲了敲一旁的门框,引得萧宁抬头望了过来。见来人是他,萧宁便轻弯了弯眉眼,含笑道:“你来了?”

  晏述看着萧宁灯下的笑颜,眉目如旧,一瞬间有些恍神,似乎二人之间种种间隙不曾发生一般,似乎他们如今不曾疏远僵持一般,开口就要应时,那声“宁宁”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但到了唇边,出口却是一声疏离的“陛下”。

  听到晏述的一声“陛下”,萧宁眼中的笑意明显凝滞了片刻,才又十分勉强地勾了勾唇角,笑道:“来看看我刚画的画。”

  晏述有些奇怪地瞥了萧宁一眼,见对方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无法,只好走近到桌边看画。萧宁画的是幅风景画,画上是一汪花树下的水池,瞧着像是五月间的朝云山庄。朝云的温泉,多少往事浮现其中。萧宁看着晏述的神色微变,便知道他想起了那些过往,试探着靠近了些。察觉到萧宁的靠近,晏述便立刻冷了脸色,稍稍后退了两部,冷淡道:“陛下特意唤我来,便只是看画么?”

  “不是。”萧宁刚试探着伸出的手有些无措地僵在空中,只好讪讪地放下手,轻声道,“是为了北巡的事。”

  “哦?怎么,陛下不放心吗?可需臣将相关军报都呈上?”晏述语气平静,可萧宁分明瞧见了他眼中的嘲讽。

  “阿述,我们非得如此吗?”萧宁忍不住叹道。

  这话分明是低头求和的意思了,可晏述一想到好友之死,到底是心绪难平,他抿了抿唇,道:“陛下这是何意?臣不过是尽些忠君之道罢了。”

  “呵!忠君?好一个忠君啊,却不知晏卿做了这许久的臣,为何到了此时方才想起了这忠君二字?”

  晏述心口一疼,忍不住冷声道:“原先是臣误会了陛下的意思,而今方知这些年冒犯了陛下,自是得知错就改。”

  “冒犯?”此言听得萧宁忍不住连连冷笑,“冒犯?不知晏卿可还记得当年之情形,你如今才知冒犯?岂不可笑!”

  晏述冷淡道,“是我可笑,不该误会这些年陛下也有几分真心。”

  “我没有真心?!”萧宁愈发觉得好气又好笑,“我没有真心?为了个陈章,你便要将我们之间的情分全然抹去吗?”

  “情分?陛下说笑了,这些年,我们哪来的情分?莫非是陛下以身奉国的情分吗?”晏述嘲讽道。

  “以身奉国?”萧宁一愣,似乎一下子泄了气,困惑道,“你怎会如此想?”

  “我为何如此想?”晏述觉得可笑,“难道不是陛下亲口所言吗?”

  “亲口,所言?”

  “怎么,陛下忘了吗?那年便是在这儿的水榭,陛下亲口对柳相所言。想来也只有对着柳相,陛下才有几句真心话了吧。”

  “一弦?”萧宁皱眉,愣怔了片刻,方才翻起某段早已模糊的回忆来,他忍不住觉得好笑,便果真笑了两声,才缓了缓语气,温声道,“这便是你这些年时不时阴阳怪气的原因?”

  见晏述不答,萧宁又接着道:“那时你没听完吧?不过是句玩笑话,你怎么不想想,若我真有此心,他这些年待你能这般平和?他什么脾性,你想必也知道个大概的。”

  晏述一怔,心知萧宁说得没错,突然他介怀这么些年的心结似乎成了个笑话,但,“此事不论,那么陈章呢?陛下对当年之事如此耿耿于心,我毕竟也算是半个凶手,这些年面对着我,想必也是不痛快得紧。”

  “半个凶手?”萧宁轻笑,“我对此事的看法,当年与你说得清楚。至于我耿耿于心多年,我以为宣仁年间事,你便该知道,我素来记仇得很。”

  “是!陛下记仇得很,却不知你我之间的恩怨,您又想如何了结?”

  “恩怨?了结?”萧宁忍不住蹙眉低首喃喃,许久方才苦笑一声:“阿述,陈章之事,便这般放不下么?”

  “是,臣放不下,正如陛下放不下当年之事一样。”

  “一样?你明知道,不一样的,小远何其无辜。陈章既犯了错,便该为他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陛下嫉恶如仇,赏罚分明,可臣是一介俗人,只希望挚友平安一世,而非……”晏述语气不由低落下去。

  “所以,你要为他与我赌一辈子气?”

  “我……”晏述愣了,陈章之事,他确实难以释怀,可真要与萧宁一辈子这般疏远隔离,他又当真办得到么,“我不知道,可当下,我确实不能心平气和的……”

  “我知道了。”萧宁摆摆手道,显然不愿再听下去。

  晏述看着萧宁似有些疲惫的样子,便想告退离去,但萧宁却又出声叫住了他:“陪我出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这个天气?你身子受得住?”晏述显是不赞同。

  萧宁轻笑:“晏卿这是在关心我?”

  晏述并不否认,只是眉尖微蹙,静静地望着他。

  萧宁笑了一声,然后唤人将鹤氅拿进来,一面对晏述道:“无妨的,我身子还没差到那般地步。还是如今晏卿你,连陪我走走都不愿了?”

  “今日天气不好,我担心会落雪。”晏述看着萧宁穿戴完毕,忍不住就想伸手为萧宁戴上风帽。萧宁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如何就至于了。”

  晏述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萧宁似乎也不在意,只是笑笑,道:“那就麻烦国公大人陪我散散心了。”说着便往屋外走去。晏述无法,只好快走几步跟上。侍从们也想要跟上,却都便萧宁挥退了。

  二人一路缓缓走着,萧宁初时还试着找了几个话题,但晏述的态度照旧不冷不热的,萧宁也就干脆不言语了,便如此一路静默着相伴而行。晏述看着萧宁走的方向似乎是往昭宁宫去,便又想起萧宁身子不好的传闻来。昭宁宫因两任主人皆体虚畏寒的缘故,在保暖这方面设计得极好,萧宁往年冬日也时不时会回昭宁宫住一阵子,但今年似乎有些早了。

  晏述的思绪飘得远,一时不曾注意这天果真飘起了雪。直到手上微凉的触觉唤回了他游走的神思,晏述心下一惊,忙抬眸去寻萧宁,下意识就想走近为他戴上风帽,却见那人似乎甚是开心地伸出手,接了一手的细雪。晏述心中不免又生了几分不快,忙快步上前,拉住他,便伸手想往他身后去拉风帽。

  萧宁却笑着挣开了他,“阿述,君臣之间,这些举动,可是逾越了。”

  晏述的手僵在途中,他不料萧宁竟在此时与他计较这些。便是这一愣神,萧宁已走远了些,晏述无法,只好走快几步跟上,但手却是不好再伸了。

  在某个宫门前,萧宁却忽然停了。此处分开,一条宫道往昭宁,一条宫道出宫,晏述明白对方的意思,只安静等着对方开口。

  萧宁低头从袖中取出一卷信轴出来,递与晏述。晏述一眼认出那是暗卫的密报,和当初安西之事前的一样,他接过来,却没有马上看。

  萧宁开口道,“暗卫来的消息,似乎有人打算在北巡路上行刺杀之事,你可带回去细看。”

  晏述心中一暖,低声道:“多谢。”到了此时,他方才明白萧宁为何突然放下种种芥蒂,仍要在北巡前私下见他一面。他将信轴放进袖中,心中一时滋味难辨,沉默片刻,到底最后也只是行礼打算告退。萧宁点点头,然后目送晏述转身离开。

  萧宁在原地又停留了片刻,望着晏述渐行渐远的背影,唇瓣微动,像是祈祷,又仿佛只是叹息,“阿述,平安归来。”

  永康十三年初,北庭军与镇北军双方围剿,终于彻底平定流匪之乱。晏述风尘仆仆率领大军返回帝都的时候,全然不知在等待他的是什么。

  北庭军刚在安林驻扎整顿之时,帝都中传来一条消息,那条简讯上不知写了什么,竟令素来杀伐果断的魏国公忽呕出一大口血来,旁边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见晏述下一瞬间便颓然倒地,失去意识。一旁的将士们有些慌乱地将主帅扶到榻上,忙请了军医来。军医说是急火攻心,而那张传递消息的纸条却仍被晏述紧紧握住手中,将士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取出来。军医行了针,晏述终于缓缓醒了过来,一醒来就下了命令,他要立刻启程返回帝都。他这副样子谁也不敢让他就这么动身,但晏述全然听不进去劝告,只是疯魔了一般,非要立刻返京。那张纸条在他醒来后,便被他亲手烧了。那张纸上只写了六个字:

  昭宁火,山陵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