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23章 新朝伊始

  宣仁十三年,入冬的时日比往年都要早了许多,北地来的寒流几乎在一夜间席卷了整个帝都,皇帝刚刚康复的身体抵不过这来势汹汹的冬寒,加之各地御寒事务骤然加重,忧心操劳,没几日便再度重病缠身。萧宁一面要应付朝堂事,一面要在皇帝跟前侍疾,他底子本就弱,若非林先生在京,只怕燕国朝堂当真要陷入帝君与储君双双病倒的危机里。可惜,就算是林先生,也终究有力所不能及,皇帝的身体明显一日日衰败下去。到了新年年初的时候,萧宁几乎就日日在皇帝宫中处理政务,侍候汤药。此几月间,这父子二人相处的时间倒比过去数年要长。

  三月桃李花开,春意满枝,午后的阳光铺满窗边坐榻,皇帝半卧于榻上倚着靠垫,微微合起眼,听着萧宁在一旁将近日要务简要禀来。

  “不错。”待萧宁说完,皇帝也不睁眼,只点点头道,“你如今也算是长大了,我倒也可放心了。”

  萧宁沉默片刻,方道:“不过稍有长进,是您教导得好。”

  皇帝轻笑了一声,“你如今倒也说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萧宁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又说了一次,“您教导得好。”

  皇帝倒也不气,反倒笑的程度更深了些,“这倒有些像我教的样子了。”

  萧宁明显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却最终没有搭话。

  皇帝瞧他这样子,也不在意,只是稍稍睁眼看萧宁像是要起身的样子,又合目道:“千丝阁来消息了么?”

  萧宁起身的动作一顿,复又坐下,低声道,“嗯,您所料不差。”

  没有听到其他,皇帝又道:“其他事宜可也妥当了?”

  萧宁叹气道:“您好好养病,此事待您好了……”

  “不会好了。”

  “胡说!”萧宁心下一慌,下意识脱口道。

  皇帝睁开眼,并不在意,只是浅笑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见萧宁还欲争辩,他摆手示意道,“宁宁,不要做自欺欺人的蠢事。”

  “你!”萧宁瞧着他这副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酸。

  皇帝却似乎全然不察,反倒示意他走近些。萧宁有些不愿,但对方那苍白的脸色又让他不忍,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走近了。皇帝一手拉了他的手,一手轻轻拍了拍,撑起几分笑意来,“我如今难得有几日清醒,你也不愿与我说说话么?前些年的事,你还在恨我。”

  萧宁默然不答,却顺势在榻边坐下。

  皇帝问道:“接引之责,你打算交给何人?”这是又回到正事了。

  “小远办事利落可信,身份也不算打眼,年纪小贪玩也正常得很。”故而他若悄悄离宫,并不容易让人察觉。

  皇帝点点头,算是认可,“你倒是信任薛家那小子。”薛家小公子名知远,自与萧泱一道拜在柳一弦门下后就时常跟着萧宁身旁做事。

  萧宁明白皇帝的意思,薛知远毕竟还是个孩子,道:“千丝阁的人向来在暗处,此事还没必要非得让他们到明面上来,于他们而言未免太过冒险。至于小远的办事能力,我心中有数。军令这种事,也须得有个身份合适的人去传。”

  皇帝没有对此再说什么,只是接下去道:“再是永宜之事。”永宜是皇帝赐给瀚北小公主的封号。“我知道你心中难忘故人,但永宜的身份于你有用,到底如何安置她,你自可斟酌。”

  萧宁有些敷衍地点点头。

  皇帝轻叹了口气,然后道:“还有我身后之事。”、

  “我知道。”萧宁有些不耐地皱眉,只觉得今日的谈话事事不顺心。

  “罢了,你不愿听,这些我就不提了。”皇帝如今的脾气倒愈见平和,只是带着些怀念语调道,“你可愿和我聊聊你母亲?”

  萧宁抬眸看他一眼,大约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侍疾的日子里,他已听过无数关于母亲的往事,那个与他记忆里全然不同的女子。但萧宁只是安静地听着那人再度回忆那些旧日里的点点滴滴,一度不忍出声打断。

  那日过后,皇帝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清醒的时候也渐渐不爱说话,只是望着萧宁,目光悠远深邃,倒像是看着其他什么人。

  宣仁十四年春,四月初,燕帝崩逝于清安殿,谥号文。一月后,太子萧宁继位。自北境匆匆赶回帝都的镇北大将军既未赶上先帝的葬礼,也不曾参加新帝的继位大典,但他到底赶在了六月十六前,赶在了那场针对新帝的动乱前,立下了新朝的第一份大功。永康年间的朝堂局势于此时初现端倪。

  宣仁十四年六月十六,新帝登位不过月余,卢氏勾结禁军指挥使章询发动叛乱,欲拥戴先敬王长子萧潭为帝。

  禁军叛变,皇城被围,援兵未知,死生难测。

  燕朝历来作为议政之所的宣和殿内,每个人神色凝重焦虑,连一贯冷静沉稳的柳大人眉目间都是掩不住的忧虑。而本应在高座之上的帝王此时亦是执剑而立,整个人罕见地透着冷冽之意。他的身前是一手握弓,一手搭箭的瀚北贵客、先帝亲封的永宜公主,小公主神色凝重,固执而坚决地守在皇帝身侧,她手中的弓箭半垂着,身体未有一丝松懈,时刻保持戒备。只是,柳一弦微微皱眉,一贯跟着萧宁的薛家小公子此时却不知去了何处。

  刚刚有人来报,承天门外副使李杉正领着不曾叛变的部分禁军对抗叛军,但战况不容乐观。新任的君王听完,只是点点头,继而问,李杉他们最多还能撑多久。

  那人头垂得更低,咬牙答道:“属下愿为陛下拼死一战,可再撑一个时辰。”

  小皇帝闻言,却是摇摇头,道:“不必了,你告诉李杉,再半个时辰,若无胜算,便,退!”最后的一个字蓦地轻了些许,语气却是坚决。

  “陛下?!”那人闻言霎时满是惊疑地抬头。

  皇帝只是挥了挥手,道,“这是军令!”

  “是!”

  那人去传令后,殿内本就不安焦虑的众臣更是神色不定起来。一旁的柳一弦暗暗皱眉,忍不住很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萧宁。萧宁全然不觉,只是抬手示意那些窃窃私语的臣子们安静下来,轻笑了声,声音却冷,他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且放宽心吧。”

  众人心中一惊。现下境况,不少人确实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这次说到底是皇室之争,如果他们选择萧潭,也不是叛国,最多算是背主罢了。但在大多数臣子心中承认的君主却还是先帝,而非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青年。故而便是背主,只怕也没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至于萧潭那边,他们这些人背后是燕朝近乎半数的门阀大族,萧潭的皇位要坐得稳,他们自认十分有用。若萧宁这次果真败了,这天下仍是萧家天下,但自己家族的前途命运却与此次抉择息息相关。这帮人心下算计着到时交出萧宁,投诚新君,不想如今却忽被当面点破,饶是他们,面上亦不免有些难堪。

  正当气氛沉凝尴尬之时,门口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殿内众人立时紧张起来,不论心中作何盘算,若是不慎死于乱军中,可就什么都白费了。燕朝素来提倡文武兼修,世家子多曾修习武学,但大多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柳一弦极快地扫视一下,心下忽觉悲凉,真要与人对战,只怕他们这些人还不如那位曾受过前北庭军主帅指点的君王。

  那声音近了,似乎在偏门前停下,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投向那扇红漆殿门。永宜公主的弓已拉满,箭直指殿门。“吱呀”一声轻响,门稍稍开了一点,一个人影飞速闪进来。与此同时,永宜的箭也在那一瞬间离弦而去,直射来人。这一箭来势猛烈凶狠,那人却极快地侧闪躲开了,且几乎在同一时刻出手抓住了那支箭。

  永宜的第二箭却没有紧随而至,因为,第一箭射出的刹那,有人极快地拨了一下她的弓尾,箭离弦的瞬间便失了准头,永宜回头诧异地想去看萧宁。但就在永宜回头、来人抓箭的同时,小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凝滞的大殿内响起:“阿述!”

  晏述的到来彻底改变了形势,他所带回的一小支北庭军联合剩余的禁军迅速平息了这场叛乱。章询被诛,卢氏一族下狱,唯独萧潭,在混乱中消失了。但没了卢氏,萧潭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禁军在此次叛乱受创极大,此时皇城护卫不足,只好由晏述带回的北庭军暂时充当禁军之职。禁军需得彻底清查、重新整编,晏述身为前禁军殿前指挥使,无疑是十分合适的人选,便也因此在帝都多留了些时日。

  晏述立下如此大功,新帝自得嘉奖,待局势稍稳,便立刻晋封晏述为镇国大将军。那一年,晏述二十四岁,位极人臣,无论今后功勋如何,竟已是再无可封。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平乱后的第三日黄昏,晏述独自去见过新帝。

  故友久别,一朝重逢,却不是叙旧,而是请罪。

  晏述的告罪连萧宁也是猝不及防。他慌慌忙忙地拉住想要跪拜的发小,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章询之事,臣之过也。”晏述答道。

  “怎么?你也想让萧潭当皇帝?”萧宁笑道。

  “怎会?!”晏述矢口否认。

  萧宁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哦?既非如此,那魏国公又有何罪?”他口中称魏国公,语气里却已然是旧时熟稔腔调。

  晏述神色不变,肃然道:“章询原是我的下属,是我一手提拔,他才有今日……”

  萧宁忍不住出声打断:“阿述!”他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喜欢揽事的破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晏述不答。

  “章询的事是他自个儿的决定,你早已是北庭军主帅,难道还要操心禁军指挥使忠心与否?”萧宁笑着道,“我是无妨,但旁人瞧着,反倒要疑心你,何苦来哉?”见晏述仍是不答,他又道,“再者,这次救驾的李杉不也是你一手培养的?章询之事若要怪你,那李杉这厢,我岂非还要赏你?我可没什么还好奖你的了。”

  晏述默然,昔年章询与李杉之间,是他荐了章询接替自己的位置,说到底仍是自己看错了人。

  萧宁不知其中缘由,却也瞧出他仍是自责,便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笑道:“好了,这几日的事还不够我的大将军操心吗?好不容易空了些,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休息个几日?要不,过两日陪我出去散散心?”

  晏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便想要劝,但看着萧宁这几日来难得欢悦的神色,一时推脱的话却也不好说了,心念一松,不觉便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