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43章 暮霭沉沉

  两日后,当晏述一路跌跌撞撞,赶到大殿时,却连那个人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安林到帝都,他拼命赶回也花了两天一夜时间,而从消息送出到他赶回,已过了五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先帝的棺椁停在大殿内,再两日便要葬入帝陵,新帝继位的仪式也已基本准备妥当。看见晏述失魂落魄的样子,柳一弦有些不知如何安慰才好,“节哀”二字对于晏述而言实在太过于轻飘飘了。晏述静默地、日夜不歇地守着,他不发一言,也听不进任何劝告,近乎不合礼数地守着先帝的棺椁。直到所有仪式结束,直到北庭军正式返京,直到开始筹备新帝的登基典仪,他也只是安静地、遵循着所有该走的流程,做着所有该做的事情。除了第一日的失神落魄的模样,旁人甚至看不出他的半分情绪,但柳一弦心下却不安得很,晏述这个状态总令他觉得熟悉,仿佛间似乎又看见了蔓蔓离世后的萧宁。

  终于在某日散朝后,柳一弦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前方行色匆匆的魏国公。晏述停了脚步,也不回身,只等着柳一弦几步走到他身边,方才缓缓出声道:“柳相,何事?”

  “晏大人,这几日可还安好?”柳一弦稍稍踌躇了一下,开口也只是句平淡的问候。

  晏述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眼,只点点头,似又要离去,但脚步稍动,却又停住了,忽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轻声问道:“他,可有什么话?”

  柳一弦心下一滞,他摇了摇头,微微张唇,声音来得有些迟缓,“当时只有温医师。”

  “温衍?”晏述神色微变。

  柳一弦道:“温医师如今还在京中,晏大人若想问陛下的事,不妨去寻她。”他停了停,又道,“那段时间,都是温医师在照顾陛下,他二人又是故友,或许晏大人想问的许多事,能在温医师那里寻个结果。”

  晏述闻言,不由连连皱眉,“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柳一弦此时却十分温和地笑了笑,“我如今常去温医师那里坐坐,晏大人可要一道?”

  晏述只死死盯着柳一弦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挪开了目光,轻摇了摇头,道:“不必。”说完,他就径自离去了。

  柳一弦望着那人不再停留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尽,终还是轻声叹了口气。

  此后半月,晏述除却公事之外,不再出门,也甚少见客。

  新帝登基之后一月左右,各地进京恭贺的官员陆续将返回驻地,并州牧丁岭携妻至魏国公府拜访,说是前来拜别老友。晏述让人进了门,在前厅见他,未曾留人,待来人进了前厅,他却只不冷不淡道:“没想到,我们竟还算得上朋友。”

  丁岭倒是半分也不恼,只是平和微笑道:“既同有个自小一块大的好友,我们勉强也算有些交情吧。”

  晏述冷哼一声,干脆开门见山:“你来做什么?”

  丁岭轻叹了口气,“不是我想来,实在是内人相托。”

  “尊夫人?”晏述愣了愣,很是不解。

  于是丁岭微微侧开身子,他身后带着帷帽的女子走上前来,缓缓伸手撩起面前的纱网,轻声开口道:“晏公子。”

  晏述不自觉退了一步,惊讶道:“丁昭仪?你没死?”

  丁岭心下不由又是无奈,将萧宁当初成全他二人之事简要讲来。

  晏述听完,又冷笑道:“是他一惯的行事。”他停了停,目光扫过如今的丁夫人,“可你如今来找我做什么?”

  “不过是有些故人之物想转交公子。”

  “什么东西?”

  丁夫人微微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钥匙来,“这是西林山别苑东厢房的钥匙。”

  晏述皱眉,不解其意。

  “陛下的画基本都藏于其中。”看着晏述神色微变,似乎要说什么的样子,她先一步道,“那些都是陛下私人之物,公子希望收于他人手中吗?”

  晏述稍稍垂目,不做声响,却到底伸手接过了那把钥匙。

  丁夫人又低头取出一份地契来,道:“还有这份清思小苑的地契,也要一并交于您。”

  晏述有些意外:“这些为何在你手上?”

  丁夫人微微笑道:“西林别苑是陛下之前给了我的。”她说此话时眼神却轻轻扫过了一旁的夫婿,丁岭心下微叹,萧宁这是担心自己靠不住给丁香安排的退路,不由讪笑了一声。丁夫人接着道:“不过东厢的东西是陛下提过要留给将军您的,故而妾不敢私藏。至于这地契,原该是另一位交给您的,只是您不愿去见他,便只好托我一道带过来了。”

  晏述接过地契安置妥帖,后又轻声问道:“夫人只是来送这些的?”

  丁夫人此时却扬起一抹十分温和的笑意来,“我此去,大约不会再回来了。”她说着,目光投向晏述,却有些令人困惑的悲伤怜悯之意。

  晏述心下不觉有些着恼,他不明白,他与这位丁夫人并不熟悉,不过几面之缘,她为何与他说这话。

  似乎明白晏述的不解,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这城中记得六殿下的人怕是越来越少了。”

  六殿下?!六殿下?!这个暌违多年的称呼蓦然被人提起,晏述心中一动,倏然便福至心灵般明白了眼前人的用意,她是多年来陪在萧宁身侧之人,晏述希望了解的、不曾了解的关于萧宁的过去,或许可以在她口中窥得几分。这个念头在脑中浮现的时候,晏述忽然如遭重击般,这数十日来,头一回如此清楚明白地意识到,那个人不在了,真真切切地不在了。萧宁不在了,甚至认识萧宁的故人也在不断地离去,在这座帝都里,属于萧宁的痕迹将一点一点被抹去,最终只留下史册上那些冷淡的记录,但那些记载也只是关于皇帝的,不是萧宁,更不是他的宁宁。

  一旁的丁岭几乎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似乎想伸手扶人,但手臂微微抬起便被自己克制住了,他心下暗暗惊奇,明明眼前人神色未变,为什么却令人觉得堪堪便要倒了呢。晏述抬眼望过来的时候,明明还是那样冷淡疏离的眼神,可不知为何,丁岭却觉得自己从未在这个自小长大的伙伴身上见过那样衰败悲哀的模样。在自家夫人说完那话之后,晏述似乎在一瞬间褪去了此次返京之后那种古怪的抽离感,丁岭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本该有的悲伤与痛苦。

  但晏述开了口,却是令二人意外的平和,“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只是,我并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丁夫人显然很是意外,“果真?”

  晏述似乎妥协般叹了口气,道:“那我想问问夫人,夫人眼中,萧宁他,这些年过得,可还算快意?”

  丁夫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困扰于如何回答,稍稍思考了一会,她方才缓缓道:“平心而论,算不上。”然后见晏述眼中似有一抹悲意浮现,她又接着道,“但如无晏公子您,只怕陛下连这些年也谈不上了。”

  言至于此,哪怕是丁香,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于是她行了礼,便拉着丁岭离去了。

  在温衍即将离京前,晏述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登门拜访。

  晏述到温衍居所时,却正巧遇见柳一弦也在。柳相大人似乎毫不意外他的来访,只是依着礼数向主人拜别,离去前还带着温和笑意,向他道:“我在此处等候国公大人好些时日,不想您来得这般迟。”

  “你等我,为何?”

  柳一弦依旧笑着,“无妨,让温医师与你说吧,我今日实在是有事要做。”

  晏述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柳一弦离去后,温衍便请晏述至茶室小叙。

  温衍知道他的来意,待他坐下,递了一杯茶与他后,就告诉了他一件事:萧宁离世前身体已是撑不住了,无论有没有那场火,他大概都撑不过这个冬天。

  晏述得知此事,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又问了许多这个冬天,他不在帝都这段时日,萧宁的事情。

  温衍望着他,一一都答了。

  蓦地,晏述有些突兀地问道:“是他做的吗?”

  “什么?”

  “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吗?”

  温衍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

  温衍这次叹了口气,道:“火是我放的。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为何?!”晏述似乎用力压着心头的情绪。

  “他的遗愿,不忍不从。”温衍道,“他离去前,形销骨立,很不好看。”

  “不好看?”晏述愣住了,这个理由似乎很难令人接受。

  温衍知他不信,只是接着道:“他身负两种剧毒,那两月又尝试了各种法子,我想不必再细说了吧,晏公子。”

  “各种法子?”晏述轻声低语,“各种法子?还是留不住吗?”

  二人缄默良久,终于还是晏述又问道,“他可有话与我?”

  温衍摇了摇头,又抬眸似乎欲言又止。

  晏述不解。

  温衍终还是下了决心,道:“他曾想问你,可还怨他?可会怨他?”

  闻言,晏述心下大恸,他知道萧宁问的,一是陈章之事,可还怨他欺瞒,二是萧宁离世,可会怨他抛弃。可晏述此时却实在无法回答,眼眶酸胀得厉害,可“不怨”二字偏偏卡在喉间,梗得他舌根生疼。

  温衍倒也不逼他,只是默默为他斟了杯新茶。

  时近黄昏,晏述才起身向温衍道谢并道别。

  但,之前一路神色自若的晏述在离开温衍住所后,却是克制不住般,又哭又笑,一旁的侍从无措地不知自家主人发生了何事,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回府。而回府后晏述就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在房中整整三日,谁也不见,朝堂告假。但三日后,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走出国公府大门的晏述仍旧是那个严谨稳重、不苟言笑的镇国大将军。

  又三日,温衍离京,新帝事忙,便托了柳一弦前来相送。二人到了京郊,不想却见晏述正等在前方的晚风亭。温衍神色微动,记起昔年故人为自己送别的情景来。

  晏述备了酒,递与温、柳二人,又自斟了一杯,拱手道:“我谨以这杯今年新酿的‘折枝’,为温医师送行,愿你一路平安。”

  “折枝”,竟也是“折枝”,温衍心下一时说不清是怀念还是悲伤,她谢了晏述,将酒一饮而尽,道:“晏公子,有心了。”

  待温衍离去,柳一弦方出声问道:“你为何来送她?”

  晏述不答,只是望着温衍离去的方向有些出神。

  许久,柳一弦觉得无趣,正转身打算离开。

  却听得身后晏述轻声道:“我有些想他了。”

  “谁?”柳一弦下意识应道,但立刻就后悔了。

  晏述叹息:“我想宁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