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5章 磷州雨夜

  宣仁十一年,夏。

  此时的帝都城郊随处可见莲香满池之景,而位处西北偏冷之地的粦州白日里酷暑炎炎,入了夜却时常有雨。大雨倾盆之夜,星月不见,人迹难觅。

  窗外风雨大作,本就荒芜寂寥的院落愈发显得破败不堪。屋内摆设陈旧简陋,四壁清冷,残烛照影,萧宁便坐在正中那张磨损严重的榆木桌子边,合着眼,听窗外雨打芭蕉残叶的声音,等对面那人的答复。

  对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被贬谪幽囚两年有余的三皇子萧宏。听得落笔的声响,萧宁方才睁开眼,看了对面人一眼,他唇角勾起些许弧度来,低头干脆利落地从自己衣服下摆撕了一条下来,递过去道:“包一下吧!”

  萧宏神色微僵,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接过布条,低头将左手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今日萧宁深夜来访,他已大约猜着了来意,昔年之事,平心而论,他未尝不觉愧疚,故而萧宁开了口,他倒也应承得爽快。只是正当他取来纸笔,打算将萧宁所问之事一一写下之时,萧宁却递了一把精巧的小匕首过来。那匕首,萧宏隐隐觉得眼熟,但还未及细想,对面又已开了口,散漫随性的调子里藏着令萧宏心惊的寒意:“既是愧疚,也该拿出几分赎罪的诚心来。”

  萧宏心头一凛,抬头对上萧宁的眼睛,霎时便失了拒绝的气力,只好依照萧宁的意思行事。他略狠一狠心,在自己手腕上划下一道口子,用碟子盛了血,便用笔蘸着血写字,幸而内容不算太多,于他到底不算多大的损伤。他这边正包扎着,萧宁则收拾了信纸,封入信封,收入怀中,瞧着竟打算离开了。萧宏心中一动,终忍不住问道:“京中,一切安好?”

  萧宁明白他的意思,点头答道:“瑾娘娘安好。”

  萧宏此时稍稍安下心来,倒有了几分闲情,“你来,是笃定我会帮你?”粦州距京城甚远,萧宁若无十分把握,这一趟便跑得有些不值。

  萧宁抬眉,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是屈指在桌子轻轻扣着,打起节拍来,口中轻唱:“雪残风信,悠扬春消息。天涯倚楼新恨,杨柳几丝碧。还是南云雁少,锦字无端的。宝钗瑶席。彩弦声里,拚作尊前未归客。”萧宁唱完半阙《六么令》,眼瞧着对面人的神色已十分不好看了,便笑笑道:“三哥可还想听下去?”《六幺》曲因绿腰舞而作,只是昔年那惊鸿一舞已成遗迹,无处寻觅了。

  “你?”萧宏的声音听上去又惊又疑,“你如何知道?”

  萧宁展眉笑了笑,却是避而不答:“‘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也怨不得三哥如此念念不忘。”

  “够了!”萧宏忍无可忍般出声喝道。

  萧宁仿佛对他的羞恼全然不知,反倒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惋惜道:“可惜三哥念念于心多年,伊人却终因你而逝。这便是三哥的恋慕?”他最后一句话里满是嘲讽,说得又快又冷,竟逼得萧宏不自觉后挪了半分。

  瞧着萧宏这般模样,萧宁倒似颇为愉悦地笑了,他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道:“三哥如今这般处境,倒也合适。昔日因,今日果,既是该受的,三哥便好好受着。”

  “我……”萧宁正要转身离去,萧宏却忍不住又出声唤住了他,道,“我并非是有心的,我那时也是……”这是今夜他头一次流露内心的软弱与愧疚。

  门扉上正要拉门的手稍稍停住,萧宁眉眼微垂,神色晦暗,漠然道:“你虽迫不得已,我亦无从谅解!”停了停,他又一字一字,仿佛压着刻骨的恨意,开口道,“池鱼林木,敢问三哥,罪从何来?”言罢,萧宁不再逗留,便推门出去了。

  萧宏望着那扇重新合上的房门,记起今夜萧宁脸上不曾消失的古怪笑意与至始至终没有半分温度的眼睛,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这个自小不打眼的六弟。

  出了房门,萧宁望着廊下的雨帘,又低头瞧了瞧身上的白衣,正有些犯愁,一直等在不远处的三皇子妃裴氏便过来了。裴氏撑开伞,温和地对萧宁笑了笑,道:“夜深雨大,我送六弟出去吧。”

  萧宁略打量了一眼这个没见过几面的三嫂,那是一个眉眼温柔的美丽女子,气质端庄淑雅,便是荆钗布裙,也掩不住大家出身的高华气度。面对着这位三嫂,萧宁不觉生出几分愧意来。裴氏已下了一步台阶,正等着萧宁。萧宁忙礼貌地笑了笑,向前一步,伸手便去握裴氏手中的伞柄,大约是方才心思有些乱,不妨竟搭上了裴氏的手腕,裴氏一惊,忙收了手,伞也就顺势到了萧宁手中。萧宁忙告了失礼,裴氏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幽囚萧宏的院落不大,萧宁问了几句家常,大门便已在眼前。

  到了大门口,收了伞,萧宁正要道别,裴氏却有些突兀地行了一礼,口中道:“妾身谢过六殿下。”

  “嫂嫂这是何意?可折煞小弟了。”萧宁忙扶起裴氏。

  裴氏柔声道:“自被囚之日起,殿下是头一个来此的。妾身知道,夫君他犯了大罪,也知道他对您不住,可您今日却肯来此瞧他,可见得……”

  “嫂嫂。”萧宁却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裴氏的话,他苦笑了一声,“我来找三哥,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裴氏显是一愣,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子,竟从未想到别的事上去,过了片刻,萧宁正打算再度开口告辞,她却又开了口:“那也无妨的。”萧宁一愣,又听得她接下去道,“除了我,夫君已许久没有人说说话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受不住。您来了,好歹令他有了几分生气,总是好的。”

  萧宁一怔,轻声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地劝道:“嫂嫂既知我三哥有罪,便该明白,他也算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妾身明白。但……”

  萧宁笑着摇摇头,打断裴氏道:“嫂嫂既是明白,便不必为他忧心了。嫂嫂如今不比从前,万望珍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你?你知道了?你如何……”裴氏显是万分诧异。如今处境困难,她有孕一事,唯有身边自小照顾的嬷嬷知晓,连萧宏都不曾告知,一直远在京城的萧宁却是如何知晓的?

  萧宁点点头,微笑道:“此事我自会禀明父皇,到底是自家孩子,嫂嫂安心,父皇也是心疼小侄儿的。”

  大约是萧宁的语气神情太过恳切真诚,裴氏倒真安心许多,她又行了一礼,将那伞递过去道:“粦州的夜雨得下一整夜,这伞六弟用吧。”

  萧宁推辞:“多谢嫂嫂好意,但嫂嫂回去也得用伞,何况如今嫂嫂的身子更是淋不得雨。小弟自有安排,嫂嫂不必挂心。”

  裴氏往外边望了一眼,果见门柱旁有一人执着一把伞,手中又拿着一把伞,望着这边等着。裴氏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福了福身子,转身回去了。眼瞧着院子的大门合上,一旁等候多时的仲安方才趋近到萧宁身侧,双手递上纸伞。萧宁接过伞撑开,径自往雨中走去,仲安随之跟上。

  “仲安。”萧宁开了口,不知是否因沾染了这夜雨的湿气,听起来清冷冷的。

  仲安忙应了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开始吧。”萧宁叹气道。

  “是!”仲安应得极快,转而却又记起了什么,面上露出几分踌躇来。

  萧宁不曾回头,仍是执伞走在前头,但却仿佛感知到了仲安的犹豫似的,问道:“怎么了?”

  仲安见自家公子发问,不敢隐瞒,道:“柳公子那儿是否该送消息了?”

  “再等半月。”萧宁淡淡道,转而却又叹了口气,“我本不愿牵扯他。”

  “既如此,公子为何?”仲安又问道。

  “他是蔓蔓兄长,柳家嫡子,”萧宁道,“是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萧宁解释得清楚,仲安也不再多问,便跟着自家公子往宿处走。夜雨淅沥的粦州小道,雨雾沉沉地压着,氤氲的水汽直往人身上钻。萧宁的伞上绘着墨竹图,浓厚的墨色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去,白衣的下摆满是一路行来的点点泥印,衣衫上渗进去的水汽拉着衣摆往下沉沉地坠着。萧宁在粦州的夜色雨幕中执伞而行,单薄瘦削的身形藏在白衣里,他走得不快,脚步平缓而坚定。仲安在后头望着,无端端生出几分虚无感,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眼前的公子是否真实。

  “仲安!”萧宁忽然出声,瞬间打断了仲安游离的思绪。

  仲安忙快步走近,等着萧宁的吩咐。

  “过些日子,你也回京吧。”

  仲安心中一喜,忙应道:“是!”他在这荒凉之地停留许久,实在有些思念京中的繁华盛景。