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25章 薛小公子

  次年,新帝继位的第二年,改元永康。

  永康元年夏末,北境传来凉国暗中屯兵燕凉边界的消息,晏述身为北庭军主帅,自然是得赶赴北境的,只是这一次北庭军中多了一人,皇帝封禁军副使薛知远为卫将军,命他随军出征。萧宁的意思,大约是有心让这位薛家小公子历练一番。

  薛知远出征前,柳一弦到底还是多嘴问了问萧宁的打算。

  萧宁只是笑笑道:“果真便是想让小远历练一番。”

  “为何是北境?”

  萧宁有些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无奈道:“你这戒心也太重了。放心,我和阿述打过招呼的。”

  柳一弦低头有些讪讪,“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是啊,你是无关,不过是叫那小子安心。”萧宁笑道。薛知远与萧泱是好友,如今又同在柳一弦门下,他这一趟一是关心自己学生,二也是为着另一个学生安心。想了想,萧宁还是叹道,“我知道,你和那小子担心什么,小远如今去北境,身份确实有些尴尬。”此时人人都道,皇帝忌惮魏国公,而薛家一直与当今圣上关系密切,皇帝将薛家小公子调入北庭军,怎么看怎么像是有心监视魏国公。

  “但我和阿述,真的不曾到了剑拔弩张、争锋相对的地步,我让小远去,是因为我想不到比阿述更好的老师,北境虽苦,却最是能锻炼人。他是薛家的希望,也是奶奶交到我手里的孩子,自然不能浪费在这帝都里。”

  “我明白。”柳一弦勉强点点头,“小殿下那边,我自会安抚,你不必挂心。”

  萧宁笑笑,“他是关心则乱,你告诉他,晏述可信,他自能明白。”

  晏述可信?柳一弦不自觉蹙眉,他忍不住想要摇头,但看了眼对方毫无波澜的模样,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而此后多年,柳一弦想对自己当时的沉默,愧悔万分。

  薛知远,渭北薛氏的小公子,薛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孩子。

  薛知远一直是个骄傲的孩子,他自小聪慧,被族人视为家族复兴的希望,八岁时被前往南方修养的太后收养在身边。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萧泱,彼时的萧泱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生得玉雪可爱,性情温和。两个自小离了父母的孩子一见如故,颇为投缘。

  南方的行宫里,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处长大,他们曾一同奔跑在夏日漫长而炎热的行宫宫道,曾一同在对北方的思念中慢慢习惯了江南烟雨的温软,曾一同轻浮狂妄地大谈天下之势,也曾一起发傻犯错惹得先生动怒、太后训斥,他们同进同出、同行同止,几乎形影不离。而在南方的日子里,他们也听说了很多,关于另一个孩子的故事,另一个太后养大的孩子。宫人口中,那是顽劣淘气却又活泼亲和的皇子,太后口中,那是天真烂漫却也孤独寂寞的孩子,先生口中,那是聪慧敏锐却无上进心的学生。萧泱因为这些传闻,又或许因为性情里某些相似之处,他一直对这位小叔叔充满好奇,也有着莫名的好感。而薛知远却总有些不以为然,他不认为那样的人适合帝都,就像他总觉得萧泱就应该属于南郡的日光。

  无论多么贪恋南方的时光,他们终究回了京,就像他从不看好的储君终于登临天下。他以禁军身份,随侍于新帝之侧,拜入柳氏门下,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间,薛知远终于认同昔年侍女姐姐的话:六殿下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逐渐理解了为何有着那样的纠葛,萧泱仍十分亲近这位小叔叔。但帝都到底不是南郡,新帝也不是太后,他们也早已不是能安心享受庇护的孩子。帝都的形势复杂多变,新帝的势力尚不稳固,而萧泱如今的身份哪怕有萧宁护佑,也多少令人难以安心。

  其实在萧宁下令之前,曾将薛知远召去了宣和殿谈话,说了自己的打算,想问问他的想法。薛知远心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但萧宁这般问似乎还有斟酌之意,他有些不解:“陛下在犹豫什么?”

  “北境异常苦寒,你自小在南边长大,刚来的时候连帝都的冬天都不适应。”

  “臣在陛下身边多年,难道陛下还信不过臣的品性。”薛知远微微蹙眉,“臣可不是京中那些身娇体贵的世家子弟。”

  萧宁闻言轻笑:“我没有那个意思,不过是给你提个醒。”而后又叹了一口气,“环境艰苦倒是其次,只是你要调去的是北庭军。”

  “陛下,是担心魏国公?”一想到如今晏述之势,薛知远心下也未免有些忧虑。

  “是,也不是。”萧宁轻摇摇头,“他如今势盛,外界本就传闻诸多,如今我将你调入他军中,只怕更是要被大做文章,到时你在军中处境怕是不妙。”

  萧宁说的这些,薛知远都明白,试探着问道,“陛下调我过去,可有其他安排?”

  萧宁依旧摇摇头,“并无。你只需做好该做的就好。”

  “晏将军可信。”薛知远了然。

  “自然。”萧宁轻声笑了,“我信他,如你信小泱儿。”

  薛知远一愣,他也听过些关于新帝与魏国公旧日交情的事,却未曾料想今日此时会从皇帝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我明白了。”

  “虽然我对晏述并无戒备之心,但他麾下那些人可未必如此想,你若去,只怕少不得受些委屈。”

  “无妨。”

  萧宁接着道:“此事,我会和晏述说,让他对你留心一些。但军中人多,你仍需要小心。”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萧宁又叹气道,“倒是被你带偏了,说的好像就定了似的。”

  薛知远困惑,难道不是定了么?

  “此事我如今不过是有个打算,但你此前虽在禁军中,但并未上过真正的战场。”萧宁看薛知远想要辩驳的样子,抬手制止了他,道,“不过凡事都有首次,凭你的资质,又有晏述那么个老师,你大约能成长得很快。但战场到底危险,你在禁军中过几年,也未必不可升迁。我知道你家中对你期望颇重,你又是如何想的?”

  “我想去北境!”薛知远态度坚决,“陛下的考量,我不是不明白,但我不愿在这帝都中虚耗光阴!”

  萧宁叹气,“我知道你的志气,只是此程风险,你可明白?”

  薛知远笑了笑:“陛下方才已分析得十分清楚。我已选了此路,既然战场总有风险,晏述将军又是位极出色的老师,我又为何不选随他出征呢?”

  “我知道了。”萧宁点点头,“你都如此说了,我岂有不成全之理。”

  薛知远心下一喜,忙行礼谢恩。

  萧宁见他神情愉悦,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啊,北境可不比帝都,可要多小心些。”

  “我明白的。”

  “若得了闲暇,记得写信。”

  “是。”

  “还有,”萧宁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道,“你这年纪,也该有个自个儿的府邸了,到时便将你父母也一并接过来吧。帝都的薛家人,到底也只是亲族,比不得自家人。”

  薛知远忽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萧宁皱眉,“你笑什么?”

  “陛下如今成了陛下,也还是喜欢絮絮叨叨。”

  “絮絮叨叨?!你小子,我还不是关心你!”

  “是!”薛知远含笑道,“多谢陛下关怀,但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后半句他说得认真,萧宁自也明白他的意思。

  “罢了,你且记得好好与萧泱道个别,免得他担心。”

  “是。”薛知远应了,然后见萧宁神色仍是沉重的样子,又道,“我珍重自己的,陛下。”

  萧宁闻言一愣,然后笑道:“果真是长大了。”

  随北庭军远赴北境的时候,薛知远骑在马上抬头,遥遥望见了城墙上来送别的君王,以及他身侧的挚友,或许是距离太远,或许是阳光刺目,他到底没有看不清萧泱脸上的神情,但大约也是猜得到的,无非是期许里藏着担忧,矛盾而纯粹。他忽觉得有些高兴起来,想着,待他日凯旋,萧泱在这帝都便不再是无所凭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