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37章 以身奉国

  祭天那日帝后间的小插曲,晏述虽清楚那不过是萧宁一贯的好心,但素来对那人温情泛滥的不满却有些压不住。晏述担心二人好不容易和好的关系因此受影响,过了元宵便寻了个由头往军营去了两日。

  几日后,晏述回京时,对萧宁的思念早已压过了心底的酸涩,一心只念着见那人一面,待回府稍稍整顿一番便急匆匆地往宫里去。有时候,晏述也觉得奇怪,昔年求不得时,常有久别之期,也不曾觉这般焦灼难熬,而今有过耳鬓厮磨的亲密,反倒越发不可分离般,竟生出一日三秋的小儿女情状。若远赴边城,戍边守疆,行军匆匆,倒也罢了,但若得了片刻空闲,那相思之缠绵苦涩,便是军中烈酒亦难解一二,晏述摇头轻叹,自己竟这般懦弱可笑了么。

  虽知深陷其中甚是危险,但晏述前往清安殿的身影仍是步履匆匆,只是不巧却被内侍官告知,陛下正在观澜堂。晏述得了消息便急急转身往观澜堂去,那小内侍原想提醒他的那半句“柳相亦在”便生生压了下去。

  祭天仪式过后,晏述去了京郊,萧宁终于稍稍有了些许空闲,想起粦州之事还有些细节未问,就召了柳一弦进宫。萧宁想着这并非正经国事,便干脆让柳一弦去了观澜堂。待柳一弦到了,萧宁先是细问了问自己那位兄长的身后事,后又谈及其遗孀幼女的处境,说是想问问萧泱的意思。

  闻听此事,柳一弦却立刻自告有罪。

  萧宁瞧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挑了挑眉,轻笑道:“不过就是个小姑娘么?你俩带都带回来了,不就是知道我不会计较这些事,如今倒来请什么罪?”

  自打听说柳一弦和萧泱回京时带回了一个小姑娘,萧宁不用想都知道那是当年仲安去照拂过的小娃娃。

  柳一弦低头笑了笑,“是,是我不该。不过小殿下也没存旁的心思,不过是心疼小姑娘不曾有机会见过京中繁华,想带她来瞧瞧,过完元月便送回去。”

  “送回去?”萧宁斜瞥他一眼,忍不住叹气,“你们也未免太过狠心。”

  柳一弦蹙眉,“按规矩,她父亲……”

  “她和小泱儿同父。”萧宁瞪了他一眼。

  柳一弦讪讪地笑了笑,“小殿下毕竟养在先太后膝下,是得了恩典的。”见萧宁沉默,又接着道,“何况,夫人还在粦州。小姑娘年纪小,离不得母亲。”

  “唔……恩典么……”萧宁似乎在思索什么。

  柳一弦暗道不好,他本是无心,但如今听起来倒像是在诱导什么了。

  瞧着柳一弦神色骤变,萧宁忍不住觉得有趣,“怎么,原来你们不是这个意思?”

  柳一弦面上骤然一凛,作势便要拱手请罪,却被早已料到他动作的萧宁一把扶住,萧宁抿了抿唇,觉出好笑来,“原以为想到一块儿去了,不想竟是我自作多情。”

  “我……”柳一弦一时不知如何自辩,稍稍偏过头去。

  萧宁看了他一眼,继而略微背过身去,苦笑,“说到底,你不信我,小泱儿也不信我。”

  “不是!”萧宁这话令柳一弦心头一慌,忙不及替人解释道,“他只是觉得不必要。”

  “不必要?”

  “你是什么样人,小殿下岂会不知。”柳一弦轻叹了口气,“恩典的事,我也曾问过他。你一贯心软,当年便曾对三皇子妃诸多照拂,如今她俩孤儿寡母的,你自然更不会舍不得一个恩典。只是,小殿下却拒绝了。”

  “他不愿?”萧宁皱眉。

  柳一弦接着道:“帝都是什么地方,你我不是都明白吗?粦州虽是偏僻,但小殿下遣了人去,也能照顾得妥帖,何必非得入京?”

  “怎么?入了京,他便护不得了?”萧宁有些气闷,“这帝都里谁还能惹着他了?”自萧宁登基以来,待这个小侄儿视如己出,从不肯令他受半分委屈,甚至一度有传闻,这小殿下实则是陛下的私生子。

  柳一弦叹了口气,“他倒也不是觉着护不住,不过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来你平日里事多,他不愿再添麻烦,二来谁不知道当年那事是你心中刺,他怕你见了故人不痛快。”

  “哪那么多事?”萧宁皱眉,“小孩子家家的,怎生那么多小心思。再说时过境迁,斯人已逝,我难道还能和三嫂计较什么?他心里,我便是那么个小心眼的性子?”

  柳一弦忍不住笑了一声,“是是是,您自然不是。那这事便还是随他的意思吧?”

  “什么随他的意思?”萧宁瞪他一眼,又赌气似的轻哼了一声,“他不乐意要这个恩典,我却偏偏要给。护不护得好都是他的责任,别想轻易躲了去。”

  柳一弦轻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眸色瞬间暗沉许多,他唇角稍稍抿起,正打算开口,便听得萧宁有几分犹豫地问道:“她……她可安全回去了?”

  柳一弦一愣,继而神色间透出几分古怪来:“苏伦公主已返回漠北,也和她母亲的旧部汇合了。只是……”

  “只是什么?”萧宁神色一紧。

  柳一弦眉目间颇有几分犹豫,“只是临别时,她与我说了些事,我……”

  “什么事?”萧宁觉得午时用的饭此刻竟有些胀得难受。

  柳一弦不自觉握紧了左手,“是关于……您和魏国公的事……”那个小丫头明显是信不过晏述,一路上拧巴许久,还是在临别时忍不住对柳一弦嘱咐了几句。柳一弦是什么人,她稍稍露了口风,再联系一番京中流言,自是都明白了。

  闻言,萧宁身形微微一顿,面上到底未显半分,只笑笑道,“所以,一弦想问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柳一弦显是愣了愣,似乎不能明白眼前的君王如何能这般坦然地提及此事。

  萧宁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心下些许酸苦,舌尖划过牙齿,他笑得仍是自在坦然,“是真的。”

  “陛下!”柳一弦豁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君主与好友,一时全然忘了礼数。

  萧宁无谓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柳一弦的肩膀,“何必这般惊讶?我以为帝都内传了这许久,你们都是晓得的。”

  “传闻?晓得?”柳一弦觉得实在可笑,“你要我信那些东西?”

  “行吧,那你信我总行了?”

  柳一弦沉默了半晌,终似缓过神来般,沉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弦觉得是为什么?”萧宁轻笑,然后歪头似是思索了一番,方道:“你可记得当日朝中什么情景,如今可不太平许多么?”

  虽是印证了心中所想,但柳一弦一时仍觉心口处堵得厉害。

  萧宁犹笑着:“我这也算是,以身奉国了罢。”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缄默,唯有越水而来的风,不知吹动了何处的枝叶,沙沙做声。风止声住,萧宁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妥协般道:“一弦当真以为我无用到了此种境地?”

  柳一弦骤然抬头,眼眸睁得极大,“难道……不是……被迫……”

  萧宁轻笑了一声,“自然不是。”

  “那为何?”柳一弦愈发不解,“莫非您果真心悦,那个人吗?”

  萧宁忍不住沉思起来,然后轻摇了摇头,“若说是心悦,却不太妥帖。”

  这话背后的意思令一贯善言的柳相大人张了张嘴,却半句话也吐不出来。

  “一弦,你忘了我曾和你说过的话吗?”

  柳一弦心中一动,蓦地想起数年前与萧宁的谈话来,那个时候,还是六皇子的萧宁告诉过他,晏述是多么特殊的存在。他微微动了动唇,“而今依旧?”

  “至死不渝。”萧宁眸中藏了几丝罕见的柔软无奈,瞧着柳一弦皱眉的模样,萧宁干脆走近了些,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一弦啊,如果没有阿述,我便不会在这儿。”

  “什么意思?”柳一弦不解。

  萧宁笑了笑,又往前走了两步,半靠着栏杆,微微垂首望着水下的游鱼,姿态慵懒而随意,而那双眸子中却蕴着光,“对于那一年的萧宁而言,晏述,是他与这红尘唯一的牵绊。”

  晏述许他,碧落黄泉,不离不弃,他哪里还敢轻易求死,于是生生拘在了这四方之城。

  “我为他而留,他要什么,我许不起呢?”

  “不必这么看着我,一弦。我确实谈不上心悦他。我怎会心悦他?你当我昔年是因了何人落入如今境地,又是因了何人被先帝拿捏了去。”萧宁微微侧身抬眸看见柳一弦的神色,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眉目间却流露出几分怅惘与悲凉来,“阿述他,是我的牵绊,亦是我的牢笼,我的枷锁。是我的舍不得、放不下,亦是我的不得解、不能破。”

  红尘困局,不过如是吧。

  初春午后,日光温润,御花园的花叶已开始抽枝,隐约酝酿着春意,藤蔓架下,小皇后坐在新搭的秋千架上与侍女嬉闹,一晃眼瞧见了不远处匆匆而过的魏国公身影,忍不住便出声唤住了人。

  晏述转身一眼便瞧见了那秋千架,不必想也知道定是某人怕小姑娘在宫中苦闷而搭,神色不由便沉了几分。

  唐眠枝年纪虽小,却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一见晏述脸上神色变化,心下便有些懊悔,自觉不该出声唤他,但毕竟人都已经停住向她行了礼,她也只好忐忑上前,寒暄道:“国公大人来寻陛下么?陛下他……”

  “不是!”晏述急急打断道,话刚出口,又觉不妥,忙解释道,“今日得闲,本是找陛下下棋的,可方才记起今日约了人,便打算出宫去了。”

  “那陛下……”

  “不必告诉陛下我来过。”晏述冷声道。

  唐眠枝愣了愣,有些木木地点了点。

  晏述忍不住又瞧了眼那秋千架,神色间透着几分古怪,道:“这秋千是陛下下令建的吧。”

  说到自己新得的玩具,唐眠枝便又开心起来,笑道:“是啊,陛下说我年纪小,怕我闷坏了,便搭了这个。”

  “陛下倒是有心。”

  唐眠枝愣了愣,暗自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但又寻不出来,便也只好点点头道,“陛下是个很温柔的人。”

  听到唐眠枝如此说,晏述忍不住笑了,“是啊,他很温柔,只是他可不仅仅待您温柔。”

  “国公大人?”

  晏述勾了勾唇,“没什么,下官不过是想提醒一下皇后,虽说皇后是陛下的妻子,可在陛下心里,也不过是一桩国事罢了。”

  小皇后一愣,那话语里的恶意令她心底不快,但到底也只是十分礼貌客气地答道,“帝后之姻,何时不是国事了?”

  她这一言倒令晏述一时驳不出话来,默了半晌,方才垂首勉力笑了笑,轻声自语道:“你倒不愧是他的皇后,还真是绝配!”

  “什么?”唐眠枝未曾听清他的低语。

  晏述抬眸看了唐眠枝一眼,后退半步,作了一揖,恭谨道:“方才是下官失仪,还请娘娘勿怪。府中有事,下官先行告退了。”言罢,也不等唐眠枝再说些什么,便匆匆离去。

  望着晏述离去的背影,唐眠枝心下愈发困惑起来,不知为何脑海中总隐隐约约记起京中前年的传闻来,有些事便萦在心头晦涩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