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24章 疑虑难消

  萧宁所说的散心实则是前往城北的伽蓝寺祈福。城北的崇国伽蓝寺,是燕朝最大的皇家寺院,寺里供奉着燕国的历代帝王。诸多繁杂的叩拜仪式后,主持出云大师上前说有事要禀,萧宁屏退众人,只留大师在殿中谈话。二人倒也未谈许久,只是大师离开后,萧宁又吩咐了闲人莫扰,他要独自在殿内静思一会儿。

  晏述在寺内四处巡查了一番,到底觉得不该让那人独自留在殿内,便悄悄寻了过去。殿门开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宁不曾回头,却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开口便带了一丝隐约的笑意:“你怎么来了?”

  晏述在萧宁身边的蒲团上跪下,和萧宁一样面向佛像,“有些担心。”

  萧宁低头笑了笑,“担心什么?”

  晏述侧头看了他一眼,萧宁仍低着头,晏述没有回答,反倒又问了句:“先帝的牌位便在后面的大殿中吗?”

  萧宁点了点头。

  晏述便没有再说话,他侧过身子,改跪为坐,面向殿门,坐在了方才的蒲团上,他姿态随意自然,似乎也不觉有什么失礼。

  萧宁确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倒是又开了口,声音不大,听起来缓慢而平静,便如殿内流动的光,“我自认,与他,不算亲近。”

  “嗯。”

  “可是,”萧宁叹道,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神色复杂,哪怕过了许多日,他似乎仍能隐约感受到那人抓着自己的力量,令他恍恍惚惚地,总觉得手上似乎还留着那时的红印,“我慌了。”那时他守在那人榻前,是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害怕。文帝的呼吸断断续续,随时会停止,萧宁不敢动作,也不敢出声,目光死死盯着榻上之人,他是那么害怕,这个人的离开。“我怕被抛下。”萧宁轻轻合眼,仿佛又陷入了当日的回忆中。

  “先帝,可有遗言?”

  萧宁轻声开口:“有。”那日,只剩一口气的文帝死死抓着萧宁的手,几乎从喉咙挤出字来,他一遍遍念着“祖制”“按祖制”,在他前几日还清醒时,曾嘱咐萧宁,他去后葬仪定要按祖制来办。萧宁不明白,他父亲为何临死前念念不忘此事,明明从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可是文帝那时拼命撑着最后一口气的样子,令他来不及多想什么,只好忙不迭答应着。文帝得了他的承诺,一颗心方才骤然放下,溘然长逝。

  晏述听着萧宁的讲述,与当日的他一样茫然。萧宁侧头对他笑了笑,道:“燕朝的祖制,新帝的生母应葬入帝陵,长伴先君身侧。”萧宁又微微抬头,轻笑道,“只是死生天定,常有种种不便,这祖制也就不常被记得了。”

  晏述听如此,心下恍然,片刻后又是大为诧异,“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萧宁与晏述都知道,公主墓里空无一人,真正的公主陵寝在一旁的杨美人墓中。

  “当时我听你说,他命你暗中移棺之事,我只当他想成全了与娘亲的夫妻之名,啊,也不对,”萧宁低声笑着摇摇头,“美人不过是妾。”停了停,他又道,“不曾想,他竟是打着这主意。这样想来,他非逼着我坐上如今的位置,怕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死同穴’罢。呵!说得倒是好听。”

  “宁宁?”晏述藏着一丝不安开口。

  这许久不闻的称呼落在耳中,萧宁忍不住轻轻一颤,猛然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晏述,“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晏述微微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跃动的光斑,道:“宁宁。”说罢,他忍不住轻笑了声,方才道:“不乐意么?可惜,这么多年,改不掉了。”

  萧宁怔了怔,想起年少时,自己曾十分孩子气地抗拒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而如今,除却眼前人,再无人能唤此名。萧宁心中一时似喜似悲。他阖了阖眼,方才晏述的话似乎给了他莫名的勇气,他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开口:“阿述。”

  “嗯。”

  “你当真没有事情想告诉我吗?”萧宁说话也不曾转头。

  晏述低了头,半晌却有些突兀地笑了声,声音里陡然带了几分生硬,“你呢?没什么想说?”

  “我?”萧宁微微蹙眉,终于偏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为什么,”晏述的声音低得有些闷,“不是我?”为什么,是镇南,是丁岭,为什么你选的不是我?

  萧宁无奈,却在对上对方的眼神时愣了愣,他第一次在这人的眼中看到如此明显的情绪起伏,到底还是软了语气,道:“本就是父亲的安排,我只是懒得改,镇南军确实更近。何况你不缺这功绩,何妨给了丁岭?”两人其实都清楚,晏述何止是不缺,实在是不能再加,不然便是如今这番功高震主的情势了。

  晏述默然,许久才开口道:“是我,设计误导了镇南军。”

  “章询曾试探过我,我留了心,我猜你必然留了后手,只是,我原以为,会是我。”晏述语气有些古怪起来,“可惜,我一直没等到你的消息,甚至因为担心我提早回京,连先帝薨逝的消息都特意押后了几日。宁宁,你敢说,不曾防备?”这番话分明是逼人之势,却生生被他说得伤感万分。

  萧宁显是怔了怔,方才开口:“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想的。”继而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移开目光轻笑了笑,“阿述,我本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原来……呵!我们,究竟是谁心存疑虑?”

  伽蓝寺之行数日后,萧宁与柳一弦喝茶时,说起伽蓝寺之事。

  柳一弦明显对出云大师与萧宁密谈之事颇感兴趣。

  萧宁听他问得有几分试探之意,忍不住摇头笑道:“一弦明明猜到了。”

  “果真?”柳一弦大为诧异,猜到是一回事,萧宁自己承认是另一回事。

  萧宁点点头。

  “那,为何?你就打算这样了?”柳一弦忍不住急切道,一时倒忘了君臣之礼。

  萧宁道:“他不过是个孩子。”

  “那可是谋逆之罪!”柳一弦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量,“你倒是好胸襟。”

  “他已然知错,且遁入空门。我这个做叔叔的,非得赶尽杀绝,岂非显得太过绝情?”萧宁笑笑道,“你让我宫中那位怎么想?”

  萧宁口中所指自然是这些年一直养在身边的萧泱。许是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昔年的影子,又或者单纯因为是太后的临终嘱托,萧宁视之如己出,萧泱也和这位小叔叔感情深厚。

  “小殿下是个聪明孩子,会理解的。”萧泱如今仍跟着柳一弦学习,唤柳一弦一声“先生”,以师生之礼相待。

  “聪明自然是好事,但你也不要太过严苛,小泱儿如今都不像个孩子。”萧宁眉目间颇有几分忧虑,抬头看了一眼对面人抱怨道。

  “是。”柳一弦从善如流,显然明白萧宁转换话题的意图,却不愿放过,“但小殿下如何,无关伽蓝寺那位如何。陛下当真要放过?那人的身份在那里,又岂是能轻易逃出红尘的?”

  萧宁低头想了想,方才道:“我实在不忍心,况有出云大师作保,也不好拂了大师的面子,是不是?”

  “可,若有一日,再有人……”

  “不会了!”萧宁果断道,“不会了,一弦。”他停了停,又笑笑,道,“若真有那一日,大约便是天命,那我也认命。”

  “认命?”柳一弦蹙眉。

  “是啊,我如今是天子,都说天子是上天之子,那,子不违父命嘛。”萧宁玩笑道。

  “你啊!”柳一弦哭笑不得,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连连叹气苦笑,“萧宁啊萧宁,我倒不知你这是悲悯,还是通透了。”

  萧宁眨眨眼,笑容是十足十的温文尔雅,“我么?算不得通透,也不敢称悲悯,不过是敬生悯死罢了。”

  “敬生悯死?”柳一弦默然,然后方才了然似的轻笑了声,“这个说法,倒是合你。”

  萧宁笑笑不语。

  柳一弦静了片刻,又问道:“那晏将军呢?”

  “阿述?”萧宁困惑,“阿述怎么了?”

  萧宁过分亲昵的叫法令柳一弦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你当初等的不是晏将军吧。不然小薛公子当时又去了何处?”

  “这次的事,陛下怕是另有安排。那日该到的不是北庭军。”

  萧宁点点头,“嗯。本来应该是小丁子的镇南军先到的,但,好像出了些意外,小远他没接到人。”

  “意外?”柳一弦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打算先把事情弄明白了,“不知下官是否有幸知晓,原来该是如何的?”

  萧宁笑了笑,道,“若是一弦,自然无妨。”

  “此一事,大约可算是我算计了卢氏。卢氏之事,我一直知晓,章询当值那日,我头一日便秘召了李杉,命他第二日带队加练。从他们操练的场地入宫另有一道,正好能阻断进宫之路。我那时曾想过,若章询临阵退缩,我可否当作无事发生。”

  “可否?”柳一弦一时好奇。

  “极难,”萧宁对着柳一弦眨眨眼,轻笑,“可幸他倒也没令我为难。至于小丁子带的那部分镇南军也早已到了帝都附近的含山,过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可是为何?”

  “小丁子信中说,他们的向导跑了,险些长困山中。”

  柳一弦点点头,“含山山林茂盛,人所罕至,虽易于掩藏踪迹,但若无向导,进出确为难事。可为何偏偏……”柳一弦忽然像想明白了什么,蓦地抬头看向萧宁,眼中有某种汹涌的情绪。

  萧宁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却仍是淡淡的,微笑道:“我知道你在猜什么。”

  “会是,他吗?”柳一弦自觉有几分愧怍,那人毕竟可算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但一切又太过巧合。

  萧宁不答,只是接着前边的话道,“原来,这一支镇南军平定卢氏之乱后,跟随阿述返京的那队北庭军也该到了。”

  柳一弦明白萧宁的意思,章询之叛,决定了禁军大伤元气,只是章询不反,卢氏不倒,萧宁此举虽有风险,但收益极大。至于镇南和北庭两军,来的不算很多,但足以威胁帝都的形势,正好令他们彼此牵制。但北庭军的行程提前、镇南军在含山的迷路改变了一切。虽然萧宁最终仍按计划除了卢氏,但北庭军在帝都的得势却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一切若只是命运使然倒还罢了,若是有人有心安排,便真当得起一句“居心叵测”了。

  柳一弦虽明白一切,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苦笑:“若真是他,倒不愧是先帝的好徒弟。”

  萧宁阖了阖眼,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望着远处的水纹出神。那日伽蓝寺大殿之事,他没有告诉柳一弦,如今柳一弦的这句“先帝的好徒弟”不知怎的,却刺痛了萧宁,他一时不知当日与晏述的和解是否合适。可是他开了口,也只是道:“无论是不是,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若是,你,不在意?”

  “是,我当下动不了他。不是,却不能保证他永不动心思。”萧宁叹了口气,“何况,阿述如今的地位权势,当真可不忌惮吗?”

  “陛下?”

  “一弦,你呢?当真毫无戒心?”萧宁抬眸对上柳一弦的眼睛,见柳一弦神色微变,又嘲弄般笑笑,道,“忌惮他的哪是我们?是萧氏宗亲,是大燕朝堂,是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